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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5日中午12:52分,甘孜州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震中在国家5A级景区海螺沟冰川森林公园。地震发生后,00后女孩江柚发觉徒步队友林宇正在行进的路线,就在震中附近,直线距离仅1公里。她和另一名同伴吴雷联系救援无果,决定前往震中搭救林宇,一场生死救援由此展开。
以下是江柚的自述:
发现林宇遇险
9月5日中午,我被地震晃醒。楼宇晃动停止后,接踵而至的是手机里有关这次地震速报的消息——震级6.8级,震中在甘孜州泸定县海螺沟冰川森林公园内。我意识到震中离中山峰仅隔着一座山的距离。
在四川,中山峰是海拔仅次于贡嘎雪山的第二高峰。那里拥有川西地区唯一的大型冰塔林,游客和徒步爱好者们把那里称为川西最美的冰川。原本,我和徒步好友林宇约定好在9月一起去中山峰徒步,为此制定好了日程计划。
林宇大我一岁,1999年出生,今年7月份我们一起走了新疆的乌孙古道后,我都叫他:六裤哥。因为那次徒步,他带着6条裤子。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爱干净,哪怕负重也要带足衣服换着穿,我们觉得这事情很好玩,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号。
我和林宇计划9月3日从东侧的磨子沟进山,用5天时间徒步穿行,从南侧的燕子沟出山。林宇叫上了他另一名朋友吴雷,我们三个人组队,打算一起进山。但是,大约一周前,我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无法成行,只能退出了这一次徒步计划。地震发生的时候,正是林宇和吴雷进山的第三天,按正常的行进速度,他们此时应该还在山里。地震会诱发多种次生灾害,比如山体滑坡、泥石流、雪崩等,我担心起他们的安危来。
我给林宇发消息,问他走到哪里了,安全吗,还问他有没有受伤,都没有收到回复。之后,我开始四处询问有没有能和他们联系上的朋友。下午一点半,我找到了此前经常和林宇一起徒步的龙哥。龙哥说,地震发生20分钟前,他和林宇通过视频电话。当时林宇跟龙哥说,吴雷在前一天因连日下雨,下撤了。现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坚持走完全程,和龙哥打视频的时候,他正准备翻越中山峰线路里海拔4600米的垭口。
图 | 吴雷下撤时,上山原路已被大雨损坏
因为海拔4600米处那个垭口,坡度很陡,大约有80度,基本都是碎石路段,我和龙哥都推测那20分钟里他应该还没有完全翻越。
龙哥给了我吴雷的联系方式,我和吴雷此前并不认识,拿到联系方式后立刻联系上了他。当时,吴雷也在试图联系林宇,他后悔自己提前下撤,留林宇一人遭遇了地震,当时正想一个人进山寻人。
我们两个接上头后商量了一下,就开始分头联系救援。我们联系了沿线各地的相关部门和各路山地救援队,告诉他们地震时有人正在中山峰里,目前联系不上情况不明,希望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求得他们的帮助和救援。一下午,我们大约打了上百通电话。
上山之前,吴雷和林宇曾在入山口处磨西镇蔡阳村村民任老师家居住。任老师不是老师,据说因为他的女儿是教师,村民们不知何时起也开始把他叫做“老师”。
吴雷

试着给他和别的村民打电话。但蔡阳村信号不好,断断续续,他很难和村民取得联系。
当日下午三四点,我们终于和四川省山地救援总队取得联系,救援队说,需要我们提供林宇的身份证号,他们救援过程中需要用来确认被救者身份,我们却无法提供。在户外徒步时,我们是互相照应的队友,但在平常的生活里,我们的交流却不多,别说知道彼此的身份证号码,有的队友我连对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彼此只用代称互相称呼。兜兜转转几个小时,我联系上了林宇在重庆的朋友,却始终无法联系上他的父母。
四处求援的过程中,我和吴雷也分析了许多林宇的情况。如果地震时他翻越了垭口进入下山路,那么被地震震落的山顶碎石可能会从他身后朝他滚去,对他的安全直接造成威胁。幸运没有受外伤的话,地震后滞留在山林里也有危险。如果他没有抵达补给营地,第一关会遇到缺水,因为山崩会污染山里的清洁水源。我们还担心如果他着急出山,把70升的背包丢下,会不会因为没有物资过夜而失温……
联系救援的那段时间,我们俩就这样讨论着、担心着度过。
