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荷尔蒙气息正盛,我匆匆丢下小说《夜杀》手稿,逃离我冲动“犯罪”的打印店后,一位陌生姑娘却在深夜突然要求登门拜访。
同时,《夜杀》的真实故事也在坊城同时上演着:刑警丁远在烧烤店边相亲边执行盯梢任务,爱情和危险就着夜色混合,最终在一声枪响后逐渐奔向失控……
你可以将这篇小说看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可以看成各自独立的两个故事。在这里,现实与小说的界限如盛夏蒸腾的天际线一般模糊,唯一共同的锚点是始终具有不确定性的爱情。它没有固定的开始,也没有应该的结局。
或许,爱与不爱,爱谁或不爱谁,从来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祝各位,白色情人节,不孤单。
我的独居生活始于二十年前。在长达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我始终在找对象和掉头发两个端不上台面的行为之间纠缠不休。从生理学的角度解释,此二者互为因果,类似于鸡生蛋,蛋生鸡。当年我二十四岁,头发疯了一样往下掉。家里着急,用尽各种办法,喝中药调节内分泌,脑壳剃秃瓢擦姜片,甚至去作解(一种流行于坊城的巫术)。然而这些都没用。为了看上去有股蓬勃发展的假象,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烫了头卷发。说也怪,头毛一卷,脱发顿消。于是,一九九六年的坊城,人们经常会看见一个怪模怪样的卷毛青年,骑着叮当乱响的二八飞鸽,载着荷尔蒙爆棚的白日梦,瘦猴一样穿行在大街小巷。
仲夏午后,我拿着小说手稿,来到复江道上唯一的打印店。街上又粘又热,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没有风,太阳明晃晃罩下来,像失控的火炉。宿舍到沿途没有蔽阴处,我怕热,一路小跑冲进店里。店子二十几平,两台带屁股的电脑,一台复印机半旧不旧,剩下的位置堆满了打印资料。店里很阴凉,有股油墨的特殊味道,屋顶一台吊扇呼哧呼哧转,有些笨拙,仿佛随时要掉下来。我在吊扇下面,闭了眼,用手甩满头的汗。
有事吗?睁开眼,一个女人从电脑旁侧过身,看着我。我伸手递出稿纸,老板娘笑了笑,走过来,接住,回到电脑旁。我感觉她在看稿纸上的文字,急吗?我说,有空你就打吧。她把稿纸在桌上跺齐整,那我现在打。我闭着眼点点头。风从头顶刮下来,扫进被汗水洇湿的内裤里,凉飕飕的。突然睁开眼,感觉老板娘在看我。我问,怎么?老板娘问,你写的?我点点头,心里颇有些自命不凡,多介绍了两句。我说,小说叫《夜杀》,犯罪题材的,主角叫丁远,借了我同学的名字。老板娘莞尔一笑,这字……看不清。
我一窘,红了脸走过去,拖个凳子坐在旁边。老板娘双手连弹,字一个个显示在屏幕上,她没再问,我坐那里,像个摆设。
说实话,她长相平常,但五官白净,特别是唇角的痣,一笑有股鲜花绽放的感觉。她穿一条可能是细纱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材质的碎花连衣裙,红黄色泽间,愈发衬出身材的修长。特别是她的胸部,圆鼓鼓,像刚出蒸笼的馒头。我的目光游移不定,有个部位不合时宜地有了躁动迹象。
我把思绪集中在电脑屏幕上,我说,有个字错了。哪个?她没回头,停止打字。我凑近,这个间字,打成了问。她认真看了看,手指飞快改了过来。我的脸离她的脸很近,有股好闻的味道在我鼻腔里飘来飘去,我装作看电脑,其实是想停留一会儿,哪怕多一会儿也好。她可能没察觉,但打字的速度慢了许多。我突然觉得心底有根棒槌在敲,“咚咚”由远及近,“咚咚”从轻到重,“咚咚”一下下撞击胸口。脸发烫,额上的汗一粒一粒滚下来,大脑像安了颗定时炸弹,秒钟滴答滴答响,仿佛随时要爆炸。我一侧头,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一愣。我飞快起身,冲出打印店。
天太热。我的奔跑胆颤心惊,慌不择路,仓皇得像一只偷吃了主人食物的狗。“嘭”一声,迎面和路上行人撞个满怀。我低着头,一迭声道歉。对方说,走路当点心!我一惊,抬头,他左手拿一墨盒,右手做推拒状,正是打印店的小老板。我的心情冏迫至极,连和他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一闪身飞奔而去。途中,我甚至还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小老板正扭头看我,狐疑满脸。
寓所到街面经过一条里巷。我满头大汗,脸色通红,头脑“嗡嗡”响,一拐进巷子,有人喊。我没理,脚步踉跄,直扑二楼,一脚踢开房门,摔躺在床上。我闭着眼,大声喘息,胸口起伏不定,汗水下雨般流淌在凉席上。
推开门,丁远走进来,到床边,煞有介事地看着我。有事吧?我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不说话。他说,我可是刑警,你瞒不了我,一定有事。说,做啥见不人的事了?我依旧闭着眼,嘴里说,你晓得个鸟!丁远近身,抓住我的胳膊,哟嘿,还翻翘?我赶紧告饶,丁远牛高马大,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禁不起他折腾。丁远收手,找凳子坐下,双手叉在胸前,瞪我。我坐起,也看他。良久,丁远憋不住,噗哧一笑。我说,笑个卵。丁远收住笑,伸手摸我额头,我挥手打掉。
丁远离开宿舍时已是傍晚。其间,他使尽各种手段,我始终三缄其口。他的耐性有限,达不到目的就只能困兽般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室内又太小,丁远一米八的个头,每一转身都会从内裤和袜子的丛林间钻过。我个人卫生不太讲究,为了省事,宿舍里牵了根铁丝,用于晾晒衣物,可问题是有些衣物没认真洗,且没晾干,比如说尼龙袜,就有一种肥皂和脚臭相混合的气息。丁远烦躁地穿行这些异味之间,有几次忍不住拨开它们,可那又怎样,回头来照样会再次擦碰。后来,他干脆坐下来,闷头喝起了啤酒。他一边喝酒,一边用拿酒瓶的食指点着我,却始终无话可说。
两瓶啤酒下肚,丁远躺在椅子里睡着了。那把藤条靠背是屋里唯一一把椅子,清凉舒适,他经常这样午睡。一觉醒,看看天色,他招呼也不打,急急冲下楼。
太阳悬在半山腰缓缓往下降,白天难当的酷热稍稍减退,烦闷依旧。下班的人潮从单位涌出,小商贩开始出没于各个道口,街面上一下子热闹起来,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淹没在嘈杂的人流里。一辆万山牌的城管宣传车播放着城市管理条例。坊城的城管队伍刚刚组建,年轻的队员们收编于草莽,正值血气方刚,他们蝗虫一样涌过来,吆喝和驱赶着占道商贩。当然有汽车鸣笛,应该是某个单位的一把手赴晚宴,车辆大概是伏尔加或吉普。也有桑塔娜和切诺基驶过,不出意外,里面坐的基本是县领导。
丁远睁着惺惺睡眼,无所适从地看着街上人来车往,抽出腰间别的汉显BP机,时间为十七点二十八分。他考虑了一下,向右拐,走向天子烧烤店。天子烧烤是坊城首个引进电烤的门店,顾客盈门,生意奇好,是坊城青年约会聚餐聊天宵夜的首选。几个月前,踌躇满志的店主人汪涛筹了笔钱,在城北一带又开了一家叫太子烧烤的分店,可惜经营不善,目前面临倒闭的风险。
此时的汪涛站在店门口,双手负后,肥着一张烧饼脸,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犹如看一只只待宰羔羊。一个穿金戴银的俗气女人坐在收银台前忙得不亦乐乎,一粒又一粒汗水冲开脸上粉底,道路刷黑一般流淌。
丁远冲汪涛点点头,对女人说,有座没?女人忙,没理会。汪涛甩女人一胳膊,忙说,有、有,丁警官,这边……丁远瞥他一眼,跟上二楼。
汪涛递支烟,丁远欲接,却又摆摆手,让了回去。汪涛随手送到自己嘴边。丁远问,生意还行?汪涛边点烟边含糊说,还可以,还可以……丁远四周逡巡,最近没什么麻烦吧?汪涛深吸一口,一痕烟迹自鼻孔缓缓喷出。汪涛一扬烟,没大麻烦,小乱子也都自己摆平了。丁远桌边坐下,汪涛忙提壶倒茶。你看,吃什么?我安排。丁远水放嘴边,两三人,别浪费。
