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86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Ivan Dostál on Unsplash，文中图片来自作者。
作者：康瑜，2015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毕业后开始乡村教育的实践探索。2017年，和张田田创办了公益组织“是光诗歌”。文章来自：是光诗歌（ID：shiguang-365）。
写在前面：
“是光诗歌”是一家专门做乡村诗歌教育的公益组织，教乡村一线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写诗。截至目前，已经在全国 24 个省份开始了关于“乡村诗歌”的行动。
今天想和大家分享三个小故事。它们都来自“是光诗歌”的乡村学校，陆续在不同的时间段被我记了下来。
一
2021年5月7日
出生是我们不能选择的，有时候成长的方式也是。
有的小孩会在一家人呵护下长大，也有的小孩是在角落里偷偷长大的。
1
贵州的龙正富老师给我看孩子们写的诗，打开手机相册，满满都是黑白色的诗歌手稿。
“班上有 71 个学生，其中残疾儿童 2 位，家里父母离异、死亡或者全部都出去打工的 39 位。一半还多啊，他们都得自己长大。”龙老师和我说。
问起孩子们最喜欢的诗歌主题，龙老师脱口而出——《妈妈》。前阵子，有个女孩写了《创造一个妈妈》，因为妈妈很早去世，爸爸又有了新的另一半，她便需要在诗里创造一个妈妈。
小方顺是班上很安静乖巧的小个子男生。刚接到他们的时候，龙老师说，他乖巧懂事，不像是家庭有问题的。乡村老师们教多了，从家里孩子身上，就能一眼看出整个家庭。
直到有一天，《妈妈》那节课，小方顺交了一首诗：
妈妈，我想你了方顺 10岁
以前你是春天的光彩
可你离开了我
我在柳树上贴着“妈妈想你了”
柳树像你的头发随风飘扬
鹅卵石也有你的微笑
诗歌发表在了公众号上，小诗人按照惯例被采访，写下创作灵感。也是那个时候龙老师才发现，这个像湖水一样平静安全的小男孩，原来家里也是有问题。
他写着，“妈妈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她不能回家......我很想她。”他似乎也在宽慰看到诗歌的读者们，“我知道妈妈爸爸在广东努力地赚钱，可我却不知道他们有多辛苦。一旦我想他们了，我就写诗。”
2
因为这首诗，2021 年暑假，小方顺的父母把他接到了广东。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几年来唯一团圆的两个月。

暑假回来，龙老师开始期待安静的方顺变得快乐。
但过了两天，方顺的妈妈给龙老师发了一条信息：孩子很懂事，我们都要向他学习。请龙老师多多照顾。
原来在暑假结束前，他的父母还是决定离婚了。
龙老师找到方顺，没等龙老师开口，方顺先和龙老师说着：“龙老师，我会学会独立，好好长大。”那一刻，龙老师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天晚上，龙老师收到小方顺的一首诗《风》——
风还未成年
就
独自
独立了
小方顺很少会给父母打电话，但他会安静地写诗。他继续写妈妈：
海妈妈方顺 11岁
别把自己关在屋里
去体会溪水叮当的声音
快乐像羽毛
像花
像风
一去不回
最近他好像情绪积累了不少，但父母依旧在远方。

他写着：
花
是世界上
唯一
跟我有说有笑
的人
这是一个 11 岁的小男孩一整天的心事。
二
2021年12月1日
今天听来自云南漭水中学张丽群老师讲了一个故事。
班上有一个调皮、让老师头疼的男孩。
和班上其他男孩子一样，一到八年级迅速进入了张扬粗粝的叛逆期。
1
八年级的“冬阳”诗歌课，他们学习描述爱的味道、颜色和形状。男孩写着：
妈妈是什么味道？大概是桂花的味道
二妈说，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妈妈就回来
但，桂花开开落落已经十几年了
爸爸只带回过不同的嬢嬢
（注：嬢嬢是当地的方言，“阿姨”的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写诗。
青春期里刺头的男孩子，极少数的一次，关于妈妈的表达。
又过了一大阵子。
一个中午，这个男孩着急找到了张老师。“老师，有个女的说是我妈。他来学校找我。怎么办，张老师？”
张老师不解，以为他是需要老师批准出学校。
男孩支支吾吾地才说：“因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我妈，我没见过我妈。您能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张老师想起了诗里“桂花味”的男孩妈妈。
2
