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时,当他们唱到“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唐老师叫了暂停,告诉他们,“唱这一句的时候,手握拳,但是嘴巴要放松,”他说,“我们有力量!但是不用吼。”他们大多是留守儿童,或许还没有机会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自己的人生,但是音乐老师已经把一个想法埋入他们心底,那就是音乐是美的,灵动的,有力量的,“人如果没有音乐,是不完整的。
8月14日晚上,这群来自四川仁寿县的孩子们站上了中央歌剧院的舞台。这一次,按他们的说法,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再害怕。
这是谷雨开设的《微光故事集》栏目,我们持续关注那些发生在乡村寂静角落里的教育故事。这些故事或许很微小,但却为未来保留着一份信念。就仿佛一粒微光,迸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撰文郝库
编辑金赫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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褴褛的披风
孩子们站上合唱凳,练习曲目是《孤勇者》。与原作不同,在合唱里,它被加入了一些悠扬但伤感的调子。唱到“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老师唐洪林叫了暂停,“唱这一句的时候,手握拳,但是嘴巴要放松,”他提醒学生们,“我们有力量!但是不用吼
孩子们排练合唱 ©郝库
这是8月,暑假的一天上午,东方红小学合唱团正在排练。学校里没有足够大的教室,他们只能借用开大会的会议室。屋外下着雨,但屋内闷热,站在前台的孩子们用手给自己扇风。唐洪林站走到他们面前,手臂抬起,孩子们就立即安静下来,随着老师的手势练习气息,吐出“嘶嘶”的声音。小学位于四川仁寿县城边缘,周边是村镇,抬眼就能看到山。
8月14日要在北京中央歌剧院表演的消息,早就在这个小县城里传开了。这首被大人们用来跟小学生接头的“儿歌”,也将被搬上中央歌剧院的舞台。去年,腾讯荷风艺术行动发起了“田埂音乐节”活动,唐老师上传了一段之前排练时的歌曲,打动了评委。今年的田埂音乐节,他们也受邀参加。
在中央歌剧院彩排 ©腾讯荷风艺术行动
唐洪林31岁,人长得白净又精神,像是你身边那个最温和的朋友。但指挥的时候,他总是抡圆胳膊,从小腿开始用力,到关键处还要加上打响指的动作。学生们都喜欢他,因为他总会在排练间隙,讲些深受小学生喜爱的笑话。刚刚组织这个合唱团的时候,他遇到了数不清的困难。这里的孩子们不同于大城市里,听着古典音乐的胎教出生,早早被父母们送去钢琴或小提琴培训班的小孩。他们并不理解音乐,“音乐就是唱歌”,音乐课就是学一首歌,然后整班齐唱。他们不懂什么音阶,哆来咪发正着唱可以,倒过来就不行了。大部分时候,孩子们的生活和音乐无关,他们思念远方打工的父母,甚至早早分担家庭的重担。
合唱团里有42个孩子,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正式演出时,孩子们在台上介绍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远在广东、新疆、江苏,做的是清洁工、搬运工,或者在工厂的操作台前缝制鞋子。所谓孤勇者,唱的其实是他们遥远的、平凡又普通的爸爸妈妈。
辜珂渝已经小学毕业,即将升初中了——几天之后,在北京中央歌剧院,他站在合唱团的前排领唱。辜珂渝高高瘦瘦,白色T恤像是挂在身上。
辜珂渝(前排右一)©腾讯荷风艺术行动
他喜欢音乐,也喜欢舞台。但你能看到一个孩子的胆怯,就算面对面聊天,你也得把耳朵凑过去,才能听见他说什么。他记得三年级的时候,班上玩游戏,击鼓传花之类的,传到他,他得上台唱首歌。也不是不想,就是害羞,他的脚在抖,站在台上像是根摇曳的竹竿。纠结了半天,他唱了一首《朋友》,“但是很小声”。