晚上10点钟,吴雷的手机收到了林宇发来的信息:“兄弟,还有两公里,出不去了,来接我,没电了。”知道林宇还活着,我们俩都很激动。我们赶紧给他回拨电话,拿手机的手都在抖。但是,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打不通电话,吴雷和我说,如果林宇有什么不测,他会自责一辈子。见他这样,我也开始自责,觉得如果林宇出事我也有一份责任。因为本来我们是约定好三个人一起出发的。在徒步圈子里,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我们三个年纪相仿,都是00年左右出生,又都有两年的徒步经验,有种自然的亲近感。
图 | 中山峰的冰塔林
带他回家
没等我安慰吴雷,他开始说,他不能等下去了,要驱车返回蔡阳村去找人。我担心他冲动之下只身进山,于是迅速收拾了行装,决定和他一起返回震中。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易,疫情原因,我所在的小区建议大家少出门或者不出门,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发救人。
吴雷当即开车来接我,9月5日晚上11点我们已经开着车在赶往泸定县磨西镇的路上。
震后,通往震中泸定县的道路实行了交通管制。为了能顺利抵达目标地点,我和沿线各地部门打电话报备情况。沿路遇到执勤卡口,我们就停下车,和工作人员解释此行的目的,请求放行。
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各种各样往震中走的人。除了救援人员和运送物资的人员,我们还遇到了几个壮年人。他们跟工作人员说,一定要去磨西镇,家里两位老人留守在那里,晚上他们好不容易打通老人的电话,得知其中一位老人已经离世,另一位老人重伤,他们这趟是要赶回老人身边照应。
那是在从康定往海螺沟方向走的一个卡口,等待了两个小时,最后我和吴雷分别跟着一辆运送物资的车辆,过了卡口。
图 | 路途中许多公路断裂、垮塌
凌晨三点多,夜色很深,一路上汽车开得缓慢。我看向外面,发现路边有很多护栏已经被直接砸弯,有些路基直接开裂。时不时有排队行进的志愿者,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来回搬运物资。
车把我送到了磨西古镇。下了车,我观察四周。周围许多建筑还算完好,但一些木质的民房已经倾斜、倒塌。此前镇上由于地震断了电和信号,我到的时候,电和信号也都接起来了。我注意到,镇上许多人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不论是消防员,还是一些老年人、青年人。
按照地图,我还需要往北继续走6公里才能抵达蔡阳村。我不清楚吴雷跟着车去了哪里,在往蔡阳村走的路上,我在一处河边看到了他。当时,他和一群想回蔡阳村老家的居民一起被工作人员拦下了。我走过去,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村,对方跟我们说,里面的路全烂掉了,而且还有余震,不能放我们进去。
那条河是大渡河的支流,想要过河进蔡阳村,附近仅有一座铁桥连接两岸。但地震的时候,一块滑落的山体堵在了桥的那头。我们说话的时候,现场有十几台大型挖掘机在开新路。修路的救援人员说,那条路要等到7号才能修好。
我们没有两天时间可等,在山里被困的林宇可能撑不下去。吴雷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继续打电话求援。东边的天擦亮,我感觉海螺沟的气候并不寒冷,差不多十多度,这让我稍微放心,起码林宇失温的概率降低许多。
一筹莫展时,几名背物资路过的村民告诉我,前面三公里的地方,另一支救援队搭了座土桥出来。
我和吴雷快步走去,那座桥是救援队临时搭建的,条件有限,他们用三根树干架在河道旁的大石头上,搭出了一条进村的通路。木桥底下,就是混黄湍急的水流,行走时要特别小心。听说河道上游还有一个堰塞湖,很大,救援人员准备把堰塞湖排开,到时候这里的水流就会更大,更湍急。
图 | 救援人员正在过河运送伤员
那道桥不好走,因此我们决定等天亮一些,看得更清再过桥。过程中,救援队队员一直在来来回回,把村子里的伤患抬过土桥送出去救治。一些村民因地震受伤,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转移伤员。有人被重物砸伤,躺在担架上被救援人员抬出来,应该是昏了过去,那伤员在颠簸中四肢无力地垂下。很多伤者看不出外伤,估计是内伤到无法走动。
陌生而紧急的救援场景在我眼前发生,灾难的突如其来和生命的脆弱让我震惊。
在一旁等待的,还有十几名想赶回蔡阳村的居民。大家坚持往还有余震危险的村里走,原因大都相似。要么是因为有亲人留在老家,要么是回去救牲畜,无论危险与否,一定要回家。
