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 Zoey Carol 

审 | Edyth Sylvia 

排 | Tiffany 
前言
2021年2月,视频网站 “哔哩哔哩动画”(下称“B站”)陷入了舆论危机,导火索是一部名叫《无职转生》的日本动画剧集。

B站于2020年底引入《无职转生》,其极力推广更是为作品带来了可观的播放量和讨论热度。然而,次年年初该作品开播之后,有观众发现该作品存在涉及色情、恋童和歧视与物化女性的情节:实际年龄34岁的男主角以少年的形象对年轻女角色偷窥和意淫,甚至直接猥亵。这些侵犯性的画面直接以公开的形式呈现在了B站这个主流视频平台上,引起了许多观众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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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观众声讨《无职转生》侮辱女性的舆论不断发酵,B站最终于2月7日以“技术故障”为由停止更新该作,随后紧急将其下架。不仅如此,来自于豆瓣“鹅组”的B站用户自发组织了线上运动以抵制与B站合作的品牌,通过公关危机向B站施压。苏菲、诗佩妮、名创优品等品牌均已公开表态,通过终止与B站的合作或下架相关商品,回应施压。最终,B站于2月10日作出官方回应,表示“尊重,是社区的基石……包括对不同性别的尊重”,并且开展为期一个月的“专项整治行动”,对违规的账号和内容“从严从重处置”。
虽然B站的公示并没有阐明平台会针对不尊重女性的内容进行怎样的严肃处理,但是从《无职转生》引发的争议到B站面临的舆论风波中,我们能够看出存在于B站的主要矛盾来源——女权主义与平台的系统性性别歧视。诸如《无职转生》这样带有色情暗示和物化女性情节的虚拟作品似乎成为了滋生厌女情绪的温床,受到反对者的一概批判,在女性为主的社群(诸如鹅组)中被当作众矢之的;另一方面,也有观众认为虚拟作品不会对现实造成实质影响,《无职转生》就算再媚俗也不至于被下架。此外,还有群体认为,由一部动画“上纲上线”到性别歧视没有必要。
本文将从理论出发再具体到案例,分析此次由虚拟作品引发的现实争论并评价该事件对中国女权运动的影响。
1. 虚拟与现实
为了厘清虚拟作品与现实的联系,有学者提出了 “虚构想象(fictive imagining)” 的概念:读者为了投入虚拟作品而建构的符合其逻辑的想象及内容属于虚拟范畴,可以与现实相悖。例如,读者可以暂时接受类似 “大萧条时期罗斯福没有当选总统” 和 “世界上存在尼斯湖水怪” 这样与事实相反的设定,并由此理解作品中的剧情。同样, 如果脱去被人诟病的低俗画面,观众也许会将《无职转生》中 “死后转世进入异世界” 又 “获得超能力” 等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作为为故事整体服务的语境而默许。读者通常会接受虚拟作品对客观事实的扭转,但是当这种改动涉及道德伦理时,立场便出现了分歧——由作品催生的与普世伦理相反的 “虚构想象” 本质上存在问题吗?