至少几年前,他是个沉默的小孩儿,准确地说,他希望自己是“积极的、活泼的”,但做不到。按他的说法,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是个小透明,就没跟别人说过话”。下课的时候,他一个人自娱自乐,把铅笔扎在橡皮上,然后不停地钻,然后钻出一个大洞。他平均每周消耗一块橡皮。
按理说,五六年级是搞童声合唱的黄金时间,但同时,也意味着要面临升学的压力。在东方红小学,一般到了六年级就自动退出合唱团。但辜珂渝还是喜欢这儿,这里都是他的朋友。他展现出难得的勇气。他去找唐老师,找过三次,唐老师也很无奈,在一所县城小学里,学习永远是比音乐更重要的事。此后合唱团排练,辜珂渝趴在门外看,问这是什么歌啊?怎么唱啊?唐老师让他进来,他不客气,团里发谱子,他也拿一张。
合唱团发的谱子 ©郝库
再后来,班上写作文,让大家写自己的梦想。辜珂渝的作文叫《梦想的舞台》,他在作文里写,自己如何在课间去看排练,学唱歌,并表达了想再次加入合唱团的想法。他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看到作文大受感动,破例让他重回合唱团。
在合唱团里,不少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孩子们也自然成了县城里的留守儿童。
去北京之前几周,学校召集了一次家长会。“我都说得那么严重了,”学校副校长冷尹的意思是,要重视这次活动,家长会至少父母有一人来开。“但是开会你一看,至少三分之一,还是爷爷奶奶来的。”冷尹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留守,意味着孩子们在最需要爱的年纪,和最爱的人相隔万里。辜珂渝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父母离婚,父亲在外打工,至于母亲,他早就没印象了。他对一家团圆的记忆停留在两岁之前,那大概是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围坐桌边吃饭喝酒,爸爸妈妈都在。记忆里的人面目模糊,但辜珂渝只觉得那个场景很开心,每个人都很开心。
孩子们住得大多离学校不远,不管一年级还是六年级,自己背着书包上学放学是必修课。我见到几位孩子的家长,每个家长都会夸自己孩子自理能力很强。夸奖背后的另外一层含义是,或许他们要过早地帮爸爸妈妈分担生活。
夏婷五年级,是个戴眼镜的、瘦瘦小姑娘。排练结束之后,她要去附近的一家面馆找妈妈。面馆离学校一二百米,妈妈在这里打工。夏婷去了,也会帮忙端个凉菜,擦擦桌子什么的。说实话,她并不太乐意干这些,哪个小孩不想在街上疯跑,或者趁爸妈不注意多打两盘游戏呢?但对于夏婷来说,这是能和妈妈多待一会儿的唯一方法。妈妈忙,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做馒头,干到下午,回家,赶紧补觉,睡三个小时,起床做饭,晚上又要早睡了。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在厨房里,于是她也早早学会做饭,她想让妈妈下午多睡一会儿,就自己把米饭蒸上。
她的爸爸在附近一座商场里当搬运工,她心疼爸爸,因为总是看到他肩膀上被蛇皮袋勒出的印子。那里常年贴着膏药,最近天气热,揭掉膏药,印子就变成红红的疹子。几天前,夏婷把要去北京的消息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夸她优秀,妈妈也很激动,觉得这是女儿的荣幸,自己从来没做过飞机,但女儿就要坐飞机去北京了。
事实上,孩子们在这里唱歌,和在金碧辉煌的剧院里,或者家里高高的灶台边唱歌没什么区别。音乐让人快乐,孩子们说,参加合唱团是最快乐的事,至少是之一。
“人如果没有音乐,是不完整的。你想,从远古就开始了呀,远古人们不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都会嚎叫,他开心的时候他也会叫,他们发出的声音都属于音乐啊。这是我们本能的东西,不可能丢的。这关于我们怎么认识这个世界,怎么认识自己的人生。”唐老师说。
一次失败