其中有一对父女。女孩父亲说,孩子的奶奶住在蔡阳村的老屋,地震把老房子震塌了,老人家情况很不好。所以,男人带了女儿一起回来,平时女儿和奶奶亲,万一老人有什么意外,祖孙二人还能见最后一面。
获救
我们和村民互相听着彼此的故事,到6号清晨六点多,我们可以过桥前往蔡阳村了。在此之前,救援队进村救援,踩出了一条不足半米宽的土路。我们就踩在这条路上前行。山上的大树倒了很多,树根盘踞起伏,露出土面,我们只能前脚挨着后脚走。
刚走进村口,我们遇到了一次余震。土地疯狂地晃动,对面山体滚下大大小小的落石,我偶然看到一块大石头被山体弹了出来,四周山谷传来闷响。离震中越近,死亡的威胁也变得越发明确。我想我应该不会死,但是这么大的余震,林宇在山里的情况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糟。
蔡阳村村里的情况很糟糕,找不出几间完好的屋子。要么两层楼都垮了,要么仅剩下一楼。进出村子的路被毁,物资没办法靠车来运,只能靠村民和救助队、志愿队人力搬运。大多村民被安置到了村小学的室外操场。路上我遇到了一位爷爷,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他说他从出生开始就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情况,大震小震一直都有,但是从来就没有像这次这么严重。
还有一位老人家,他走了很远的路到村小操场避险,因为他家的房屋已经全部都垮了。由于村小没有被子,他必须回家去拿他的被子,再折返回村小操场睡觉。
图 | 垮塌的山体还在落石
蔡阳村临近海螺沟景区,往常村里会有很多来旅行、徒步的旅客,村里许多村民盖了两层或三层小楼,一层自住,上面一层收拾成民宿,或者直接收拾出整屋,以家庭民宿的方式出租给游客。
我们进山的途中,吴雷把林宇被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当时在蔡阳村租住民宿的主人任老师。得知林宇被困在了山上,任老师当晚就进山试图寻人,但连去了两次,都因为山里情况复杂,没走多远就不得不折返。等到6号天亮,我们忙着进村的同时,任老师就又进山找人去了。
进了村,我们沿着入山口的方向走,在路边遇到了任老师的妻子。她认出了吴雷,上前和吴雷说任老师进山找人去的消息,让我们放心。我第一次见到任老师的妻子,能一下子感受到生活在高原地区的人的淳朴,她的眼睛很清亮,明明她丈夫一个人上山,也十分危险,她反而一直安慰我们说,没有关系。
吴雷没有放下要进山找人的念想。我们一起等在入山口时,他转过头,很不客气地对我说:“给我去村子里拿瓶水喝。”我知道他又想把我支开,进山找人。我希望他不要贸然独行,如果他决定进山,那我也会跟着进山找人。
我要去村里拿水时,刚好有一辆摩托车经过,我准备坐师傅的摩托车返回村子。临走的时候,我深深地看了吴雷一眼,他也深深回看了我一眼,我们两个都大概明白彼此的意思,都无法彼此说服。
乘摩托车从入山口到村里大约10分钟。我拿完水,在村口看到了四五位救援人员,一路上只要我们遇到参与救援的工作人员,都会上前和他们求助,说明情况,希望能带我们一起进山找林宇。只是从来没有得到对接。
这一次,我照旧去和他们沟通,幸运的是,他们正好执行完任务,和上级汇报完,就准备进山救人了。为了熟悉路况,他们请了一位当地老乡带路,老乡们此前一直上山挖虫草,有一套自己命名地点的用语。
图 | 蔡阳村,一户房屋被震塌
我跟着救援队回到了入山口,任老师的妻子正在路边劝吴雷。原来刚刚我离开时,吴雷已经进山了,但任老师的妻子从后面追上来,将他劝返。这个淳朴的蔡阳村女人,地震时吓得从屋内跑到了屋外趴在地上,等晃动停了,第一件事就是把猪圈里的两头猪给救了出来。她和任老师的女儿在外地教书,家里原本盖了两层小楼,地震中完全垮下来,他们家如今没有二楼了。
我们跟在救援人员后面进山,一路上无处下脚。当地老乡原本进山采虫草的路都被泥石流冲毁。走到某处时,他指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说,那里原来有一座很高的山,现在变成了一个平缓的斜坡,山就这样消失了。
山沟的土壤被翻起,脚下土质软得很,旁边就是泥石流。脚一踩,下面就会滑坡,站不稳,如果直接坐着下去的话,整个人就会冲到河谷里面了。脚下泥石流越冲越猛,我和吴雷不想给救援拖后腿,在救援人员的建议下返回到入山口等待,把登山杖留给了他们。
我们重新在入山口见到了任老师的妻子,之后,就是一起经历等待,等待任老师和林宇回来的消息。过程中,我就着断断续续的信号看新闻。当天中午的新闻推送,我们得知这次地震已经造成六十五人死亡。
震后余生
下午两点半,我们终于看到被救援人员顺利带出来的林宇和带路的任老师。最奇迹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林宇变成了一个缓慢的、被黄泥浆泡过的身影。