丁远喝茶过程中,几次看BP机,无任何信息。其间,他掉头,反复向楼下望,结果依旧一无所获。他有些心浮气躁。再次探头,两个女孩走进店,他向一位短发女孩招手。李沁。叫李沁的女孩抬头看见丁远,挥挥手,一拉身旁女孩,上楼。她们坐下,李沁爽朗一笑,介绍一下,我同事魏文竹,我同学丁远。丁远忙伸出手和魏文竹一握。魏文竹有一头漆黑发亮的长发,瓜子脸,显得明媚动人。丁远托李沁介绍对象,首要条件是长发披肩。魏文竹的外形长相符合丁远的标准。
丁远眼睛盯着桌面,闷头倒水,魏文竹低头看脚下。李沁说,丁远,你请我们吃饭,怎么不上菜?丁远“噢”了声,放下茶壶,走下楼,向汪涛做了个手势,汪涛在烟雾里,没看见。他走近,拍拍汪涛的肩,后者如梦初醒。丁远说,有事?汪涛扔下烟蒂,忙说,没……没事。匆匆走向后厨。丁远看看汪涛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锁。
他转上楼,听见李沁在说自己,二人发出吃吃笑声。丁远说,李沁,又在糟践我?李沁笑着说,没、没说什么。丁远故作严肃地说,还没说?下巴都笑掉了。李沁说,也没什么,我在回忆你以前被人打得满地找牙的糗事。丁远手一挥,那是年级里的坏孩子欺负同学,我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我和一群人打架,自然是我吃亏呀!李沁撇撇嘴说,是呀,是呀,你是英雄好不!丁远挺了挺腰,头发一甩说,那是!魏文竹坐在旁边一声不出,两只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转,一会看李沁,一会看丁远,不知想些什么。
正聊着,烧烤上桌。烤肉串、烤鸡爪、烤香肠、烤腰子、烤韭菜,还有烤鲫鱼、烤羊排,满当当一桌子。李沁拿起肉串,一挥,文竹,吃,别客气。魏文竹轻轻拈起一串腰子,放嘴边。丁远盯一眼闷头上菜的汪涛,够了,他低声说。汪涛点点头,端着托盘,退下去。
天黑下来,坊城热得像蒸笼,店里几个落地空调“滋滋”冒冷气,离得近的桌子尚有凉爽感,稍远些的客人则汗如雨下,粗鲁些的男客人直接脱掉上衣,大声吆喝着喝冰啤酒。丁远吃得汗流浃背,李沁和魏文竹毕竟是女孩子,矜持难免,但也禁不住脸上的汗往下滴。
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桌前殷勤问,三位喝绿豆汤吗?冰镇的。丁远看着李沁和魏文竹,来三碗?李沁吃的烤羊排有些辣,一边用手扇风,一边说,快上、快上。女人下楼,用托盘端了三碗上来。旁边突然有人尖叫,把绿豆汤放过来。
女人一愣。邻桌坐了四个赤膊男人,其中一个吃着肉串的男人用钎子点着她,听见没?端这边。女人为难地笑着,这三碗是这桌的,我马上再去给你们端。那人把钎子一下子掷倒女人身上,没听见?就你手上的,端来。
丁远抬头看过去,一个留平头,精赤上身,窄腰,排骨历历可数,瘦猴一样的青年正在发飚。同桌几人吃着烧烤,不说话,目光中隐约有凶狠色。女人看着丁远,丁远上额微仰,示意她端过去。李沁急了,你——丁远脚尖一抬,磕她一下。李沁狠狠瞪一眼,硬生生收住话。女人只好把绿豆汤放桌上,又去端了两碗。
四人闷头“吸溜吸溜”喝着。瘦猴青年先喝完,见女人还没走,眼一翻,尖着嗓子喊,站着干嘛,不做生意了。女人陪着笑,几位、几位还没付钱呢!瘦猴不耐烦,去去去去,什么钱?一会一起付。女人不走,我和烧烤不是一家生意,这绿豆汤是单付的。瘦猴黄豆小眼一瞪,啥?单付?没听说过,走走走……女人讷讷地,不去。瘦猴眼一翻,欲发作,手在身上摸,似要拿出什么一般。同桌三个赤胳膊男人一齐停下吃喝,瞪着他,却又不说话。瘦猴发觉不对劲,停下来,嗡声问,多少钱?女人看了他一眼,一共……一共两块五。
瘦猴掏出钱,丢桌上。女人捡了桌上三张纸票,慢腾腾摸出五毛硬币,钱一滚,灯照下,闪闪发光。桌上四双眼齐刷刷盯住硬币滚,“叮”一声掉地上,又转几圈,停倒。不说话,也没人捡,僵着。
至此,旁桌再没大响动。李沁很气愤,丁远一直踢她,旁桌四人一走,李沁立刻叫起来,踢什么踢?脚都踢肿啦!丁远尴尬地看看周围,盯在魏文竹脸上,小声说,别介意,她就这样。魏文竹看着李沁,又看看丁远,抿嘴笑。李沁一踢丁远,嗳,你什么意思?还警察,这都不管?丁远再次压低声音,姑奶奶,别叫了,你想让全世界都听到呀!李沁说,呸,胆小如鼠,我瞧不起你。丁远一脸无奈,这几个人不是给钱了吗?他们又没犯法。李沁嘴一嘟,是啊,是啊!没犯法,但我就是瞧不起你。丁远不再言语,闷头继续吃。李沁对魏文竹说,你看,他就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魏文竹依旧抿嘴笑,不语。
丁远又吃了几口,停下来,用餐纸擦嘴,你知道什么?听口音,这几个不是本地人,他们都带着刀,刚才要是干起来,我们准吃亏。丁远扔下餐纸,目无表情地说。李泌和魏文竹不作声,对望一眼。
憋了一会儿,李沁说,丁远,你是警察,坏人就这样放走了?我还是瞧不起你。魏文竹噗嗤笑出声。丁远没接李沁的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魏文竹笑得真好看,他想。
正想着,BP机响。丁远低头看了看,面色凝重。
喂,哪位?
我。
你是谁?
连我都不记得了?
我……你是?
少装蒜。借的书么时候还?
什么书?
什么书?你忘了?真差劲。
我……我的书很多,你说的是哪本?
就那本,什么书名来着?你看我这脑子。
别费神了,不就一本书吗?你来拿就是了。
你承认了?
没什么承认不承认的,想要,给你。
住哪儿?你总搬,没个长性。
长安里二十号。
十分钟,街口接我。
二十二点差三分,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女声。二十二点差五分的时候,我接了领导的工作电话,刚放下,铃声再次猝响。其时,我躺在燠热的夜里,惊魂未定。床在巨浪中颠簸,汗仿佛从腋下、脚底或者掌心汩汩流淌,内心恐惧无处不在。一个翻身,黑暗里坐起,发光的电子钟显示二十二点十五分。
巷口的路灯还未熄灭,远远地,一个女孩站在桔黄灯光下。白衬衣,一条碎花连衣裙,短发齐耳,手上卷本杂志。看见我,露出笑容。我确实不认识她,你是——用杂志打我一下,我是谁,你都忘了!我怔怔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走,去拿书。我说,书?是啊,两个月前借的,你忘了。噢……是不想还了吧?我说,我——她推着我,不由自主,走进漆黑巷道。
我们摸索着向前走,她抓紧我的胳膊,生怕我凭空消失。恍惚间,一股好闻的香味从她身体里弥漫出来,在窄窄巷道里挥发、鼓噪,热热的,粘粘的,仿佛幻境,有股软绵绵的感觉。我的心不知不觉荡漾了,身体像锅里反复煎炸的油饼,下午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出巷,有了灯光,她一让。我低声说,二楼。她点点头,跟着,小心翼翼往上走。
有了闪烁的灯光指引,很快到了二楼。我摸着钥匙打开房门,光亮霎间冲在眼前,她下意识地让了让,见我笑,抬手打我一下,你耍我!她的短发很厚,遮住的脸显得瘦小,面色是种病态的白。看我干嘛?她瞪着我,不认得了?我没作声,脑子里飞快搜索,还是一片空白。你搬家,也不说一声,怎么?怕我知道,躲我?不过这里还行,就是面积小了点。她用手拨弄晾在铁丝上的袜子和内裤,目光一扫而过,又换着角度看房内的摆设,嘴里不停地点评。我支支吾吾找着理由,哪有,没有的事,这不才搬家嘛,没来得及说。她用手中的杂志指着我,谅你也不敢。不等我回答,调头,继续看书架上的书。我苦笑着,跟在后面。
书架不大,书、杂志还有一些磁带胡乱摆在一起。她弯了腰,貌似认真地看着,灯光照下来,形成一个纤细的别样侧影。我调过头,不敢多看,怕下午打印店里的事重演。正想着,听到惊呼,掉头,她捧住本书朝我晃,这本书,就是这本书,你借去了,还不承认。我接过来,是一本叫《西方现代派美术》的书,我看过这书,当时书里的裸女油画吸引了我好一阵子,可这书绝不是她借的,是某天我在夜市摊上买的,一元一本。书里一张梵高的油画《向日葵》让我印象深刻,那些恶意满怀的向日葵肆意疯长,漫天焦黄,荡漾着一股青春荷尔蒙气息。
看我发愣,她一把抢过书,怎么样?该物归原主了吧!我说,这不……这不是……她一本正经地说,不不不,不什么不?本姑娘宣布,该书收回。我伸出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突然瞪住我,大笑起来,边笑边指。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笑,后来才意识到她是笑我的头发。我有些着恼,但又无可奈何,傻瓜一样站在哪里。我想,这姑娘,谁呀?
