早上9点30分,你醒了。

你叫王磊,英文名Christian。你有些懊恼,闹钟响了两遍,居然完全没听到,早知道昨晚就不熬夜了。这下好了,又迟到了,你又得面对主管那张臭脸。
你开始责怪新置办的莫兰迪色系全遮光窗帘,钱没少花,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睡眠质量,就是不容易睡醒,每天醒来都会有一种“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恍惚感。这么一想,之前淘宝几十块钱买的廉价小纱帘就挺好,每当夺目刺眼的阳光打在脸上,你就知道该起床打工了。
即便迟到,你还是用心搭配了衣服,风格上绝对不能和前一天重复。搭配完衣服,你又用发胶将头发捋得根根分明,对着镜子确认一番,OK,可以出门了。
每当夺目刺眼的阳光打在脸上,你就知道该起床打工了。| 视觉中国
到了公司,没有任何悬念地,主管拖着他那张快要掉到地上的臭脸过来,捏着嗓子质问你怎么又迟到了,是不是不想干了。你只好满脸堆笑,说昨天在家写策划活动的PPT,睡得太晚了。主管说,那好,你周五下班之前交一版上来。你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今天周四。

你在座位上抓耳挠腮,浏览近期所有有关生活方式的热点文章,仍没理出任何头绪。对了,你是杂志社的一名编辑,主攻方向是中产阶层的生活方式,写出过若干篇“10万+”文章,你曾大言不惭地跟朋友讲,当代中产阶层的生活,或多或少都经过你的指点。
午饭时间到了,有的同事开始讨论肯德基疯狂星期四套餐,而你想去附近一家刚开的意大利餐厅“打卡”。当然了,你准备独自前行,你素来不爱跟同事们有太多交集,你嫌他们土。店门口正排着长队,“不就是意大利发面饼嘛,怎么这么多人爱凑热闹”,你在心里嘀咕。但抱怨完,你仍站在原地排队。
午休时间并不充裕,你有点担心吃完午饭回去会迟到,但思考再三,你仍决定好好吃顿午饭。你安慰自己,人不能因为做了一件错事(上班迟到),就放弃做正确的事(用心品味午餐)。好在排队速度够快,没多久就轮到你了。你想戴着太阳镜在室外吃,却发现早上出门太急,忘带太阳镜了,无奈只好选择室内。
餐上齐之后,你迅速完成了布景。是的,你需要拍照,这是你今天的第一餐,必须吃出仪式感。拍完照,你搭配几款滤镜,修出几张不错的照片。你咬了一口比萨,皱起眉摇了摇头,你有点想念妈妈烙的韭菜盒子。
饭后,你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准备考察新店的洗手间。果然,厕所没有让你失望,一看就花了心思。你掏出手机,开始对镜自拍。西西里风情的装饰,似乎很衬你今天的搭配,你十分满意今天的“OOTD”。今天的第一个拍照窗口期,你算是抓住了。
这是今天的第一餐,必须吃出仪式感。| pixabay
你经常在厕所对镜自拍,为此,你没有给苹果手机配壳,纤细的手指握住手机中部往上的位置,总能恰到好处地露出logo。拍照结束,你精挑细选出一张满意的自拍照,发了朋友圈。对了,午餐的照片,你不准备在今天发,你想等攒够九张图,或留到月末,同其他待发照片建一个合辑再发,名曰“×月碎片”。

发完朋友圈,你看着噌噌上涨的点赞数,内心十分得意。有几个喜欢捧场的,给你留了言,但你并不准备回复。你浏览了一遍朋友圈,给所有自己觉得厉害的人点了一圈赞,随后满意地走出餐厅。
回到公司,你点了一杯冰美式外卖,开启下午的工作。翻杂志时,你看到一个十分心动的黑胶唱片机,一查,居然要2万多元。你只得连喝两口冰美式,压一压蓬勃的消费欲。
这时,你在朋友圈收到一则留言,来自一个你瞧不上的前同事:“为什么你的自拍都是一个表情?”你感到不悦,刚刚敞亮起来的心,一瞬间被堵得严严实实。你想拉黑对方,但转念一想,这样显得不够有气度。你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理她。
找选题的过程中,你刷到一篇文章,大致讲了一个在大城市努力很久的人,终于活成“新中产傀儡”的故事。文章的前半部分还算真诚,做了诸多自我剖析,但后半部分跟友人中英夹杂、充满优越感的沟通,以及结尾处大转弯式的自我劝慰,让你有点不知所云。但你还是转发到了朋友圈,配文:“Ouch,被击中了!”
随后,你开始绞尽脑汁想策划案,甚至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你向往毫不费力的高端优雅的生活,时刻警惕自己,以免流露出因用力过猛而呈现出的狰狞面貌。
2小时过去,你灵光乍现,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一切踮着脚,都会脚抽筋。之后,你颇为满意地反复咂摸这一行字,临近下班,你在这行字后面加上个问号,试图表现出一种不服与质疑的姿态——一切踮着脚,都会脚抽筋?
一切踮着脚,都会脚抽筋?| pixabay
你叫李华,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因此,你总是让身边的朋友叫你Vivian,或薇薇。