我叫了林宇一声,朝他跑了过去。他冲我笑了,虽然身上很脏,看起来却特别开心,主动拥抱了我。刚看见他的时候,我心里那块大石头还没有放下来,担心他可能随时会出事。不过他拥抱的力度,让我感受到他还是有些余力的,这下才彻底放心了。
吴雷看见林宇时也特别激动,这一路16个小时,我头一回看到吴雷放松的神情,别的时间不是在吵架就是皱着眉头打电话。
任老师是第一个找到林宇的人,他的妻子看到他平安无事,还顺利把林宇带了出来,没了刚刚安慰我们的开朗样子,直接哭了。任老师走过来,先是拍了拍他的妻子,然后坐在路边,连抽了两根烟。
林宇感觉欠了任老师好大一个人情,让我出去给任老师买两条玉溪烟。他就像被困在桃花源里,“不知有汉”的人一样,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蔡阳村里被震毁成什么样子,哪里还能找到地方给他买两条玉溪烟。
我们准备先带着东西回到蔡阳村的小学,看看那里的物资够不够用。路上,我和吴雷交替帮林宇背他的行李。我们推测得没错,他把背包里的睡袋、锅炉、帐篷丢下了。这次进山,他带了两条裤子,也只留下了身上穿的那条,另一条也扔了。饶是如此,他的背包也还有40斤重。
图 | 走在村路时,一位村民给了烤熟的土豆
到了村小学后,我和吴雷把带来的帐篷、睡袋、锅炉,还有一些吃的、用的,能用上的都给灾民们留下了。
那时操场上大约有四五十人,大家正在讨论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菜怎么做才好吃。
“你家还有盐巴没得哟?”
“在哪吃哟?”
大家没有愁眉苦脸的模样,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希望一直源源不断,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一直在坚持着、度过着。
到了下午三点钟,我们往磨西镇走,准备离开泸定县。路上,林宇说起他在地震时的遭遇。当时他正要爬上4600米的垭口,突然感觉地动山摇,不足一秒,他就站不住了,趴到了地上,手机和Go pro也摔了出去。他想就算万一真的震死了,也要留下最后的影像,又撑着把Go pro捡了回来开始拍摄。左边那座山一下子消失在他眼前,全都垮完了。
第一波地震过去后,林宇着急出山,只能原路返回蔡阳村。那时已经入夜,林宇的头灯震掉了,他靠着登山杖向前摸索。因为体力不支,他踩到一根树枝从一处山崖摔了下去,他下坠了有100多米,好在背部,身后比他还高的背包抵消了冲击力,才免于致命伤害。林宇还记得,下坠的那一刻他在脑海里面想的是:卵咯卵咯(完蛋了)。
再次醒过来时,林宇发现自己被卡在了一根倒塌的树干上,动弹不得,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一夜无眠,身边大石头落地的声音簌簌如下雨。到了6号早晨,林宇想试着起身,继续出山时,还被余震中的一块落石砸中了脑袋,眼冒金星,他在原地缓了好久。
不幸中的万幸,他发现自己能动了,同时借助电子地图,确认自己距离出山口只有2公里。路况差,原本2公里的出山路,林宇最后绕行了7公里,才碰到了任老师,最终得救。
回忆坠崖的经历,林宇说他其实一点都不怕,走夜路的时候他也不怕,心态是平稳的。但直到6号早上他打开手机,看到我们给他发的消息时,一下就绷不住了,眼泪唰的流出来。当时我们收到他的求救短信,已经坐上车准备出发,吴雷给他发了八个字:兄弟撑住,我们来了。
图 | 受伤的林宇
你可能觉得这件事很冲动,事实上我们一路上遇到的许多救援人员和居民也安抚我们说,不要冲动。但我想得很冷静,这次的任务是,不让吴雷单独进山,以及找到救援队,救出林宇。如果时间倒回,重新让我选择的话,我想,我还是会选择和吴雷一起寻找林宇。
在返程的路上,我们聊到林宇这次也没有看到冰塔林,林宇说估计这次地震会摧毁一大部分成形的冰塔林,很可惜。
目前我们已经听从救援人员的要求,从泸定撤离,各自返回家中。事情还没结束,林宇准备通过募捐,帮助蔡阳村居民重建房屋,这也是为了感谢任老师的搭救。
等到进山的路段放行,我们还打算回到村里帮忙。
*文中受访者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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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图片 | 江柚
撰文 | 宋春光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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