现在,我靠在书桌旁,而她坐在藤条椅里,手拿那本《西方现代派美术》,录音机里播放着张楚的新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们像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浸淫在各自的世界里,相顾无言,沉默不语,只有歌曲的怪异旋律在狭小空间里奔走回荡。
一曲终了,她突然睁开眼,从藤椅上坐起身,我要走了。我一怔,就,就走吗?她微皱的鼻梁像一朵盛开的花,怎么?舍不得?我一窘,不,不是……她笑着,好了,不逗你了。书找到了,住的地方我也来了,以后我会常来的。我怕被她抢白,不再说话,只是点头或摇头。她一边说,一边朝门外走,在门口,她回头说,愣着干嘛,不送送我。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她下楼,过巷子,来到马路边。她招手拦下一辆麻木(一种残疾人三轮代步车),说了地址,然后向我挥手告别。我也连忙挥手,以示相送。麻木往前一冲,发劲,驶出去,甩了一尾浓烟。我站在深夜的马路边,目送她远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机械地回到寓所,录音机里张楚的歌仍在继续,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独特的香味。夜晚的电话,陌生的姑娘,西方现代派美术,张楚的歌。今晚的一切都显得荒诞不经,我怀疑自己在做梦,用手打脸,捏耳朵,甚至用脚踢桌腿。梦未醒。
二十二点十分,西港。
西港街上空荡荡,昏黄路灯下,偶有人过,鬼影一样晃。夜晚很热很安静,一股股恶臭自港底涌上来。丁远捏住鼻子,靠在一根水泥杆上,杆头的电线乱草一样抻出去,恰好掩住丁远的踪迹。站了片刻,丁远终究忍不住,点了支烟,烟头明灭间,时光一点一点向前推移。
坊城的市政排水工程分布在中西两港。由于雨污未分流,一到汛期,雨水和污水合处排放,有时排得急,污水涌上港面,个把星期不干,太阳一晒,恶臭满港。按功能分布,中港以娱乐为主,西港从事服装工贸生意。西港的商贩大部分是坊城各角落的占道摊主,在城管的宣传驱赶下,逐渐汇集西港,刚开始经营还算红火,可维持不到一年,各店生意每况逾下,西港逐渐败落了。
丁远的目光子弹一样射出去,又碰回来。西港的门面沿港两边排列,不直,蜿蜒三四里,无法一眼观测全貌。这种环境不利于布控,他看看手中的半截烟蒂,猛吸一口,在水泥杆上摁灭烟头,随手弹进路沟里,靠起身,缓缓沿街前行。港里无一丝风,闷热,汗腌在皮肤里不出来,腋窝里倒是汗不少,可有腋毛和衣服裹着,说不出的难受。走了一会,丁远停下,目光四下逡巡。子夜的西港关门闭户,灯火稀少,前面有一户打麻将,隐隐传来落牌声,可能是怕影响邻里休息,麻将的碰撞和各自的言辞尽量节制着。偶有一两台摩托车斜停在街面上,昏黄灯光下,纤影如焉。这样来看,踩点的价值不大,丁远转过身,重回电线杆下。
仲夏的夜晚,热浪裏挟着港底的污臭,一阵紧似一阵。因为装扮需要,他在背心外面又裏了件夹克衫,腋窝的汗不时顺着侧腹下流,背心逐渐湿透。他诅骂着,习惯性地打开BP机,时间显示二十三点整。紧接着,丁远听见一声刺破空气的厉响。
然后听到第二声和第三声。
是枪声。丁远的精神蓦地一紧,什么闷热,什么恶臭都抛到了九宵云外。他的目光一眨不眨盯住枪响方向,右手向侧后移,抓住枪柄。
有脚步声,快速、杂乱。丁远判断,起码有两到三人朝自己方向而来。片刻,风一样抢近,一人拿枪,一人握刀,刀在灯光衬映下闪烁不定。两人都光着胳膊,神情慌乱,像掉了队仓皇逃命的孤狼。
丁远拔枪冲出黑暗,警察,站住!二人不吭声,继续前冲。丁远喊,再不站住开枪了。拉枪栓声骤响,他顾不得多想,往旁一让,“呯——”,有铁砂一样的东西发出尖锐啸声,扫过胳膊边侧,骤疼。二人冲近,丁远顾不得疼痛再次举枪,一把刀突然出现在下腹,一用力,扎进肉里。急切间,丁远用手抓住手刀把,阻止刃尖深入,隔米许,看清这人的面目,正是晚上在天子烧烤碰见的瘦猴。有血流出,丁远疼得大吼,声未止,后脑遭受重重一击,倒地。
丁远躺在水泥地上,脑子里晕乎乎,身体使不出一点劲,眼睁睁看着二人冲过去,匆匆消失在了黑暗里。睡梦中的西港被惊醒了,有不怕事的住户打开窗户,伸出头,四下里探看。有人说着话,甚至对街之间互相打着呵欠询问。发生什么事?不知道。听见枪声了嘛?好像有,响了两三枪吧。死人了没?不清楚……
就这样躺了半支烟工夫,他的大脑逐渐清醒。手一摸,摸了个空,侧头,枪在右手边约半尺远的地方。同时,丁远在眼角的余光里发现那俩人去而复返,他们站在一辆摩托车旁捣鼓着。丁远想发声,一时却不知喊什么,喊抓贼?喊警察?还是喊救命?这些都未免有些出不了口,更何况惊动了住户开门,面对劫匪手中的枪岂非更危险?他想呜枪示警,可枪不在手中。
丁远拼尽全身力气,一寸一寸地移或爬。腹部的刀口在水泥地上摩擦,每一次手向前伸延都会牵动臂伤,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后脑有血浆一样的液体汩汩流出。他冷冷地压迫住这些无所不在的体伤,缓慢前移。这种状况下,丁远居然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想,就这样死了,算不算烈士?
丁远终于摸到了枪,他想握住,手软软的,使不上劲。他听到摩托车启动的声音,一声,两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这种声音刺激了丁远,某种意识在这种急促中被唤醒,他突然抓住枪柄。摩托车发出长啸,疾冲,躺地的丁远兀然抬手,拇指快速扣动扳机。
几天后,《坊城报》刊登了一则消息:
七月十五日深夜二十三时许,四名劫匪持霰弹枪及板刀、剪刀等作案工具抢劫了一家位于坊城西港的某储蓄所。坊城警方全程布控,及时瓦解了劫匪的图谋,切实保障了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抓捕现场,两名劫匪被击毙,一人被捕,一人负伤潜逃。行动中,一名警察受伤。
夏季的坊城热且闷。呆家里吹风扇还好,一出外,汗焖肉里出不来,浑身黏乎乎,像胶水粘皮上,难受。我和袁平,两个单身汉,深夜十一点,老电影院广场前,吃烧烤、喝啤酒的样子,显得分外落魄。
袁平二十八,一副老光棍模样。他从文化部门停薪留职出来没去南方创业而是呆在坊城开碟店的行径,成为坊城人茶余饭后的长期谈资。袁平一口抹掉钎子上的肉串,就啤酒,大嚼特嚼,腮帮子上的肉剧烈抖动。操,都说我没出息,连我爸妈都不理解,其实他们啥都不懂,这碟店一天能出一百多盘,碰上节假日生意好,我出过两百多。和我碰了一下杯,袁平一口干了酒,喷着肉沫星子继续说,我们单位穷死了,工资这扣那扣,到手后也就二三百块,比这差远了。能赚钱在哪儿不是赚?袁平的店铺在政府旁边,十几见方,且仅此一家,一入夜,人来客往,租碟的,还碟的,生意火爆。
对于袁平的牢骚,我既同情又有些兴灾乐祸。我盯住袁平的嘴,估摸他的语速,缓缓伸出手,捻住一根串满鸡爪的烤钎,猛抽回,快速躲过袁平的“肉弹”袭击。袁平喝了两三瓶啤酒,有几分醉意,深有感触地说,老弟啊,都说坊城姑娘多,可咋没人看得上我呢?你说我现在生意也不差,还有些经济实力,可我是谈一个分一个,谈一个分一个,也不知为啥?我急着把鸡爪塞进嘴,在口腔里分离骨肉,口中只能“唔唔”应和。袁平见我不理,自觉无趣,自斟自饮了一杯。
我努力和烤钎上的两只鸡爪搏斗。爪子烤得枯,肉少,嚼半天都是瘦骨,一脑门汗,袁平神秘地把头拱过来。猛地,一股混和着口气、酒味和汗馊的恶臭从他腔体里喷薄而出,我一个后仰,差点摔倒。顺着他脑袋摆动的方向,有两姑娘坐在旁边小摊上宵夜。我摆直身体,一脸坏笑,咋样,想认识认识?袁平一愣,小眼放光,四下里瞄了几个来回,又凑近,你要有能耐,请她俩唱歌,今晚这烧烤、唱歌,算我的。我来了兴致,面对满脸的恶臭竟然没躲,当真?袁平小拇指一弹,骗你是孙子!