今年年初,你有几笔金额不小的消费,买了学习架子鼓的年课和20节拳击私教课,金额不小,刷的信用卡。疫情严重的那段时间,很多公共场所都关闭了,但分期的信用卡还是照常扣款,你觉得有点亏。
商场恢复运营之后,你第一时间冲向架子鼓练习室。一进门,看见架子鼓老师正在办公桌前优雅地呷着气泡水,离上课还有半小时,你准备跟老师聊聊天。
老师桌子上摆放的车钥匙吸引了你的注意力,你凑近一看,嚯,保时捷。你以为老师买的是打火机,问他:“老师,你也抽烟吗?”“啊,不抽,你是指这个钥匙吗?这是我刚提的车。”说完,老师来回捋了两遍头发,像是害羞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冲老师比了个大拇指:“老师真厉害!”老师摆摆手:“哪里哪里,到点了,咱们先上课。”
那节课,你心不在焉,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给自己留下淳朴憨厚印象的人,绝对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你觉得眼前这个身高不足1.7米的男人,看上去也没那么矮了。
中产阶层从内心深处需要的是差别,而不是聚作一团。| 视觉中国
回家路上,你看到曾经共事的Christian发了一张做作的自拍照,犹豫再三,你在底下留了言:“为什么你的自拍都是一个表情?”不过,他并没有搭理你。

之后,你刷到Christian转发的文章,看到他那句“被击中了”,下意识“啧啧”了几声,随手发给了自己的朋友小平,小平看完,回复:“我的妈,可真累啊。”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遍:“真的,我替他们累得慌。”
不知怎的,你突然想起那段跟小平共进午餐的疲惫时光。曾几何时,你们喜欢在楼下的轻食店,吃牛油果沙拉。吃沙拉的时候,你总是小心地用叉子扎上点菜,随后将叉子探到嗓子眼,生怕蹭花了口红。
实际上,你们两个根本就不爱吃沙拉,且完全吃不饱。你的生活离不开碳水,不吃两碗米饭,总觉得心里够不着底。这种沙拉,哪怕连吃三份,你都觉得饿。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一次,你照例点完餐,小平却冲服务员招招手:“你好,可以把我的配菜换成羽衣甘蓝吗?”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堵在你胸口,从那以后,你就不吃沙拉了。
第二天,你又给另外一个朋友发了这篇文章,问她对所谓“新中产傀儡”的看法,希望能听到一些犀利的吐槽。她回:“哎,我不懂这些。”之后,她发来一串数字:“这个拼多多拜托了,帮我砍一刀呗,我昨天刚提现了100块。”你愣了一下,删掉刚刚准备大肆讨论而复制粘贴来的摘抄,追问:“咋提现的?快教教我。”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经常在朋友圈炫耀的Christian,你总会觉得不爽,但又忍不住关注他“打卡”的那些餐厅,研究他秀出来的各种新潮物件。上个月,你跟同事出了一趟差。本来关系不熟,结果在饭桌上,你们突然聊起共同认识的Christian,话题一下就打开了。
果然,能迅速拉近彼此关系的最快方式,就是讲另一个人的坏话。你跟同事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梗接着一个梗地抛,完全停不下来,饭桌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到最后,你笑到脸部肌肉疼,有那么几个瞬间,你甚至怀疑坐在对面的同事,在你大笑时,能清晰地看见你的后槽牙和嗓子眼。
饭后,你们相约去买奶茶。排队时,你们仍在继续这个话题,一边聊一边笑。快要轮到你们的时候,前面的人转过头来,呵斥道:“太吵了,请你们安静点!”
中产阶层当中流行一种观念,那便是:建一道篱笆,哪怕高一点的灌木。| pixabay
早在上个世纪,保罗·福塞尔就在《格调》中指出,有助于我们辨认出中产阶层的是它的一本正经和心神不宁,而不是其中等水平的收入。我认识一些很富有却顽固地保留着中产阶层身份的人,也就是说,他们依然对别人会如何看他们感到恐惧,并且一心希望将每一件事都做得无可挑剔,但求不被他人批评。

除此之外,福塞尔还指出,中产阶层当中流行一种观念,那便是:建一道篱笆,哪怕高一点的灌木,也是对他人的有意侮慢。在他看来,这些人从内心深处需要的是差别,而不是聚作一团。差别和分离令他们兴趣盎然,融合则令他们油然生厌。
芝加哥大学教授劳伦·勃朗特出版过一本名为《残酷乐观主义》(Cruel Optimism)的书。书的封面是一条头戴伊丽莎白圈的微笑的狗,一个女人倒在狗的旁边,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
在这本书中,勃朗特思考了人们对知道注定要破灭的梦想的依恋。在她看来,“残酷的乐观”是一种命名,它指称一种执着(attachment)关系,即对可能性种种有害的状况的执着。
“当我们在谈论一个欲望对象时,其实谈论的是一簇期望——我们想让某人或某事对我们作出承诺或使之变得对我们成为可能的一簇期望。这簇期望可以系于某个人、某件事、某种制度、某篇文本、某种规范,也可以系于某些气味,或一个好的想法。”
“残酷的乐观”是一种命名,它指称一种执着(attachment)关系,即对可能性种种有害的状况的执着。| 图源网络
毫无疑问,所谓的“新中产傀儡”大都有着某种执着和期望。对这些“傀儡”而言,更为凄惨的一点是,他们看到自己觉得没品位的人或事,总是忍不住大翻白眼,而低头看看自己的银行账单和储蓄,又难免泛起一阵辛酸。更何况,这些人对他人嗤之以鼻的前提,很多时候不过是因为自己多看了两篇文章,抑或是听过某个朋友讲述经历,自己并没有真正体验过。

这些人喜欢在自己的脑海里虚构出一种完美生活,这种生活仿佛自带隔绝感,与他人划清界限,在他们看来,自己与瞧不上的生活之间有着一层天然的结界。然而,这种结界的隔膜材质实在太过稀薄,十分脆弱,更重要的是,他人几乎无法察觉。
但即便如此,人们仍乐此不疲,津津乐道,这让人不免想到英国诗人T.S.艾略特的那句“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的真实”。
这种结界的隔膜材质实在太过稀薄,十分脆弱,更重要的是,他人几乎无法察觉。| pixabay
作者 傅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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