在一所县城小学里,人们把音乐课当成“豆芽课”,意思是很小的,可有可无的东西。学生们喜欢上音乐课,你能看到他们的期待和兴奋,但不是想学习知识的那种喜欢,而是终于不用见到语文数学老师也不用担心考试的那种喜欢。年轻的唐老师想和同学们做朋友,但小孩子们对朋友往往缺少一点尊重,有时候闹腾到,下节课老师要花五分钟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很多时候音乐课形同虚设,音乐老师、学生可能都是这个(敷衍)状态,因为它跟高考没关系。”唐老师说。
在唐老师之前,冷尹曾试过在学校组织合唱团,但是不可避免地遭受失败。他也是东方红小学的音乐老师,同时是副校长,事务性的工作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但只要有空,他还是会坐在这里,完成一个音乐老师的职责。冷老师看起来永远冷着脸,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只有等孩子们完全安静下来,他才会讲下一句。
冷老师交代大家去北京的安排©郝库
2009年,冷老师大学毕业,来到东方红小学,成为学校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音乐老师。那时汶川地震过去没多久,原先的教学楼——他们叫教学楼,但实际上就是几排平房——房顶都破了大洞,操场还堆着修筑楼房的建筑材料。这与冷老师想象中的小学差距不小。那时东方红小学只有几百名学生,集中在校门左侧的教学楼,而老师们在食堂办公。
作为小学的第一个音乐老师,他有点无从下手。钢琴不用说了,肯定没有;有一台幼儿园用的风琴,用脚踩的那种,还坏了;课堂上想放音乐,但全校只有一台收音机,是给英语老师用的。他向学校申请,买了台电子琴。之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课,就靠这台电子琴来上。
在学校,音乐老师或许是最没存在感的人之一。冷老师告诉我,他刚教书的时候,音乐课经常被占,要么用来讲题,要么用来考试。不只是他,其它学校的也一样,“(占课前)能跟你打声招呼算不错的!”。现在情况好一些,但也没好太多。低年级还好,到了五六年级,升学就在眼前,有人在音乐课上写作业,“也可以理解吧……”冷老师说。
就这样工作了三年左右,冷老师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孩子多学点音乐呢?正赶上县里办艺术节,他想到之前在抗震救灾晚会上看过的童声合唱,那一次着实把他打动了。他决定办合唱团。自己找了间空教室,又搜罗来一些破凳子,然后去各个班,招纳了四十多名学生。但合唱团排练的难度,超出了他的想象。首先是时间的问题,什么时候排练?课间太短,放学之后不现实,有安全问题。冷老师试过午休时间,但教室又不隔音,遭到很多投诉。最后,只能定在午饭之后,午休之前,总共40分钟,一头一尾维持下纪律,剩下真正的练习时间最多半小时。
更重要的,搞合唱团是个技术活。孩子们要掌握基本的乐理知识,以及发声技巧。负责排练的人,得知道用什么方法让他们发出更好听的声音。有些人低音区能唱出来,到高音区就不行;音准的问题,就是唱不准,怎么办?对于如何教合唱,冷老师也懂的不多,他的办法只能是,多听,多唱。但始终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合唱团办了一个多学期,冷老师有些灰心,想休息一段时间。他休息了一周、两周,休息了一个学期。直到有学生找过来问:“冷老师,我们的合唱团为什么不办了?”冷老师的表情难得温柔下来,说:“你等通知,到时候我通知你们。”当然,这个拙劣的谎言只能骗到小学生,骗不到他自己,他觉得心里不舒服,作为一名老师,最痛苦的事就是想教但无能为力。
不过,这次小小的尝试也带来了足以抚慰他的成果。当年有位合唱团学生,在一次比赛里,被评委看中,招进中学,听说后来走上音乐道路。冷老师和这位学生早已断了联系,但远远听到他的消息,想到自己埋下的种子正在慢慢开花结果,这让他感到无比开心。
冷老师©郝库
想要组建一支合唱团,仅靠冷老师一个音乐老师是不够的。也并不是学生人数够多了,就叫合唱,它需要分声部,寻找不同的音域,每个人都要掌握“音乐的语言”。2014年,唐老师来了,他是东方红小学的第四位音乐老师。他们终于有机会从最基础的乐理开始,也终于能挤出时间排练了。