每一次诗歌课，男孩都会吐露一点柔软的自己给张老师。诗歌里，总是出现各类的植物。
诗歌没有让男孩成绩变好。
但张老师做了一个决定。
“从今天起，你就是班里的花匠了！” 她为男孩买了几个简单的工具，更多需要的是：每天按点带所有植物出教室，整齐地摆放在阳光下，晒太阳。
植物晒太阳，他也晒太阳。
他口渴的时候，也带着植物喝水。
一天，他兴冲冲地又找张老师：“张老师！你知道今天教务处里为什么没有我吗？”
原来那天中午，其他男生约着他干架。但就在要走出门的时候，他发现教室里一盆兰花的根露了出来。于是他让其他人先去，“我找点土，先把这盆花的根埋住，马上就来！”
等他安顿好那盆兰花，才发现教务处已经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人。
之后，班上的植物被照顾得更勤快了。
诗里继续出现着，花匠和他的花。
3
八年级下学期，是张老师带他的最后一学期。
他成绩还是没有提上来，从小学开始就不及格的成绩，到了中学要想及格谈何容易。
但他很少去打架了。
小花匠继续边照顾他的花，边写诗：
我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它
我不是在种花
是在种太阳
时间过得飞快。
张老师教了新的一批八年级，路过小花匠班上的时候，总会留意他们班上放在窗口的植物。
“植物好好的，就说明他好好的。他应该是考不上高中的，但希望他不要变坏，未来去读一个职校，学习园艺。我俩还这么商量过。”
张老师说，“但最近，我发现他们班上的花都枯萎了。”
张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似乎也猜到了。
故事的结尾并没有朝着我们期待的样子发展，教育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必然会发生。
但，照顾花和写诗，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他的青春期里。
打架的拳头曾捧出了一颗柔软的心。
诗里的桂花是没有见过的妈妈，但那盆露根的兰花，曾救了他。
三
2022年1月13日
关于一个写诗的“古怪”的孩子，她在贵州山区。
1
“成绩比较糟糕，平时每科 20 多分，最多 30 分。”
“她黑黑的、胖胖的。语文基础很差，字写不对，也不愿意写作业。不说话，古怪又安静。”这是老师对她的评价。
这个安静的小姑娘，由于大高个子，就坐在班里最后一排。像随时在班里隐身了一样。
在写诗之前，她的世界和文字，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或者也有老师发现过，但都对比着标准答案，对比着同龄的其她俏皮乖巧的女孩子。所以，她总是显得有点“古怪”。
2
“开始写诗后，她像着魔了一样！”教他们“是光诗歌”课程的龚占巧老师激动地和我说，“她每天要写 50 多首。什么都写。”
和班上其他孩子不一样。
写好后，她不会举手、更不会排队让老师看等待表扬。
每天放学后，她都会拿着诗歌本，一路跟着龚老师。
不说话。
龚老师快走，她就小步跟上。龚老师停下，她也站在远处等着。
一直到龚老师先开口，她才会低声吐出一小句：“龚老师，我想请你看看我今天写的诗。”
每一天都是这样，她把自己的世界全部托付给 50 首诗，然后再托付给龚老师。
为了让老师看诗不费力，她开始认认真真书写。为了让本子上能写更多的诗，她节约着在每一页画很多条格子。
一个小方格，就是一首诗。
50 个格子，就是她的一天。
3
有一次，龚老师拉她去草地上坐着聊天。
即将入春，龚老师才发现缩在袖子里全是裂口的手。正午的太阳没有愈合这样的伤口，反倒让布满口子的手，显得更加红肿发亮。
她赶紧把手缩回去。因为衣服不合身，明显小了很多，尝试几次都失败了。她赶紧盯着诗歌本，示意龚老师再看看今天的诗。
龚老师边翻边随口问起：“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
“妈妈在我 3 岁就离开家了，爸爸一直在外面打工。我有两个弟弟，但他们都很活泼正常，我只照顾他们，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话。”
就像日常在课堂上，这次她的回答依旧离问题很远。
4
龚老师接着问，“你可以讲一件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吗？”
“老师，我一定要回答吗？”
龚老师震了一下，没有说话低头翻诗。
那天中午快结束的时候，她低声说着：“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没有两个弟弟。爸爸有一次带我去街上买衣服。让我自己选，我选了一件红色的外套，上面有黄色的小花。那是我唯一一次，自己选衣服。是我最开心的事。”
她开始抬头自顾自地说着那天的天气，她的爸爸，那件红色外套。
