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因为摄影机移动不便,玩空间调度是艰难的事。莫斯科电影节上,一部苏联电影出现“摄影机穿过路边铁栅栏,上大街”的画面。铁栅栏缝隙小,就算摄影机镜头能穿过去,机身、摄影师也穿不过去呀!
参展的各国摄影师百思不得其解,怀疑苏联将军事技术用在了电影上……有人提议,好在是苏联人,请他喝酒。
苏联摄影师完全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表态:就算请我喝上一个月,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不料喝得高兴,当晚就说了:铁栅栏两端是活的,镜头杵进铁栅栏的空隙里,这截铁栅栏卡在摄影机上,摄影助手们扶着,一块上大街。
前面是九十年代我上周传基老师的剪辑培训班听到的。当时以为周老师为活跃课堂气氛,不一定是真事,没问是哪部电影。二十一世纪到来,DVD泛滥,得见安东尼奥尼一九七五年导演的《记者》(又译作《过客》Professione: reporter ),里面有个著名长镜头,怎么拍的,至今是悬案。
《过客》Professione: reporter (1975)
全片最后一个镜头,摄影机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上了街。街上转一圈,回拍窗户,窗户完好。剧组流出的消息是,拍摄手段复杂无比,耗费十一天才拍成。
听过课的我,知道安东尼奥尼在逗同行玩,这点工作量,一个下午就拍完了。
方法就是摄影镜头卡在窗户栅栏里,带着栅栏上了街,拍街面时,美术组在后面迅速装上一面同样的窗户……看来那个喝酒泄密的苏联摄影师确有其人,各国摄影师听到真相后,觉得被戏弄,耻于再谈。四十年后,安东尼奥尼不知怎么听到,拿来耍宝。
《过客》Professione: reporter (1975)结尾的长镜头
会有人反对,认为窗户上油漆的斑驳、攀在窗户上的小花都没变,特征明显,证明没换窗,安东尼奥尼用的还是十一天拍完的复杂手法。
特征明显,正好造假。您不知道剧组做个一模一样的窗户有多方便。
《伊万的童年》的摄影师尤索夫回忆塔尔科夫斯基是,学了八年导演专业,像是没学过,对摄影技术很无知,他源于无知的异想天开,被我实现,成了创新——当然,是两人闹掰后说的话。
伊万的童年 Иваново детство (1962)
能将不靠谱变成伟大,首先是技术强大。
六十年代,苏联电影不再是“脑筋急转弯”,摄影机运动超过欧美,不断发明辅助器材,手持摄影稳定器、环形轨道、伸缩摇臂、悬空轨道、升降机、专用吊车、气球悬挂、飞行器……
崔嵬、欧阳红樱导演只有个升降机。今日评《小兵张嘎》,都会讲到有个“手工长镜头”,六十年代说法,足以对抗《伊万的童年》中的各种镜头。侦察英雄罗金保带张嘎进入八路军秘密据点,穿过牲口棚矮洞、越过一道高墙、降落到另一个院里。
小兵张嘎 (1963)
其实既没穿洞也没越墙。崔嵬、欧阳红樱导演“脑筋急转弯”,在摄影器材上追求不了,就改装建筑结构。
摄影机钻不过洞,就把洞拆了,越不过墙,就把墙拆了。残留一点洞、墙的形象,观众按生活经验,看到一点就觉得全有,其实无洞无墙,摄影机无障碍地横移过去。
为造成越墙的幻觉,没墙,升降机也要升高,明显颠簸了下。可以信任导演,选用的一定是颠簸最小的一条。仔细看画面,能看到拆洞拆墙的断口,未能在构图上回避掉,升降机不能快速调整构图,留下视觉纰漏。
还有情节纰漏。罗金保带张嘎来到牲口棚,机警查看四周,掀开遮挡,露出洞口,两人钻过去,竟然没恢复洞口的遮挡物,往前走了。之前那么机警,这会儿不管不顾,露着洞口,不怕敌人发现呀?
该是没法回身再遮洞口,因为摄影机跟上来,堵住了,演员只能往前走。
之前情节,罗金保为刺探情报,化装成伪军便衣警察,张嘎以为他是汉奸,捉弄他,被他抓住。两人是敌对关系,但钻洞上房后,张嘎变样,乖乖尾随罗金保了。
此处少个镜头吧?