按照“虚拟无罪论”,既然 “虚构想象” 仅限于虚拟作品的框架里,且观众只在该框架内进行推论而非现实,那么 “虚构想象” 的内容本身将不受现实条件的约束,也不必对读者产生的 “虚构想象” 进行道德评判。尽管如此,并非所有作品都可以豁免:假如作者唆使观众实践作品中的不道德行为,那么这样的作品及其激发的 “虚构想象” 是道德沦丧且应当被抵制的。诚然,《无职转生》的争议镜头违背了很多现实的道德准则,但是它可以是作品表现男主角人物特点的手段,且作者并没有鼓励观众亲自实施镜头里刻画的行为,因此无需责难这部动漫及其观众。“虚构想象” 很明确地将虚拟作品和现实一分为二,在没有作者干涉的情况下,两者互不影响。这个概念和大部分辩护《无职转生》的观众的想法有所重叠,即仅停留在想象的虚构内容免于追责。
不过,即使作者写出反伦理作品的意图不在教唆读者,这也不代表作品中的价值观不会通过读者的解读来影响现实。事实上,虽然“虚拟想象” 仅仅是内容上的虚拟,但是实施它的主体是客观存在的读者。“虚拟想象”理论的一个疏忽就在于它低估了读者参与此过程后自身认知和行为的实质改变。一些批评“虚拟想象”的学者指出,读者的 “欲望(desire)” 也是 “虚拟想象” 的副产品;同时,想象出的内容也能反映对于某些不可及或不道德的事物的渴望。作品或作品中的桥段让读者通过幻想主动产生不伦欲望,这种欲望反过来又刺激了读者参与更多不道德的 “虚拟想象”,如此循环便固化了读者的背德思想。不管这种思想有没有直接转化为行动,它的形成过程本质上是违背道德并可能会在时机成熟时体现出来。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色情内容的特殊性。不论作者有何意图,它本身就有带给观众感官刺激、挑动观众欲望的目的。观众在对色情作品进行 “虚拟想象” 时,不仅仅是单纯地理解作品,更是在内化影像中性别关系和价值取向的过程中满足自己现实生活里的欲望。
来自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
虽然上述的异见者意识到了读者或观众心理的重要性,但是他们依然要求作者对作品产生的负面影响负责。他们延伸了 “作者不得教唆原则” ,认为只要作品有助长观众不道德欲望的倾向都应当被取缔。也就是说,对读者的约束不仅在于防止他们把虚拟内容付诸于现实,也在于直接扼杀想法的苗头,而根除的方法即是审查作者和作品。按照这个原则,作者应该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作品可能会带给读者的不良影响,从而要么特别注明这些内容纯属虚构,要么摒弃这些内容,否则作者的疏忽将导致作品的失德,进而腐化观众。可是,判断作品潜在不良影响的标准很模糊,作者更无法掌控所有读者的反应和行为。在此条件下,扩大对作品的管制实则是在迫使作者为他们不能控制的结果担负连带责任。
正是因为指标模糊且难以把控,将作品带给读者的影响全盘归咎于作者是有失偏颇的。作者创作的目的并不都是传达道德信条,作品也不是践行某种做法的使用指南。很多时候,对作品道德准则的苛求会掩盖作品本身的美学价值。作品可以是一种美学表达的载体,作者也有权利通过虚构人物或叙事旁白来问题化普世价值观并探寻创作的更多可能。很多时候,作品与作者很大程度上是脱离的,作者在作品中创建的是架空的人物形象(persona)。就好像《无职转生》虽然内容上有违常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它动画制作精良,同时也不能由这些形式上的背德而咬定作者有意向观众灌输类似的思想。既然打破自然科学法则的科幻作品(science fiction)广受接纳,为什么挑战传统伦理道德的 “道德幻想” 作品 (morality fiction)就不能存在呢?
如此一来,问题的重心又回到了读者身上。尽管作者和作品可以存在区分,但是作品与现实是否割裂仍然存疑,而实现两者联系的载体便是读者。和 “虚构想象” 略有不同,另一种观点 “现实法则(Reality Principle)” 认为读者其实会把现实中习得的思维和经验代入虚拟作品的解读。换言之,读者利用该法则预设虚拟约等于现实,对角色的共情或判断也体现了读者在现实生活中的为人。和前文提到的一样,读者在看到与自然公理相左的内容时会暂时放弃 “现实法则” 而采用 “虚构想象” ;但是当读者面对作品中的道德问题时, “现实法则” 便不能被轻易放弃。此时,读者应当保留理性判断,绝不认可作品中有违人伦的思想,以防止它扰乱自己坚守的原则。的确,作品会通过读者的反应影响现实,但是上文的 “欲望循环” 并不是不可规避的。运用 “现实法则” 的读者会在判断环节遏制不良欲望的发展,也就破解了这种恶性循环。“现实法则” 制约了 “虚构想象” 的纯粹架空,让读者在欣赏虚拟作品的同时维持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是对读者判断能力的评估和培养。
