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的黄老爷和张麻子，一个政企的隐喻

《让子弹飞》中，有一个非常精彩的段落，我认为包含着传统农业社会官民的隐喻，现在看来仍很有意思。

鹅城是一个传统的乡土社会，在张麻子到鹅城之前，黄老爷作为地方官享有绝对权威，几大豪绅紧紧团结在黄老爷身边，统治鹅城老百姓。在一次筹款的高级别会议上，黄老爷提出，鹅城几大豪绅共同出钱，这样才能带动老百姓出钱。等到款项到位，几位豪绅可以悄悄抽走出资，然后把剩下的钱，三七分账。

我曾经在写鹅城一个奇葩案件时提到过，张麻子发帖揭露黄老爷，造成了负面影响，被定寻衅滋事罪。但这个故事还有更精彩的后续，在今天拉开了帷幕。现实比电影可是精彩多了。

今天我匆匆赶到鹅城法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零二分。这在我执业十几年的历史中，是极为罕见的迟到。自古有规则，法官可以迟到，律师决不能迟到，所以我对自己迟到两分钟感到内疚。

这其实也不怪我。我本来是张麻子寻衅滋事案的二审辩护律师，因为他被羁押，自己的公司被告也无法出庭，只能全权委托我。昨晚十一点多，我才赶到鹅城，早上打印资料又耽误了时间，所以才掐着点进法院。好在鹅城法院小，我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法庭。松了一口气，法官、陪审员都还没有到。

九点零三分，预定的开庭时间过了三分钟。空荡荡的的法庭上，原告的代理律师已经到位，书记员在打着庭审笔录。且慢，怎么感觉有点儿不对劲？还没开庭，怎么我面前的屏幕上显示了那么多的开庭笔录？

“被告未到庭也未向本庭提交书面答辩意见”。这句话怎么这么刺眼啊……难道他们算准了被告法定代表人羁押，没有律师到场，会缺席判决？啊呀，幸亏自己及时拍马赶到啊。缺席判决的话，结果肯定没有悬念，被告妥妥的败诉啊。

又等了十几分钟，法官姗姗来到，随后是书记员，另一审判员。总算在九点半之前，合议庭成员到齐了。

我问法官，有没有开启全程录音录像？法官说，条件有限哈，我们只有20%的案件会录像。我坚持道，最高人民法院要求所有案件都必须全程录音录像，我现在又不是申请网上直播，只是要求庭审全程录音录像，这个不开没道理啊。法官商量了一下，最后要书记员开启了全程录音录像。这案子要是能直播就更好了……

案情其实很简单。2012年，张麻子跟三家豪绅一起出钱，投资了鹅城小火车项目，后来项目黄了，另三家豪绅中的两家向张麻子要钱，说是借款纠纷，本金各200万，利息各150万，共计700万。他们的证据就是各200万的转账凭证。

我的答辩也很简洁：第一，这不是借款纠纷，是合作经营纠纷；第二，钱早就已经返还了，不存在欠款，利息更没有依据。第三，这是虚假诉讼。第四，本案涉及到刑事案件，应中止审理，驳回起诉。如此针锋相对，原告的代理律师有点发懵。

律师只要逻辑清晰，再难的案子都会变得简单了。同一事实，目前存在着两个完全矛盾的逻辑。

在刑事案件中，黄四郎报案，说张麻子跟三个豪绅一起投资700万，县政府把另外三家豪绅的600万已经返还了，就剩张麻子的100万没解决。张麻子跟县政府要700万，就是敲诈勒索。县财政主动给张麻子打了700万，然后冻结它作为赃款，以坐实其敲诈勒索。在民事案件中，黄四郎让其中两家豪绅起诉，跟张麻子要400万本金加300万利息，因为张麻子被关起来了，所以民事案件胜诉，就可以执行那700万，帮政府财政回收这笔款。打的真是如意算盘！合着张麻子既要坐牢，还要倒贴600万啊！

千算万算，没算到我这个刑辩律师，顺带做了张麻子民事被告的案件，我把刑事卷宗中的证据提交给民事法庭，法官你看，这两个逻辑矛盾的嘛！

所以今天的庭，开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原告提的证据全部被质疑，而我方的证据像是一枚枚炮弹，打得对方手足无措。我多么盼望有庭审直播啊，让全国人民看看鹅城法院这场闹剧！

在最后辩论阶段，我重审了几个观点。这是合作经营协议，不是借款纠纷，本金早就已经通过别的方式返还，利息根本不存在。若是民间借贷，为什么这么大金额，没有借款协议，没有约定利息，没有约定还款时间，这么多年没有追讨？为什么张麻子进去了，他们就联合起来起诉？而且这两家豪绅的律师，就是政府的法律顾问。为什么政府打款给张麻子的记录，两家豪绅手里有？这不是串通是什么？这个案件就是一个虚假诉讼嘛！建议法院把原告移送公安机关处理。

休庭后，法官说，能不能调解？你还是要解决问题的嘛，比如，给本金呢？我说，那岂不是原告重复得利？判我们败诉也行，到时候上诉，我就不信出了鹅城，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张麻子的是冤案，这个是错案，你们看着办吧。走着瞧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