多年后,当唐老师在办公室再次说起办合唱团的事。“好啊!”冷老师回忆当时的场景,我难得看到他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
唐老师告诉我,音乐里不仅有横向的线条,还有纵向的层次,“如果不建立起基本的概念,你欣赏不到它的美感,更唱不好。”但以往的音乐课并没有提供这些内容。按教材的节奏,到四年级,音乐课就要学习二声部的合唱。但现实的情况是,低年级没有注重音阶的练习,所谓的合唱就无从谈起,所以四年级的二声部合唱都被改成齐唱。
唐老师在听刚录的合唱视频©郝库
唐老师拉上另外三位音乐老师开了个会,决定从音乐课入手,打牢基础,为合唱团做准备。比如让他们学会识谱,演唱音阶,还有一些基本的理论知识。现在的音乐课上,唐老师让学生们一边听旋律,一边把旋律画成一条波浪线,旋律强的时候画高一点,弱的时候画低一点,慢的时候画慢一点,快的时候画快一点。这是用身体感受音乐。
出乎唐老师预料的是,课堂的氛围比原来好多了——不是放纵式的闹腾,也不是老师过于展示威严而带来的死气沉沉——唐老师感受到尊重。“你都能看出来的,”唐老师说,“以前你敷衍了事,他们就不重视(这门课),现在他们能感受到你的热情,明白这个课是严肃的,真的能学东西的,反而效果更好。”
大概是2019年3月,东方红小学合唱团正式成立,排练时间是上午40分钟的大课间。同学们很踊跃,唱得好的不好的都来了,唐老师基本上来者不拒,他希望更多人喜欢音乐。也是2019年,四年级的辜珂渝正式加入合唱团。一开始,他唱歌的声音很小,很容易就被身边同学的声音没过了。他有点不服,试着大点儿声,然后再大点儿,直到再也不会在意唱歌声音大小这件事了。
生活的出口
我到东方红小学的第二天,听唐老师说起他接到的一通电话。“昨天有个小孩的妈妈,给我打电话,”唐老师说,“说到北京之后,能不能让她把孩子带到杭州去玩,她在杭州打工。”据唐老师了解,这个孩子的父母离婚,一直跟着爸爸生活。“她不给孩子爸爸打,给我打,那我肯定得问她爸爸啊。一问,就说不同意。
几乎每个孩子都有相似的故事,他们的父母早早离家,或者早早分开,他们独自长大,面对生活。我们去到辜珂渝家,他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看起来还很年轻,我们一边和辜珂渝聊,奶奶一边用手机拍视频,准备发给自己的儿子。
辜珂瑜和奶奶©郝库
参加合唱排练是辜珂渝每周第二开心的事。第一开心的事是星期天,那是爸爸放假的时候,大概午饭时,这位遥远的父亲会给儿子打一个电话,聊半小时左右。辜珂渝对妈妈没什么印象,两岁那年她就走了。后来爸爸也走了,去成都打工,听说是帮人卖房子。很多时候,爸爸只会敦促他学习,因为他也不了解关于儿子的其它生活了。没有一个小学生愿意跟大人聊学习,但即便如此,辜珂渝还是喜欢打这通电话,“因为是爸爸打的,”他说。
一个父亲的幸运之处或许在于,父亲这个角色本身就能掩盖一切问题。往年放暑假,辜珂渝和奶奶会去成都,找他的父亲、她的儿子住一段时间。奶奶住一间屋子,他和爸爸睡,挤一张床,很开心,爸爸打呼噜他开心,打得他睡不着也开心。因为“很有安全感”,因为是和爸爸一起睡。
对于一些小孩子来说,暑假是无聊的。除了去合唱团排练,辜珂渝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刷刷手机,有时候让奶奶带他去公园转转,偶尔跟朋友出去,玩一种叫弹弹乐的游戏。合唱团里练习新歌,他回家了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手机,自己唱,自己录。
“其实我特别理解他们的心情,”唐老师说,“因为我感同身受,我就是典型的留守儿童。”
读幼儿园之前,唐老师的父母就离家去广州打工,在工厂里做鞋子,两三年回家一次。唐老师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很爱他,但终究不是父母。他想他们,但他们的样子又很模糊,于是就更想他们。“以前感觉不懂什么叫爱,心里面的那种状态,对爱的缺失的感觉,真的要很久才能走出来。”唐老师说。