结合上述的博弈我们可以总结出,虚拟作品虽然可以是作者的抽象表现,但也确实会对现实造成影响。这个影响并不是直接作用,而是需要两个因素共同决定:作者的意向指示和读者的价值判断。作者可以利用作品进行各种形式的美学表达,前提是不能鼓励受众群体实操作品中的危险想法;而读者在消费虚拟作品的同时,仍要辨别观点的优劣,不让作品中的道德缺陷侵蚀自己的处世原则。

2. 成就与误区
在上一节,我们得出了虚拟作品对于现实世界的影响的基本论述:作品反映作者的价值意向,同时亦承载着读者的价值判断。我们回到此次B站事件的最终结果,可以发现在《无职转生》的作者与观众两种力量的博弈中,观众的道德观显然占了上风:在激烈的讨论和反应后,B站最终将该作品下架并发布声明。许多参与了向B站投诉《无职转生》,并对该作品内容持反感或反对态度的网友,因此将这一事件的结果视为“胜利”,即一次针对厌女亚文化与物化女性现象的有力反击。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对于反对《无职转生》的观众而言,舆论战争的结果显然是更有利的。大量网络上的发声与作者在此次事件中因为跨文化和国家播放的被迫消音,最终致使作品被下架,性别歧视的言论和思想得以停止在平台传播。在这一层面上,这的确达成了反抗厌女文化的效果。然而,取消《无职转生》一部作品的播放,并不等同于管控整个平台上的厌女与性别歧视言论,而以“一刀切”的形式彻底封禁《无职转生》,亦是从某种程度上封禁了平台上对于该作品的讨论。与其说《无职转生》的下架是B站对于厌女氛围的解决方案,不如说更像是B站为了暂时终止舆论提出的妥协。从这个角度来看,反对《无职转生》中厌女思想的观众,虽然从某种程度上阻止了该背德思想的传播,却也切断了进一步的思想交流和深入分析,而平台本身的厌女氛围亦没有就此消失。
B站官方回应
作为购买、引进并传播作品的平台,B站拥有审核、筛选作者及作品、并向读者或观众传播作品的能力。同时,它也拥有着取消一部作品播出、阻止观众观看作品的权力。值得注意的是,当B站在选择、推广或撤下作品时,并不能完全脱离其运营者自身的偏见和个人观点。其构成的庞大作品消费市场并非完全由需求和供给推动的自由市场(free market),所做出的决策也不是供给者与受众自然达成的平衡,而是经过了商业思考和利弊权衡后,得出的最符合B站本身经济利益的决定。假若我们将对于作品的筛选标准视作B站对于其站内用户言论的审查标准就不难看出,B站的运营方对于女性及站内性别歧视言论,并非如其于声明中所称的那样“尊重”。《无职转生》被选中并引进,即代表了平台对于作品中的厌女倾向的默许和认同。该作品在下架前,曾被置于番剧区推广、受到多个B站支持的UP主推荐,也足够证明平台运营方对于这部作品的看重与偏好。自事件发生后,B站平台并没有对于涉及性别歧视的言论进行更加严格的管控,拥有类似情节的作品也鲜少获得处理。因此,即使《无职转生》应着观众的呼声被B站下架取缔,我们也并不能将之看作“女权主义的胜利”,亦不能对于B站本身的立场过早进行论断。
B站做出这些举措的背后,究竟是为了避免宣传可能造成负面社会影响的物化女性道德观,还是为了避免舆论进一步发酵影响其自身利益?《无职转生》的下架取缔,做到的仅仅是将部分露骨内容删去的初步改良,而其余拥有类似内容的作品尚未得到整改。这足以证明,B站下架《无职转生》的原因,并非仅限对于其内容在道德上的责难和不认同,而更是为了阻止其为平台带来更多负面舆论与利益损害。如果B站不进一步制止用户发表带有性别歧视色彩的低俗评论和弹幕,或者对不同言论存在双重标准,仅停留在整改作品内容上并不能有效改进B站的大环境。同样,我们亦可将B站视作整个社会的缩影:尊重女性的社会应当全面改善结构性压迫现象,去除职场中、日常生活中和风俗民情中对于女性及性少数群体的歧视,而非亡羊补牢一般,仅针对偶然爆出的社会事件作出反应。
3. “表演式发声” 与系统性改良
如上一节所述,B站看似主持公道的声明实际上是亡羊补牢式的反应,目的并非出于对女性的尊重,而是及时止损、保住口碑,实现利益最大化。这一举措又暴露出B站作为大型盈利企业惯用的 “表演式发声(performative activism)”:当大公司被卷入社会议题相关的舆论风波时,为了保全资本利益而被动出面表态以明确立场,但是并没有付诸有实际意义的行动,也没有积极利用企业优势和特权对其声援的群体提供物质资助或系统性赋权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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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声明没有强调此次事件中核心的 “性别歧视” 或 “厌女” 问题,而是用 “尊重” 这样的宽泛概念盖过事件凸显的性别因素。同时,声明也没有提出具体的整改措施,即针对哪些内容将以什么标准做出怎样的处理,只是说会加强监管力度。此外,B站的审核机制存在双重标准,是否会在整改后有所改观依旧不够明朗。有B站自媒体曝光平台以 “含有低俗内容,违反相关法律法规” 为由对于涉及性少数群体的内容的封禁,而带有明显歧视色彩的弹幕和 “打擦边球” 的首页广告却并没有被管制,即使用户申诉或反映 “不感兴趣” 也没有引起平台重视。更有B站内部员工表示,管理层虽然意识到平台存在的厌女氛围,但是顾及到男性用户主体,对性别歧视内容放任不管。直到许多合作企业纷纷撤资、即将威胁到B站的经济利益时,B站才做出正式回应。这些口头声援和实际行为上的不一致,说明B站的整改很大程度上仅限于危机公关的商业操作,而并非是对平台大环境的结构性改进。