我闭眼,深吸一口黏稠空气,睁开,倒杯酒,走向邻桌。烧烤摊暗哑灯光下,两个长相斯文的姑娘坐摊前,吃烧烤,聊天。我招呼,二位美女。她俩没有想象中的惊诧,只是略张张嘴,对望一眼,各自抿嘴笑。我说,敬二位美女一杯。我的酒杯和她俩的杯子碰了碰,一仰头准备喝。其中一短发女孩拦住,要喝就单喝,一杯酒敬两人,你算哪门子的敬法?我指了指面前的水杯。旁边长发披肩的姑娘嘴一撇,你敬酒,我们当然喝酒啦。借着昏黄灯光,我认真看了看俩人,大约二十二三岁,模样还行,就是眉宇间有股没来由的傲气。我转身去自己桌上拿了瓶啤酒。袁平目无表情地看我,一语不发。
我把半瓶啤酒放摊上,给她们杯里倒上酒,我说,二位,行吗?她们不说话,只互相望,短发姑娘摇摇头,披肩发姑娘则撇撇嘴。短发姑娘说,一人一瓶。我一愣,什么?披肩发姑娘说,怎么?不明白还是听不懂?我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明白了。我知道今天碰上硬碴了。但无论如何不能示弱,我硬着头皮回桌又拿了两瓶酒,临走,袁平阴阳怪气地说,兄弟,不行别硬撑,认输,不丢人。我狠狠剜他一眼,返身。
三瓶啤酒士兵一样排列,我用起子一一撬开。她俩看着,不言语,忽尔,一笑。我感觉被子弹击中,掉进某种圈套里。短发姑娘说,吹瓶,一口干。我问,一口干?怎么,没胆?披肩发姑娘向后捋捋幽黑发亮的头发,没胆算了。论啤酒,我也就两三瓶的量,和袁平喝了两瓶多,这一瓶确实超量了,但当着两个姑娘的面认怂更不是我的风格。我看看没事人一样的袁平,咬咬牙,一口干,干了后一起去唱歌。我的目光在她们脸上缓缓扫过,愿去就去,不去就当我放了个屁。她俩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闪动的霓虹灯,再次相顾而笑。
卡拉OK厅不大,烟雾缭绕,挤了五六桌年轻男女,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拼酒,还有一桌女生在哭,男生坐旁边默不作声。歌是一桌一首轮唱,唱完一首,服务员会来牵有线话筒,也有互相递一下的,有些麻烦,却乐此不疲。我和袁平带她俩寻台位坐下,点完歌,一首一首轮着等唱。袁平很兴奋,可以从他唱歌的状态和表情中看出来。那俩姑娘有些怪,唱或不唱时脸上有股戏谑隐现。
坐了半个多钟头,趁袁平唱得投入,我问她俩,你们干嘛的?短发姑娘说,问这不礼貌吧。我忙说,别误会,我就是想知道,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敢来唱歌?她们目光古怪地盯着我的头发,各自抿嘴笑,一口同声地说,我们见过你。我挠挠头,哪儿?短发姑娘眨眨眼,你猜。
也许是喝多了酒或其它什么缘故,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精神恍惚。瞅个空,我不辞而别,离开了卡拉OK厅。临出门,我回望袁平一眼。袁平唱得正欢,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凌晨时分,街上没个鬼影,气温降下来,无所不在的黏稠感淡了许多。明月皎洁,马路上,知了紧一阵慢一阵地叫,我踉跄独行,有种想哭的感觉。蓦地,“砰”一响,酒瓶暴烈在水泥地上,隐约还有咒骂声。我一激灵,旋即一声嘶吼,远远传出去。这一吼,心情顿时变得澄明了,大约一刻钟,到达寓所巷口。我保持着微醺状态,穿里巷登上二楼,掏钥匙开门,黑暗里,一个声音喊,你回来了。那声音,喜极而泣。
开门,亮灯,一姑娘坐门边。模糊认得,叫不出名字。她一跃而起,抱住我,一股好闻的香味奔袭而来,似曾相识。我下意识四周看看,轻轻放下她的手。她的口中嘤嘤的,仿佛在哭。进屋,灯光下,看清楚是那个前几天晚上管我要书的女孩。此刻她楚楚可怜地站着,短发掩映下的双眼红通通,脸肿得像熟透的桃子。
她说,怎么才回来?人家都等你个把钟头了。我有些惶惑,和朋友宵夜,晚了点。你……这是怎么了?我用手比划着。她突然又哭起来。我慌了手脚,一个女孩深更半夜在屋里哭,隔壁左右听见了闹笑话。我忙说,别哭,别哭,有什么难事跟我说,我帮你解决。她止住哭,抬头看着我,破泣为笑,真的?我硬着嘴,那当然。她说,我失恋了。
我一愣,什么?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分手?她说,对,拜拜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拉过藤条椅让她坐下,倒杯水递过去,傻傻问,为什么分手?她没回答,双手抱住杯子,很紧,生怕杯子掉下来。她的手指纤细,手骨因为用力无一丝血色。
她喝口水,水应该是凉的,倒出时就无一丝热气。她无觉,目光始终看着杯子,缓缓说,他和个嫂子在舞厅打皮绊,我去捉奸。她又喝口水,“咕噜”一声,艰难咽下。他承认了,我说你离开她,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不肯。我急了,随手拿起吧台上的水果刀。我说,信不信一刀捅了你。他轻蔑地看着我。当时舞厅里许多人看见我们争吵,我下不来台,就真捅了一刀——
我猛地站起,看着她,你疯了?她怔怔不语,继续啜泣,边哭边说,是的,我疯了,我真疯了,当时脑子一热,什么都不顾了。我问,后来呢?