5
我问龚老师，可以给我看看她的诗吗？
龚老师激动地和我说，“最近她的诗入选了！很短，我们都没想到！”
龚老师发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半个月前打动我的那两句，就是她写的。
故乡的房子倒了，
它已经 80 多岁了。
我让龚老师替我问问，小诗人是否愿意给我看看她最近的诗？
龚老师热情地说要寄给我。
6
贵州离云南，隔着好多山。
过去的一周，我完全忘记了这件等诗的事。
下午桌子上出现了四个磨旧的本子和一份叠成小花的卡片。我激动又抱歉，它们以礼物的方式千山万水奔向我，而我却忘了。
我小心地翻开她的诗歌本，像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感觉任何一个深的呼吸都会破坏这个眼前的世界。
我好奇每天 50 首的世界，更好奇不开口的孩子在诗里会有怎样的表达。
7
妈妈啊
开心的时候
妈妈比阳光还灿烂
我想你的时候
就像爸爸
也像一只凶狠的狮子
街上总是很热闹
像在炒菜一样
我站了起来
脑袋却一片空白
我只能坐在大树上
思想
我是一只孤独的小猫
小猫在地上
小猫孤独地站着
最后一首是《月亮》——
月亮啊
你去哪里
我告诉你，我们都是儿童
把发现的东西
全部点亮
老师在旁边批注：把“儿童”改为“闪亮的光”。
第二页，她按照老师的修改，重新写了一遍。但接着，她在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8
她叫世雨。是世界送给我们的雨珠。
他们易碎又剔透，安静地警示着我们：
走近他们，看见他们。
他们有自己发光热烈的小世界，他们不讨好、不修正。
老师给他们打一个叉的同时，他们也会勇敢地给老师的修改打一个叉。
他们不会跟着其他孩子，大声喊出：“我的梦想是做一名科学家”。他们会认真思考梦想的意义和距离，不轻易给出大人期待的答案。
但生活里那些细闪，他们每一天都会在画好的格子里“以诗的方式”写下来。
这些“古怪”的孩子，不正是世界送给我们最宝贵的礼物吗？
▲ 我和写诗少年们坐在一起
来自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第三集《长大》
写在后面：
一口气，给大家讲了三个故事。感谢你看到这里。

每次听到这些故事，我都会想：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没有诗歌课，没有给他们上诗歌课的龙老师、张老师、龚老师。
每天深夜里巨大的孤单、恐惧会吞掉这些孩子吗？他们会变成一群在夜里哑声的蟋蟀吗？
每次考试都没办法靠近标准答案的青春期少年，如果不被关照，内心最后的柔软会都变成拳头吗？
他们细腻又热烈的爱，可以在山间盛开吗？ 
在数学试卷里，答案只有一个。
但一万个孩子有一万首诗。而一万首诗背后是一万种成长方式。我很感激诗歌这般亲近他们，全然接纳了这群孩子。它日夜带着他们所有的心事、体悟，汇入文字的小溪，在大大小小的山谷里奔流。 
我们要用心听和回应。 
诗歌或许没办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它可以改变一个人。
这是“是光诗歌”一直坚持到现在的原因。 
▲每人三朵小红花（免费），跟奴隶社会一起做好事
【关于 是光诗歌】
“是光诗歌”是国内首家且规模最大的乡村诗歌教育公益组织，运营主体为昆明市呈贡区是光四季诗歌青少年服务中心。2016 年 10 月起，“是光诗歌”通过赋能乡村当地教师，为三至八年级的乡村儿童提供“四季诗歌”课程及服务，助力乡村儿童实现自由的情感表达。
“四季诗歌”以年为周期，每个周期分设“春光”“夏影”“秋日”“冬阳”四期课程，每期课程共有三个标准课时和每日 5-10 分钟的配套晨读，在保证诗歌教育系统性和专业性的同时，创造了自由、开放的诗歌学习环境。
截至 2022 年 3 月，“是光诗歌”已经服务云南、广西、河南等 24 个省份 1200 余所乡村地区中小学，约 11 万名乡村儿童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堂诗歌课。
slogan：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They used to break, now they create.
在一年一度的全民公益日到来之际，我们邀请所有关注乡村孩子生活的爱心人士加入一诺的一起捐战队，9 月 7 日至 9 日，每天早上 10 点后扫码支持是光诗歌项目，您所捐助的每一笔善款，都有机会获得腾讯公益、爱心企业的配捐，“支持大山里的小诗人，让他们的才华被看到。”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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