该有个张嘎的近景镜头,反映他的心理变化,一见钻洞上房,意识到是八路军。找到组织的可能,才会让他变乖……
在电脑屏幕上看电影,会感到有纰漏。在电影院里看,所有纰漏都没了。洞、墙断口的穿帮,观众看不见,因为长镜头带来感受巨变,观众看的是“新的空间”,注意不到断口。大银幕画面的刺激性,令观众注意力跟人往前走,想不起没挡洞口。
年少记忆,并不少镜头,完全知道张嘎心理变化。长镜头的大银幕效果,能触发观众主观臆想,远望张嘎上房身影,会自动脑补张嘎表情。
小兵张嘎 (1963)
手机屏、电脑、电视、电影是四种感受,构图和剪辑点都不一样。剪辑电影的最后阶段,要租电影院放两场,会发现,看剪辑机房的投影而确定的剪辑点,不是慢了就是快了,剪辑新手会沮丧,几乎要全调。
所谓“电影感觉好”,对于剪辑师,是在剪辑机房的小画面上找剪辑点,凭经验,直接能剪出大银幕的点。
即便是老手,看完影院放映后,总有百多个点要调。
大银幕的构图也如此。现今拍电影,都有跟组的宣传片摄影。宣传片拍摄躲着剧组摄影机位,在导演思路之外找角度,往往拍得比电影画面漂亮,导演看了,会产生改机位、按宣传片画面拍的冲动。
此时,得保持冷静,相信自己最初的选择。宣传片是为电脑、手机放映,满足小画面,得角度刁钻、光线漂亮,电影构图以时间、空间为标准,不单为画面好看。
一九九七年,我导演系本科毕业,自我评估难当上导演,翻录一盘沟口健二的《西鹤一代女》。受佐藤忠男写的《沟口健二的世界》的影响,认为不再从事电影,那就留一部好电影当作“到此为止”的纪念吧。
西鹤一代女 The Life of Oharu (1952)
书写得好,看了录像,没觉得多好。
有位也翻录了的同学,二〇〇三年在国外电影资料馆看到沟口健二的《元禄忠臣藏·前后篇》,总计四个多小时,被彻底震撼,给我写电子邮件,说不看大银幕,永远不明白沟口,看录像版《西鹤一代女》,等于没看。
同学肯定是对的。
一九九四年,学校放映塔尔科夫斯基的《安德烈·卢勃廖夫》,进攻城堡一场戏,感觉从未看过如此真实的战斗场面。二〇〇三年买到DVD,电视上放映,细看演员动作,又慢又假,在瞎比画。
二〇一五年,玩长镜头的《荒野猎人》亦如此,开篇的战争场面以“前所未有的逼真”著称。在电脑上看,才会发现在许多时刻,只有主演列奥纳多一人认真在雪地里爬,表演紧张和害怕,其他群众演员是夏日沙滩晒太阳般,怎么舒服怎么躺着。
画面规律是,越小越暴露纰漏,越大越看不见。
安德烈·卢布廖夫 Андрей Рублёв (1966)
香港电影在八十年代末发明出新式剪辑,从此不怕穿帮。《狮王争霸》《新龙门客栈》穿帮比例之高,不妨碍是新武侠经典,因为镜头切换速度快,观众来不及反应。长镜头有趣,是给观众观察时间,穿帮就在眼前,但观众视而不见。
敢于穿帮,说明懂了电影。
新龙门客栈  (1992)
国人手巧。一九七八年,崔嵬导演最后一部作品《风雨里程》,用废弃的飞机轮胎做了辆车,坐摄影师、导演、焦点员三人。
飞机轮胎宽厚,行驶稳定,达到手持平衡器、环形轨道的效果。有一场戏,从室外开进室内,绕演员一圈。当年是了不起的视觉突破,我的老师江世雄作为副导演,是亲历者。
将《小兵张嘎》钻洞翻墙的长镜头称为“手工长镜头”,是“手工作坊”的意思,自嘲未进入工业时代。毕竟还有个升降机,不是纯手工。
九十年代末,专题片风行,遇上位专题片摄影师。他拍过个长镜头——穿过窗户,一路疾行,来到树下,绕树半圈,上了树。
太先进了,羡慕电视台有钱,问买的是哪国器材。
回答,三个人。
第一人把摄影机从窗户递出去,第二人躲在窗外接手,送到树下,树上藏着第三人,接过摄影机。兄弟们齐心合力,纯手工。
我是古巴 Я - Куба (1964)
这位大哥研究苏联长镜头巅峰之作——一九六四年的《我是古巴》,衡量自己哪些能做到。结论是都能做到,不怕没器材,只怕没兄弟。
本文原载徐皓峰《光幻中的论语——十七年电影的导演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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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徐皓峰
本名徐浩峰。1973年生。高中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大学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现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师。
导演,作家。
文学作品: 
长篇小说:《国术馆》《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大地双心》 
中短篇小说集:《刀背藏身》《花园中的养蛇人》《白色游泳衣》《诗眼倦天涯》《白俄大力士》 
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大成若缺》《武人琴音》 
电影理论:《刀与星辰》《坐看重围》《光幻中的论语:十七年电影的导演逻辑》
电影作品:
《倭寇的踪迹》(导演、编剧)
《箭士柳白猿》(导演、编剧)
《一代宗师》(联合编剧)
《师父》(导演、编剧)
《刀背藏身》(导演、编剧)
《诗眼倦天涯》(导演、编剧)
《光幻中的论语——十七年电影的导演逻辑》是徐皓峰最新的电影评论集。主要将新中国国建国后十七年的红色电影展开解读和评说。我们所熟悉的电影作品,诸如《革命家庭》《烈火中永生》《小兵张嘎》《永不消逝的电波》《早春二月》等等,电影中呈现的社会样貌、民间秩序、生活伦理进行文化及美学意义上的认知和阐释,这将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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