她说,我们站得近,这一刀扎过去没法躲,他手一伸,抓住了刀子。顿了顿,她说,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四周跳舞的客人都向这边瞅,有的甚至不跳了,停下来看热闹。我往回抽刀子,抽不动,他不松手,我小声要他放手。他闭着嘴摇摇头。我看看周围说,你放手,我不扎你了。他还是摇头。舞曲刚完,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看我们。我面子上挂不住,我说你到底放不放?他还是摇头。我说真不放?他看着我不说话。我说你别怪我。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我心里烦躁得很,一股无名火窜上头。我,我……
我拍拍她的肩,借此平缓一下紧张的气氛。她朝我一笑,表情僵硬,脸色变得苍白。我一咬牙,刀柄甪力旋转,血从他掌心流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地板上。他还不松手,甚至靠近我说,我就不放,看你能怎样?我彻底怒了,脑子一热,手用力一挥。舞厅里灯光有些暗,我模模糊糊看见一截小拇指掉在地下,血流得遍地都是。人们惊叫起来,我拿着带血的水果刀,冲出舞厅。
我们都不说话,坐着。半晌,我吐口气,后来呢?她木木地说,什么后来?没有后来,后来就到了这里。她又哭起来,嘤嘤的,我不知道会搞成这样,早晓得,我就不去舞厅了。都怪我那个同学,非要告诉我,不说会死呀……她絮叨着,孩子般语无伦次。
又过了刻把钟,我打破僵局,站起来,走吧。她一愣,停止了哭泣,去哪儿?送你回家呀!她凄然一笑,回家?怎么回?这个点回去,又出了这种事,我爸妈非打死我不可。一想也是,我试探着说,那不如在这里将就一晚?她一楞,旋即点头。可我这儿就这大个地儿,小床,怎么睡?她抹把泪站起来,四下打量,我睡床,你睡藤椅,她说。
这真是荒唐一夜。我踡在藤椅里几乎一宿未眠,满脑子尽是刀子、血和断指,黎明时分才朦胧睡去。一觉醒,天大亮,床上早已空空如也。我有种不真实感,怀疑她是否来过。四下搜寻,一把刀摆在书桌上,窄窄的,亮亮的,刀锋锐利的边缘遗了道风干血痕。嫣红一缕。
我、丁远、华子还有大潘是坊城高中同学。我们的同窗情谊和打架分不开。我和华子长得瘦弱受人欺负,丁远跟大潘人高马大,经常为保护我俩大打出手,校园的操场上、寝室里甚至家属区都留下了我们打与被打的痕迹。高中毕业后,华子和大潘留在坊城,我和丁远去了省城读书,昔日同窗作鸟兽散。
华子告诉我,丁远受伤了,在医院。我问怎么伤的?华子想了想,说可能跟前几天的劫案有关。那个银行劫案我去采访过,有印象,出于保密,我并不知道此案与丁远有关,算时间,应该就是他找我的那天晚上。我和华子约好时间一起去看丁远。
翌日,我和华子来到坊城医院。老远,住院部楼下,大潘提个果篮,向我们招手。医院大门直通住院部,原本用于120急救的通道,却挤满了水果摊、早点铺,甚至连卜卦算命的也有一席之地。我问,几楼。大潘说,三楼。华子问,伤得狠不狠?大潘挠挠头,不大清楚,听刑警队的人说刀伤枪伤都有。
我们仨人边说边上三楼,气氛骤然压抑起来。长长廊道空荡荡,有两人坐在走廊休息椅上,目光警觉地看着我们。走近,大潘笑着打招呼,邵哥。对方表情松懈下来,点点头,嘴角一努我和华子。大潘递着烟,都是丁远的同学。大潘又介绍,邵警官,丁远队里的领导。邵警官点着烟,嘴里唔唔,朝对面病房挥挥手。我们鱼贯而入。
丁远躺在病房里,脸色苍白,头上扎了厚厚绷带,胸口盖条白薄单,一动不动。丁母和弟弟丁明坐床边,模样有些疲倦却不着急,看来丁远的伤情无大碍。我们挥手打招呼,把果篮递给丁明。我贴着耳朵问丁明。丁明说,过了危险期,没事。我点点头。我调个向,角落里还坐一人,那人不出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细看,是天子烧烤的汪涛。我走近,轻声喊,汪老板!汪涛如梦初醒,噢、噢,您好,您好……旋即又陷入沉思。病房里不能大声说话,闲聊几句后归于缄默,只有墙角的老式空调嗡嗡响。我们坐了一会儿,喝过茶,起身告辞。汪涛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门口,大潘又递支烟邵警官,都这样了,还守着?邵警官点着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没办法,有漏网,怕回头报复。大潘用手抹汗,那得守到什么时候?这天热的!邵警官笑笑,露出焦黄焦黄的牙,抓到人再说吧。大潘点点头,明白。扬扬下巴,我们撤了。邵警官连烟带手晃了晃。
走廊上,大潘小声说,他们带了枪。华子说,你晓得?背后,大潘比划着。华子不信,真的?大潘说,真的。华子说,吹牛。大潘急了,没吹,没吹,吹牛是个卵子!我往后望,口中说,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了。回过头,突然愣住。
对面过来俩漂亮姑娘,一短发一披肩。廊道长长,她们挽着胳膊,裙裾飘飘,一路走来。大潘和华子眼睛没转弯,看呆了。我夹在中间,心头惴惴。她俩低头而行,窃窃私语,好像没看我们,但在交错而过时,短发姑娘突然回头,朝我们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戏谑之意。我明白这笑意。走廊尽头,大潘说,这俩妞一定是找丁远的。华子说这还用你马后炮,这层楼就丁远一个病人,不找丁远找谁?大潘说,那个短发姑娘有点眼熟。华子拍一下大潘的后脑勺,只要是漂亮妞,你看谁都熟。她是李沁,我突然说。
医院对面是政府招待所,午饭理所当然由大潘安排。大潘点了四菜一汤,每人一瓶冰镇啤酒,边喝边聊。我们为丁远举杯,各自干了。华子吃口菜,叹气说,我们在这里好吃好喝,可怜丁丁一个人躺在医院,遭罪哩!大潘直摇头,是呀,看样子伤得不轻,这都好几天了,还没醒。华子说,看丁丁脸色,明显失血过多……我打断他们,看你们垂头失气的样?丁远没事,别瞎嘀咕。二人默不作声,各自撞了一杯。
我问,李沁是三班的吧?华子回忆说,对、对、对,我记得三班有四个女生号称四大金刚,李沁行四。大潘说,据说高二的时候,有次丁丁打架被围,还是李沁她们解的围呢!我举杯和他们一碰,有这事?我怎么没听你们说过?大潘干了杯中酒,我们提过,你那时一门心思写小说,没注意。我想可能也是,又看着华子,认得和李沁一起来的女孩吗?华子看我一眼,缩回目光,别看我,我也不大认得。大潘笑了,这妞小不了我们几岁,你是搞人事档案的,说不认识,鬼才信。华子很艰难地吃了口菜,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可能是李沁的同事,环保局的,好像,好像姓魏。调档案的时候,她舅请我们吃过饭。我点点头。大潘倒满酒跟我干了,她看丁丁干嘛?华子说,八成是丁丁的对象。我说有可能。大潘“啧啧”嘴,丁丁这家伙艳福不浅,人在医院,生死未卜,居然有漂亮姑娘来看,还一来来俩。华子又一拍大潘后脖子,屁话,喝酒也堵不上你的鸟嘴。大潘一伸舌头,“咕噜”自干了一杯。
我没去打印店拿小说《夜杀》,我不敢去,我不知道去后如何面对老板娘和小老板。《夜杀》就这样被遗忘了,空气一样消失了,我仿佛从未写过。
立秋后,一场雨,气温有所回落,但闷热依旧。周末,我穿背心裤头,在寓所赶稿。一台老掉牙的电风扇呼哧呼哧转,录音机里,张楚的《姐姐》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出来,唱到喉紧处,像深海中的大鲸蓦地浮出水面,震惊世人。
写完稿,伸个懒腰,藤条椅发出“吱呀”响,声音的夹缝间,有人敲门。
谁!
门外不吱声,继续敲。我以为是大潘恶作剧,走过去开门,猛一惊,赶忙拦住裆部。对方站门口哈哈大笑,边笑边喘,她说,看你吓的!我赶忙把她往屋里拉,别笑,别笑,隔壁左右都听见了。她不进来,指着我的下裆,笑声更大了。我又捂住裆,窘迫至极。她停住笑,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正式认识一下,梅翘,梅是梅花的梅,翘是翘楚的翘。我认真看着她,白衬衣,背带裤,旅游鞋,稍微内卷的及耳短发泛出柔和光泽。我伸手一握,迅急地缩回护住下裆。她又开始“格格”笑了,我索性放开手,让她看,偏偏裤头不争气,有点像吃了风的帆。幸好她没过多纠缠,止了笑,走进屋。于是那股陌生又熟悉的香气又扑鼻而来。
梅翘四下打量,前两次来都是晚上,没细瞧,你这儿……她指着铁丝上挂的衫衣、内裤和袜子,掩住口鼻,眼中带着某种暧昧。我结结巴巴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来,没、没收拾。梅翘放开口鼻,笑着说,没事,明白。她径自去试衣物的干湿,晾干的一件件收下来,床上叠整齐,示意我放在何处。我忙不迭指了指柜子。梅翘走过去,分门别类地摆放,俨然是这家的女主人,浑没初来乍道的生涩感。我尴尬地呆在那里,多余人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关上柜门,转身,我赶紧倒杯水递过去。梅翘把水杯放在桌上,顺势坐进藤条椅里,随手拿起新闻稿看,觉得无趣,听见录音机里的歌声,音量拧大,张楚阴阳怪气的唱腔溪水一样流淌: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我喜欢鲜花,城市里应该有鲜花,即使被人摘掉,鲜花也应该长出来。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交好,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你听张楚?梅翘问。我点点头,有空听听,他有些与众不同。我也喜欢,她说,不过,在坊城,听张楚的可不多。我说,我喜欢。她又问,你喜欢摇滚?我想了想,硬摇滚太闹,不能听太多,像张楚、许巍的歌,郑钧的《回到拉萨》,汪峰的《再见青春》都不错,黑豹、唐朝以及指南针的部分歌也能听,其它的就太鼓噪了。前两天听了何勇的《垃圾场》和《姑娘漂亮》,一宿没睡,感觉头都炸了,这样的摇滚会控制你的神经,尽量少听……
你的头发是听摇滚掉的吧?她插进来,似笑非笑地问。我愣住,看着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我从未认真理会过这个问题。我走过去,靠住桌沿,傻傻地说,我不知道。
她轻轻笑着,咬住牙,脸色微微泛红,像春天的晚风。她在笑容里站起来,推我到藤椅里,把住藤椅扶手,弯下身俯视我。我们的距离近得令人窒息,那股无所不在的香气再次裹袭而至,它的质地像流苏,毒药般魅惑,我不知所措,仿佛在深渊里滑翔,无边无际,无因无果。我们的目光最终相遇,都没有闪避的意思,就这么看着对方,如磁石。
张楚的歌唱纷繁而压抑。
半个月后,我们又去看丁远。丁远靠在床上接待了我们。毕竟身体素质好,丁远身上的绷带已拆除,伤势基本无恙,说话的精气神也恢复了。丁明上班,丁母到街面买东西,我们紧绷的心情放松不少,说话也随意了许多。我笑着说,丁远你个臭屎屁,那天你在我宿舍,淫威尽施,还教训我,怎么样?当晚报应就来了吧!丁远看我一眼,不作声。大潘接口说,怎么,那天之前,你们在一起?肯定有事。华子凑拢问,么事?么事?说说,说说。我有些紧张,没、没什么事,别瞎猜。丁远的嘴角荡过一丝笑意,你那天回宿舍前到底做了什么?