根据不完全统计,B站成立之初虽然女性用户比例仅有25%左右,但是截至2017年男女用户比例已经接近1.2:1。越来越多的女性用户使用B站,却在平台体验中被动接受微歧视和厌女氛围。如果B站想要重视近半数的用户群体、实现结构性的进步,除了口头承诺整改,更需要正视女性用户的反馈、接受建设性提议,及时有效处理歧视行为。针对创作者的投稿,平台的审核应当摒弃对女性和性少数群体内容的封禁,并给予优质女性UP主同等力度的推广。除此之外,虚拟平台是现实社会生活的延伸,因此宏观政策的改进对于促进B站乃至整个社会的平等和包容也显得尤为重要。严控虚拟作品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更有意义的政策可以是落实分级制度、加强性别意识的教育普及、完善针对性犯罪的法律和对公众的道德建设等等。此次事件中,女性用户的集体声讨表面上似乎有所成效,但是将B站事件的结果视作中国女权的一次成功仍为时尚早。事实是,随后B站的 “表演式发声” 并没有整体改善平台的大环境,也未带来结构性转变,而仅仅是在牵扯到企业利益时才有初步改观。由此可见,此次事件指向了那些更加深层且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社会现象,而被它们所牵涉的“受害者们”,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觉醒来正名。
编辑 - Zoey
Not all those who wander are lost.
编辑 - Carol
Carpe Diem
审核 - Edyth
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
审核 - Sylvia S
COOL WEIRDOS PLZ
排版 - Tiffany
永远是少年
*LIVE对排版及文字有著作权,若有意向借用请向原作者咨询
资料来源:
1. COOKE, BRANDON. “Ethics and Fictive Imagining.”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 72, no. 3, 2014, pp. 317–327. JSTOR, www.jstor.org/stable/43282348. Accessed 19 Mar. 2021.
2.Christopher Bartel, Anna Cremaldi, ‘It’s Just a Story’: Pornography, Desire, and the Ethics of Fictive Imagining, The 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Volume 58, Issue 1, January 2018, Pages 37–50, https://doi.org/10.1093/aesthj/ayx031
3.Walton, Kendall L., and Michael Tanner. “Morals in Fiction and Fictional Morality.”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Supplementary Volumes, vol. 68, 1994, pp. 27–66. JSTOR, www.jstor.org/stable/4107022. Accessed 19 Mar. 2021.
4.Airing. 2017. B站2000万用户分析. January 13. https://zhuanlan.zhihu.com/p/24434456
5.Lu, Shen. 2021. Protocol: China's culture wars, now playing on Bilibili. February 25. Accessed March 19, 2021. https://www.protocol.com/china/bilibili-misogy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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