2014年,唐老师从绵阳师范毕业,像很多人一样,不知道干啥,只想搞钱。搞钱也有条件,他对北京上海之类的大城市没兴趣,他去过北京,吃不惯,早高峰地铁站外的一大片共享单车又把他吓了一跳。还是老家舒服。他学的音乐(这意味着就业面很窄),读的师范学校,自然就考了教师编制,最后就来到这所小学。
唐老师喜欢音乐,从小就喜欢。高中走音乐特长,到培训班里,第一次摸到钢琴,手指按下去,音符蹦蹦跳跳,所有的烦恼都能忘掉。他想弹好,每天中午午休加练。有一次练到忘记时间,下午已经上课了,他慌忙往学校跑,只看见所有人慌忙从楼里冲到街上,那是08年的5月12号。
工作几年之后,他觉得生活丧失了意义。更准确地说,他受不了那种学不到东西的音乐课了。那时他的父母因为生病回乡,他觉得这两个让他思念的人很陌生,不适应在所难免。作为生活的出口,或者向往更有意义一些的人生,他想到组织一支合唱团。“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要干什么大事,也干不了,能影响一些身边的人,我觉得就挺好”。唐老师说。
在辜珂渝的记忆中,关于合唱团,印象最深的经历是第一次登上舞台。合唱团成立个不到两个月,就参加了省里举办的艺术节。之所以这么仓促,也是没办法的事。据冷老师分析,如果用独唱或小合唱去跟省里其他孩子比,那就完全没有优势,“像成都那边的学校和小孩,家庭条件很舒适,人家会去接触这种训练,”冷老师说,“合唱是我们唯一能有一点竞争力的东西。”
初选在县里的礼堂举办,辜珂渝和其他孩子登台唱了两首歌,一首《春风》,一首《永远》。他很紧张,心脏跳得很强烈,舞台的灯光照着他们,他又有点兴奋。
和所有孩子一样,他十分努力地想唱好,恨不得咬住每一个音节。辜珂渝觉得自己发挥不错,台下在鼓掌,冷老师也夸他们“唱得不错”——但事实并非如此,据冷老师说,孩子们唱到一半就跑调了,为了不打消他们的积极性,老师们并未戳破。这次比赛,合唱团没有通过初选。
“那时候是懵的,”唐老师说,“教声部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凭感觉去教。”作为县城里的音乐老师,并没有多少资源提供给他做一些与升学率无关的事。为了学习怎么搞合唱团,他试过很多方法,比如跟冷老师自费去学习,网上查教程,或者看一些北京的音乐老师直播合唱排练,一点点积累经验。
缺少更加专业的老师,是大多数乡村小学很难普及音乐教育的原因所在。但正是那段时间,腾讯荷风艺术行动的工作人员将唐老师推荐给成都爱乐团的音乐人,以及北京专业童声合唱团的老师,希望得到他们的专业指导。2017年,腾讯与荷风艺术基金会一同发起“腾讯荷风艺术行动”,面向乡村青少年做音乐教育的普及,2019年开始,该行动每年在北京举办一场音乐晚会,邀请全国各地乡村小学来参加。
孩子们在中央歌剧院演唱《孤勇者》©腾讯荷风艺术行动
经过数次学习,唐洪林明白了指挥时手腕要稳定,手掌向前,如何分手,他猛然发现自己之前的指挥动作是不正确的。至于合唱时的细节,比如如何呼吸,如何咬字,如何把平时说话的语言转换成“音乐的语言”,他一一向专业老师讨教,然后传授给学生们。
之后的每次排练,唐老师都会把合唱录成视频,发给在成都或北京的老师,由他们提出意见,再一点点打磨。对于唱不准的同学,他们之前的方法是,把他放在唱得好的同学旁边,多听正确的,或许能学会。但来自成都的老师告诉他们,唱不准的原因更可能是基本的音阶没有掌握纯熟。至于把不准的放准的旁边,更容易出现的结果是,大家都被带跑偏了。需要更多地听,识别音阶,才能唱准。有点类似学英语的时候,听力练好了,口语才会好。
互联网音乐教室©郝库
快乐也可以是件很容易的事
学音乐到底有什么用呢?孩子们都喜欢唐老师,他是那种能跟学生开玩笑的老师。但唐老师说起来,远没有那么轻松。即便是现在,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音乐课重要,甚至有学生在课堂上要求写别的课的作业,理由是“音乐课没用”。但他不止一次确定,音乐是美的,灵动的,它是人类表达情感的出口。
陈昱臻开学就要读四年级了,她长着一张扁扁的脸蛋儿,两只大眼睛。去年,她的同学拉她去合唱团面试,从此成为合唱团的一员。她参加了今年五月的省艺术节,经过上次的失利,孩子们成熟了许多,拿到初选特等奖,第一名,陈昱臻为此非常开心。