我迟疑地看着丁远。丁远的目光针尖一样盯住我,我看见你好像是从一家打印店里冲出来的,噢,对了,你还和打印店的小老板撞了一下,你……到底做了什么?这事肯定不简单。丁远说得很轻,很慢,仿佛警察审犯人。我朝他眨眼。大潘嚷嚷,我说有事吧……华子说,我看你俩都有问题,别瞒着我和大潘,坦白交代。我小声说,别吵吵,这是病房,还有病人呢,让外面的小警察听到了,像什么样子。不等他们反应,我上前扶住丁远的胳膊,怎么样,下地走走。
丁远下地走了一圈,他没让我扶。大潘口中“啧啧”,丁丁的身体素质就是好,想当年,哥几个在校园里打架,每次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丁丁。丁远叹口气,故作深沉地说,是啊!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是傻逼一个。华子说,别这样子贬低自己,你看,这么多年了,我们不都还念着你的好。大潘说,对对,丁丁最帅,最勇猛,有丁丁的地方就有我们四人组。我也想说两句,憋住笑,没说。丁远偏头望着我,你又憋着使什么坏?我说,听说你高二的时候被二中学生群殴,是三班的李沁解的围。丁远扶住我的肩膀,你想说什么?我凑近丁远耳边,轻声说,我想知道你和魏文竹是什么关系。丁远点点头,等我出院,找个时间,一定告诉你。我说,好。丁远又说,不过,你也要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我。迟疑了一下,好,我说。
丁远不能久站,躺回病床上。我从床头柜拿过一个桔子,剥皮,递给丁远。丁远吃桔子的间隙,我一努嘴,外面是个小警察,老邵呢?丁远说,老邵有案子,撤了。华子故作神秘地问,一个,够吗?丁远放下桔子,原本担心那个逃犯报复,现在看来有些多余。我们刑警队人手不足,我现在身体也逐渐好转,警戒级别自然降低,过些日子等我康复,小李也要撤了。大潘煞有介事地说,啊哟,那可不行,要是那家伙偷偷混进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一桔皮甩在大潘脸上,乌鸦嘴,去去去,把窗户打开。大潘佯问,开窗户干嘛?我没好气地说,透气呀。丁远解释说,我这事领导还是挺重视的,同事说出院后,还要为我请功呢。华子说,你连命都差点丢了,请功是应该的。我说,你——
突听“呯”玻璃破碎声,大潘狂叫着扑倒在地。我们寻声望去,小李推门而入,做警戒状。窗玻璃碎了一地,拳头大小的一块鹅卵石跌在玻璃渣上。小李扑到窗前,见楼下人影一闪,调头冲出病房。我们围拢纷纷喊大潘。大潘缩在地上动也不动,四周未见血迹。丁远勉强蹲下身,拍拍大潘的后颈,大潘,没事了,大潘。大潘这才爬起,目光惊惧地看着大家。
我扶丁远走到窗前,看见小李的身影冲出住院部,而目标早已消失在大街上的人潮里了。丁远的目光闪过一丝狠色,扶肩膀的手抓得我生痛。
梅翘成了寓所常客。我留了门钥匙,我在她来,我不在她也来。她听歌,看书和杂志,有时和我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有时一声不出,默坐着,想着自己的事情。她好像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因为听不到她社交方面的点滴。我唯一能判断的是,梅翘的家境优越。她的衣着与众不同,我形容不了这些服装的面料和款式,但感觉价值不菲。逐渐的,这里几乎成了她的家,我仿佛是亲人,无禁忌可言。有几次我忙完事回家,她独自一人缩在藤椅里打盹。梅翘假寐时的样子瘦且小,一缕短发弯在唇边,她可能哭过,抽搐时有一痕泪水滑过脸颊,令人心生怜悯。
有次,梅翘和我挤在床上,讲起一桩往事。中秋后的夜晚,天气还是热,那台老掉牙的落地扇尽其所能地转动着。录音机里张楚的歌声断续传出,大约是磁带听多了掉磁,偶尔会发出“滋拉”“滋拉”的杂音:赵小姐姓赵,是赵钱孙李的那个赵,她的名字不猜你就知道……她还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在这里她能吃到东西还能休息,她找了一个男朋友……可以去对一个男人撒娇,她有一份不长久的工作,钱不少她也不会去做到老……
梅翘语气缓慢地说,我八字硬,一出生就克死了姆妈。爸爸很快找了后妈,后妈看着我长大,说不上对我好,或者不好。这种状况维持到八岁,那一年后妈生了弟弟。弟弟出生后,爸爸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对我好的唯一表达方式就是给钱,想要什么都满足我,但他不知道,爱是用钱买不到的。
梅翘接着说,初一的时候,家里来了两位客人,季叔叔和儿子小秋。季叔叔跟爸爸有生意往来,一来二去,我和小秋也成了熟识。季叔叔几乎每次找爸爸都带小秋来,大人谈事,我和小秋就在院子里玩。小秋是个安静的男伢,他看着我踢毽子,跳格子,丢沙包,边看边笑。小秋眼小,一笑,眼弯成月牙,向上耸着浓发,一耸一耸,像戴了顶黑皮帽。
事情发生在初一暑假。那天上午我在里屋玩飞镖,就是那种在门上挂个标盘,用飞镖投掷准星的游戏。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我一飞镖投出,门呼地一开,正中小秋右眼。我当时吓傻了,幸亏爸爸和季叔叔反应快,当即送医。小秋没有生命危险,但右眼废了。小秋打了一段时间的绷带,恢复后,看不出伤痕,但眼球不动,看人不自然。爸爸说,小秋安了只假眼。
梅翘说,爸爸和季叔叔不怪我,小秋也没记恨我,但我的命运从此和小秋栓在了一起。初中毕业后,我们再没分开,我不讨厌小秋,甚至还有些喜欢,但绝谈不上爱。我强迫自己和他相处,爸爸和季叔叔也有意无意地撮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赎罪,总之,我们的关系不言自明。我也反抗过,闹别扭、耍脾气,甚至对他拳打脚踢,但都没用。面对这些伎俩,小秋就像当初在院子里看我玩游戏一样,边看边笑,不急不徐。他看我的眼,一只弯成月牙,一只了无生气。那个被我削掉指头的男友就是小秋。
黑夜里,我和梅翘长久沉默。
丁远出院,约会魏文竹。秋后的夜晚,凉风习习,在医院呆了两个多月的丁远,呼吸着自由空气,轻快地走在坊城大街上。丁远的心情既兴奋又惘然,这是他与魏文竹第一次单独约会。之前,魏文竹和李沁去医院看过他两次。丁远觉得魏文竹对他有意思,他对魏文竹也很满意,但二人并未单独交集。李沁建议多约会,见多了、聊多了自然也就彼此了解了。
约会地点在政府礼堂。今晚大礼堂有杂技表演,丁远的计划是看完演出,吃烧烤宵夜或去卡拉OK唱歌。快到礼堂,丁远远远看见魏文竹站在台阶下。魏文竹秀发披肩,针织长衫配浅色布裙,娴雅文静。丁远快步走近,想对魏文竹说些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最后憋出三个字,久等了。魏文竹笑,我也刚到。丁远搓着手,那进去吧。魏文竹点点头。二人拾阶上行。台阶又高又长,魏文竹始终低头走路,丁远几次想牵魏文竹,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几次三番,最终还是放弃了。二人检了票走进礼堂,坐在五排中间位置。
演出前,不停有熟人与丁远打招呼。当然,这些人也不光是挥手、微笑、问候那么简单,他们的目光最终自觉不自觉地都会落在魏文竹身上。魏文竹有种被人看猴戏的感觉,她扭头看丁远,后者正忙着向熟人回礼。她不禁问,你熟人蛮多?丁远的笑容没有停,嘴里说,坊城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魏文竹说,噢。丁远察觉了什么,侧头看了她一眼。之后,魏文竹默坐,丁远继续微笑点头,直到演出开始。
这是邻省过来的一个杂技班子,门口海报上预报的节目既热闹又刺激,据说这个班子在坊城三场连演,场场爆满。节目开场就是顶碗,十几只碗在演员周遭转来转去,就是不掉。接着是骑单车表演,也是惊险连连,引起观众阵阵喝彩和掌声。丁远一边鼓掌一边叫好,直到主持人报幕的间隙,他突然发现魏文竹低着头,闭眼,身体好像还有些发抖。丁远用肩膀碰了下魏文竹,怎么啦?魏文竹睁开眼,强笑着,没、没什么。丁远略有疑惑地掉转头,继续看演出。
演出的压轴戏是空中飞人。女艺人没有任何防护地在悬梯上腾挪飞舞,把观众的热情推向高潮,每一个跳跃,每一个翻转,甚至是普通的低空平掠,都成为了兴奋支点。得知这是今晚杂技表演的最后一个节目后,人们开始变得疯狂,他们站起来,鼓掌、吹口哨,甚至呐喊,最终演变为惊呼。
事情就这样理所当然的发生了。原本前一秒还在高空翱翔的女艺人,后一秒纸鹫一样直坠台上的时候,欢呼声还未来得及停歇。殷红的血早有预谋地泅出,脑壳裂开,白色脑浆喷在惊慌失措的舞台上。惊呼陡起,人们像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丁远扶住站起的魏文竹,后者的神情萎靡无力,几欲晕倒。
二人的离去有种仓皇意味。丁远搀扶着脚步踉跄脸色惨白的魏文竹,随着惊恐的人流向大街涌。上了复江道,魏文竹的精神有所恢复,她挣脱搀扶,独自前行。丁远茫然后随,魏文竹的反应让他不明所以。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路灯昏黄的萧瑟秋夜,各行其是,互不相扰。
深秋的坊城阴郁寒冷。我和梅翘依旧挤在寓所的床上,她身上独特的香水味云雾般萦绕,让我沉醉迷乱。暗夜里,录音机在吟唱:
这时候我看见街上的阳光很明亮,刚好这时候你没有什么主张,刚好这时候你还喜欢幻想,刚好这时候我还有一点主张,我想找个人一起幻想。我说我爱你,你就满足了。你搂着我,我就很安详。你说这城市很脏,我觉得你挺有思想。你说我们的爱情不朽,我看着你,就信了……
不知为何,梅翘在哭泣。我问,怎么啦?梅翘不答,突然掉过头,紧紧吻住我,我的热情被调动起来,她突然又松开,兀然反问,你爱我吗?我一时愣住。我们处对象吧。她的要求猝不及防。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我们这不……就是吗?她摇摇头,泪水在我脸上括来蹭去,这不算,即便我们这样了,没有确认,也不算。我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如果只是维护这样一种关系,我无所谓,可是到了确定关系的程度,我要考虑,这种考虑涉及到方方面面,而我对她和她的家庭一无所知。不可否认,她的突然出现,充斥着某种神秘色彩和诱惑因子,可一旦关系挑明,我就会有顾虑。那个被她扎瞎眼削断指头的小秋,就是其中一个令我疑虑的源头。
我的沉默在黑暗寓所里平添了一丝尴尬况味。所幸梅翘并未陷入其中,傻瓜,谁要和你谈恋爱了?我是逗你玩的,她凄凉一笑。那个夜晚,窄床上,梅翘从始自终都把头平匍在我胸上,在醒与未醒之间,一任泪水点滴到天明。
翌日,我早起出任务,梅翘仍在沉睡。午后,回到寓所,梅翘已去,桌上遗一书一信。书是《西方现代派美术》,信是梅翘手书。
对不起,我骗了你。你没有借我的书,那天夜里我只是随意拨了个电话,编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理由,我们就认识了。这真是个奇妙而快乐的恶作剧,没想到坊城这小地方,居然有人和我一起喜欢张楚,你的出现令我分外惊喜。说真的,我喜欢你,两个月的相处,让我无由地迷恋这里,迷恋你,如果昨夜你回答愿意,我会毫不犹豫留下来,可惜,你没有。当然,这没什么,人各有志嘛,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谢谢我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明天,我就离开坊城了,离开这个冰冷无情的鬼地方。去上海,和小秋。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见面。
这封信没有落款,也没留任何联系方式,甚至连梅翘这个名字是否真实都无从判断。我坐在桌前,怀疑自己是做梦。我下意识摁了播放键,录音机里张楚依旧落寞吟唱: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床单很白。我看见我们的城市,城市很脏。我想着我们的爱情,它不朽,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你早晨醒来会死在这床上,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离开……离开……离开你……离开……
翻开《西方现代派美术》,梵高的向日葵疯得正狂。
后来,丁远约了魏文竹几次。丁远觉得魏文竹不热情也不拒绝,让他无所适从。丁远咨询李沁,李沁也摸不着头脑,后来说起杂技事件,李沁说魏文竹有喧闹恐惧症。丁远理解为魏文竹爱清静。他又约了魏文竹两次,一次拒绝,一次去唱歌。魏文竹对唱歌有兴趣,只是对他反应依旧。丁远只好把感情暂时放一边,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其间,坊城发生了一桩恶性入室抢劫案。
案件发生在隆冬将至的夜晚,一个蒙面人持刀抢劫了坊城一户居民。据当事人妻子陈述,抢劫犯蒙面,留平头,走路蹑手蹑脚,瘦得像猴。这人从窗户潜入,一进来就被发现,拿刀抓住我威胁我老公,开口要三千块。当时他说了句要钱不要命,女人说,听声音,不是本地人。她回忆,老公从柜子拿出几百块现金,他不满足,继续索要,家里确实没钱了,老公趁其不备与他扭打。后来,男户主被连捅三刀,身负重伤,目前在医院抢救。
这起案件伤及人命,社会影响恶劣。坊城刑侦大队不敢怠慢,由丁远和两名刑警成立侦破小组,全力侦查案情线索,以期尽早破案。丁远听完口供,隐隐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心骤然缩紧。
晚上九点,侦破小组录了口供,勘查完现场,准备离开时,丁远的BP机响了。丁远用当事人家里的座机回过去。电话里的声音急迫,丁警官,是我。丁远说,汪涛,有事?电话里说,有急事,快到我店里来。丁远笑着说,呦,这我可来不了,你不是和我不来往了吗?汪涛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话?丁远“嗤”声说道,你有个屁的急事?汪涛在电话里嚷嚷,你对象被胁持了。丁远一愣,我对象?汪涛说,对对对,就是上次和你一起吃烧烤的那俩姑娘。丁远面色凝重起来,是谁?谁抓她们?汪涛说,以前没注意,这家伙最近总在店里转悠,他说认得你。丁远沉默着,某种预感愈演愈烈。汪涛电话里说,快来吧。丁远还想问,那头已是忙音。丁远放下话筒,朝疑惑满脸地同事挥挥手,吹着口哨,没事人一样独自离去。一出门,他的手条件反射般移到腰侧,目光冷酷无情。
街上寒冷,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鼻口哈出的气在夜里呈白雾状。丁远的脚步并不快,他不急,他知道对方也不急。丁远边走边思索,他要把每一个状态,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即将发生的细节都想周全,不能有任何闪失。失误就是死。
丁远站在阴影里,手摸住侧腰,拔枪,开保险,放进裤袋,右手食指轻轻扣在扳机上,之后目无表情地分开天子烧烤厚厚塑皮门帘,走了进去。
店子的生意依旧好,烧烤氲氤的热气在梁宇间流转,服务员鱼样穿梭,客人们吃着喝着,喧哗着,孜然和各种香料混合一起,组成食欲的诱惑因子,烧烤溢出的油脂肆意流淌。大厅中央,丁远目光秒针一般扫视,一无所获。汪涛抵近,指指二楼,小声说,包房里。
汪涛带路,丁远后随。间隙,丁远连三问,这人长得像猴?汪涛点点头。外地口音?汪涛点点头。来多久了?汪涛迟疑一下,有两小时了。那俩姑娘刚到,一来就逮住了。丁远放裤兜里握枪的手一紧。二楼包房前,汪涛噜噜嘴。丁远没进,他说,你可以报警。汪涛说,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讲究。丁远说,你也讲规矩?汪涛苦笑。丁远没再说什么,只拍拍汪涛的肩。二人对视。
丁远推门而入。包房不大,一张容得下六七人的圆桌,桌上摆着烧烤,有肉串,有鸡翅,还有几根火腿肠。桌对面,一个瘦猴样的男人吃着,可能是饿了,他拿钎子的左手不停忙碌着,肉串一根接一根地塞进嘴里,看见丁远呜呜两声,算是打过招呼。瘦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外套是件到处露着线头的紫红色毛衣,他应该有些冷,左手关节冻得发白。瘦猴的右手理所当然地拿着刀,刀下是脸色兴奋的李沁和莫衷一是的魏文竹。
丁远关门,目光逡巡,坐在了桌对面,跟自己倒完茶,想想,给瘦猴也倒了一杯。他喝一口,茶仍未冷,抬头看瘦猴,后者吃兴正浓。
瘦猴风卷残云般吃完盘中食物,用纸巾胡乱擦了把嘴角的油脂,就手喝茶,觉得凉,倒掉,又斟,一口喝干,打了一串嗝,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瘦猴看丁远,这顿你请。
丁远笑着点头,我请。
瘦猴叹口气,那我就没遗憾了。
丁远问,你有什么遗憾?