她住在一片老房子里,一楼,刚搬进来,房租一个月几百块。之前她和妈妈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房里,顶楼,一到夏天热得不行。搬到这里之后,妈妈余雪英把客厅改造成一间小小的足疗房,摆了三张洗脚沙发,对面墙上挂上一台小电视。她的工作是给人按脚,一小时60块钱,扣掉老板抽成,她得39。余雪英工作的地方不近,她骑着电动车,早上一早出门,晚上11点回家。她挂在嘴边的话是,自己没有读过书,没有文化,没办法辅导女儿。
陈昱臻和妈妈余雪英©郝库
陈昱臻个子小小的,属于合唱团里站在第一排的那种。但在她口中,自己似乎无所不能。比如做饭,“没问题啊!”蒸米饭什么的,七八岁就会了,她会在妈妈下班前把米饭蒸上;炒菜也试过,但因为提不动铁锅作罢。她能自己坐客车去镇上找姥爷,并能想到攒钱给姥爷买个小礼物。
有时候,妈妈晚上回来,她还没睡,看到妈妈好累啊,就觉得自己应该把家里的地拖了。至于爸爸妈妈离婚这件事呢?“也没什么影响啊!”她说。余雪英曾抱着歉疚问女儿,如果她反对,自己就和爸爸和好。“你们两个过得好就行了,不用管我的。”她给出一个成熟的答复。爸爸住在镇上,她偶尔会去找爸爸玩,“都挺开心的,”她说。当然,如果你看到她两眼泛泪但故作镇定的样子,就知道这个问题不能再问下去了。
怕黑或许是她唯一的弱点。她晚上9点多睡觉,妈妈还没回来。我问她自己睡怕黑吗?她说很怕!“因为看了太多恐怖片!”所以,每天睡觉之前,她都要一手攥着被子,另外一只手去关灯——关上之后,她立马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蜷缩着。在妈妈回来之前,不管再热、再想上厕所,她都必须保持这个动作。
但在合唱团,快乐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除了唐老师擅长讲笑话,能逗她开心之外,她认识了很多朋友,有时她找别人搭讪,有时是别人找她,总之,在合唱团,一根辣条就能交到一个朋友。她说合唱对她来说“特别重要”,我问为什么?她的回答没头没尾:有一次,一位合唱的同学肚子痛,躺在地上,老师和同学全都围上去,这让她感到温暖。
如果你在合唱团里待得够久的话,还能看到辜珂渝的另一副面孔。他的好朋友杨佳慧告诉我,辜珂渝特别沙雕,总是捉弄她,包括但不限于在她身边唱《辣妹子》,或者拍个小视频吓唬人——这跟我之前对他的印象截然相反。
总之,孩子们似乎不明白音乐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至少他们是快乐的。至于去北京这件事,还能让他们的快乐超级加倍。去北京之后,三年级的熊浩然想要去天安门看升国旗,以及在被窝里偷吃零食。远方总是让他兴奋。之前跟着妈妈回周口老家,他兴奋极了,出去逛超市都不想回家。夏婷则带上了妈妈的愿望,妈妈从来没做过飞机,她想要替她坐一次,看看北京是什么样子。
熊浩然一家©郝库
他们如愿以偿了。8月12日是合唱团出发去北京的日子,这次,余雪英决定陪女儿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起去北京。这是她们第一次坐飞机。她让女儿坐在窗边的位置,陈昱臻戴着蓝色的口罩,上面画着卡通图案。她的眼睛离不开窗外的机翼,“比我想的大多了!”
8月14日晚上,她和她的同学们站在了中央歌剧院的舞台上。他们穿着白衬衫,捧着花束登台。《孤勇者》演唱到中间,大屏幕上出现了他们唱歌的样子,他们排练时的辛苦和笑容。大屏幕上还讲述了辜珂渝重回合唱团的故事——这次演出之后,他的小学生涯就正式结束了,合唱团的朋友们想把这最后的几首歌送给他。他被同学拉到最前排,或许是最后一次唱起他们的校歌。在台下的唐老师,可以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掌声。这一次,按他们的说法,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再害怕。
©腾讯荷风艺术行动
运营|刘希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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