瘦猴说,杀你。
丁远摇摇头,你杀不了我。那天夜里,你没能杀我,今天你也杀不了我。当然,在医院,你也没得手。
瘦猴笑了,他用空出的左手抽出根牙签,狠狠剔牙缝里的肉。
丁远接着说,今天我刚接到一个案子,你居然入室当小偷,你太没出息了。你脸上的伤是偷东西时被人打的吧?那就更丟人了,堂堂劫匪,当小偷不成,竟被打伤,传出去,你的脸往哪儿搁,我看你不如缩起头来做乌龟算了。
瘦猴扔掉牙签,我不是小偷,你——
你、你、你什么你?丁远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你的三个同乡,两人丟了命,一人进了号子,但他们都比你出息,至少还算条汉子。你看你现在,东躲西藏,走投无路,像个孤魂野鬼,吃不饱不说,破衣烂衫,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得穿。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这熊样就是书上说的四个字——穷,途,末,路!
瘦猴望着丁远,目光呆滞,如木鸡。
丁远继续,我有点想不明白,以你这水货脑子,入室偷个东西还被打得灰头土脸,他们怎么会选你当同伙?你告诉我,那三人里头是不是有你姐夫或你哥?
瘦猴烦躁起来,没有!
丁远满嘴跑起了火车,有一个肯定是你弟。他们都完了,独你没事,你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他们父母?对得起村里的老少爷们吗?
瘦猴彻底激怒了,没有,没有,都没有。你别说了,别说了,再说,再说我剁了她们!
板刀在二人脖子上拍,刃背一闪一闪,发出耀眼寒光。李沁和魏文竹吓得脸色惨白。迎着灯光,丁远看见魏文竹的眼里有泪光闪现。
丁远轻蔑地看着他,你不会杀她们的。
瘦猴不说话,继续用刀拍二人的脖子。
丁远说,你没吃没喝没穿,四处都在通缉你,杀不杀她们,对你都没好处。你的目的是我,对不对?
板刀抖出一叠叠光晕。
杀了我,你不仅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还解了气,报了仇,对同伙也有了交待,无论生死,再也不用东躲西藏过这种没白天没黑夜的日子了,是不是?
板刀停止抖动,抬起来。
丁远突然闭嘴,单手拿起茶壶,倒茶,一仰头,喝下去。
板刀呼啸着劈过来。
楼下,柜台前的汪涛突然听见楼上包房传出一声尖锐啸叫,就像黄豆炸开了一样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110。
天越来越冷。烫发后,脱发的毛病开始反弹,掉得更加厉害,折腾了一阵子,听之任之,我也懒得管了。冬至前夕,接到同窗电话。这位周姓同学是我大学的上铺,毕业后去了上海,专业媒体人,这次联系我是想蛊惑我也去。他说上海遍地机会,以我的能力,不去可惜了。他又说,全中国的精英都集中在上海,到处都是美女。他还说,来上海磨炼两年,绝对比你在小城里呆十年长见识。我被周同学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小地方的格局确实窄,长此以往,必将落伍于时代。更重要的是,我突然想起了梅翘,那个和男友去了上海的神秘女孩。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想梅翘。有时,梦中惊醒,感觉梅翘还在身边,我搂着她,在小床上挤啊挤的。有时,外面回来,打开门,惊喜地发现梅翘坐在书桌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西方现代派美术》,录音里张楚的音乐有一搭没一搭放着,走近,藤椅上空无一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感觉中,梅翘的存在是虚无缥缈的,是可有可无的,是痛心疾首的。
冬至的那天夜晚,我在看书,电话响。我喊,梅翘。对方说,什么梅翘,我袁平。我有些失望,有事?袁平说,出来唱歌。我说,没兴趣。袁平说,啥没兴趣?今天冬至,出来庆祝一下节气。我没精打采地说,算了吧。袁平说,啥算了,快来,老地方,我谈了女朋友,介绍你们认识。说完,挂了电话。我对袁平没兴趣,对他女朋友倒有些兴趣。
冬至的夜晚,雪将落未落,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光。到老电影院广场要刻把钟,这短暂的十五分钟时间里,我做出了去上海的决定。我再也无法忍受见不到梅翘的痛苦了。哪怕没有梅翘的联系方式,哪怕这个名字是假的,甚至连这个人都是不确定的,我都一定要去上海。
我打开厚厚门帘,透过歌声,看见袁平招手。黑暗中,我绕过几桌台位走过去,袁平指着一位正在唱歌的姑娘向我介绍,我女朋友,魏文竹。
停薪留职的手续办得很顺利。年前,哥几个聚了一次,大潘做东,地点定在政府一招。我、大潘、华子早到了,就先喝茶聊天。大潘和华子对我去上海表示赞同,都认为趁年轻出去闯闯,长长见识,挺好。他们对自己没机会也没勇气去外面看看而感到遗憾。我知道他们话里水分居多,这二位事业小成,遗憾归遗憾,但就算有勇气有机会,他们也是不会去的。
正说着,门帘掀起,二人走进。丁远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沁,我女朋友。看着李沁如花笑庞,我们惊诧莫名。酒桌上,我悄悄问,听说你杀了人?丁远坦然自若,对方持刀袭警。他用手比划着,我属于自卫。
决定去上海后,袁平碟店里,我们又玩了一回通三关。说实话,我有点忌妒袁平,他和魏文竹的相识始于那天夜里的卡拉OK。我没有为丁远报不平的意思,只是觉得袁平配不上魏文竹。游戏一直玩到凌晨三点,袁平不仅输光了手里的现金,还欠了一千多元赌债。跟往常一样,洗牌时,我瞅准他拿牌的习惯,在王和小二之间分别隔了一张牌,这样,好牌大概率会发在我自己手中。看着袁平疲倦又沮丧的样子,我数着手中的钱,算了,这钱不用还了。袁平茫然抬头。我缓缓说,你们单位的图书馆……有一套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零年订装在一起的《收获》杂志合集,我有用。袁平咬住牙槽,沉默着。昏黄灯光里,我把钱码得整整齐齐装进口袋,拍拍他的肩膀,打着哈欠,扬长而去。
出发前,我终于鼓足勇气去了趟打印店。年轻的老板刚睡醒,头发胡子乱糟糟,洒拖鞋,穿红色秋裤,敞着棉袄,在狭窄店面里叭叽叭叽来回走。我说明来意,他漠然看我一眼,仰面打个哈欠,用手缓缓捋着翘起的头发,慢吞吞走到电脑前。他问文件名。我低着头,小声说了“夜杀”两个字。捣鼓半天,他说没有。我说什么?他说没找到,可能丢了。我重复丢了?他再次装模作样地检索一番,手一摊,几个月前的东西,谁还留?可能当垃圾文档,回收了。我小声说,老板娘呢?她打的,可能知道。老板问,什么?我说,你老婆应该晓得。老板怔了怔,慢慢说,什么老婆?离了。我愣住,傻傻问,怎么?就离了……
看我一眼,他慢慢坐回椅子上,顺手从桌上烟盒里抽出支烟,点燃,抽一口,缓缓吐出,目光空洞地看着墙角某个阴暗处。她偷人,他说。我一愣,手心不觉冒出汗,胸口鼓一样捶打。是谁?他连续吸着烟,灰雾笼罩,浑然不觉。后来,烟雾中断断断续续传来几句话,是个坐办公室吃公粮的,来打稿,店子里,现捉。我透过迷雾,努力寻找着,想发现些什么,结果只看到一张空洞、木然、无措而苍白的脸。我突然失去寻找《夜杀》的兴趣了,茫然转身,冲出打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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