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核酸点前的长队看不到头,不管是高温的夜晚,下雨的夜晚,还是月亮很大很亮的夜晚,一些人不得不选择凌晨来做核酸。医院门前停着保时捷、大路虎,也停着外卖员的电动车。凌晨十二点半,一位拄着拐杖,右脚穿着护具的年轻人做完核酸,把拐杖扔上后备箱,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下坐进保时捷,扬长而去。没过多久,一位戴着头盔,后脑勺闪着光的外卖员跨上电动车,更快地走了。任何一个深夜做核酸的人,都有着一些不得已的理由。
撰文郝库
编辑金赫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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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打乱的节奏
没有人想在北京零点做核酸,那意味着要排长长的看不到头的队伍,忍受着夏季的闷热,或者骤然降临的雨水偶尔有皎洁的月光,但很少有人记得欣赏到处都是赶往24小时核酸点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就像朦胧夜色中的一条湍急溪流要么是忘记时间的人,要么是白天无法脱身的,要么是准备的人。他们在队伍中沉默着,四处探望着,偶尔能听到疲惫的叹息
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得不选择深夜的理由。7月11日,北京南站,这天晚上有雨。核酸点是露天的,在出站口附近,很多拉着行李箱的人来做核酸。有人举着伞,更多人干脆淋着。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位眉眼帅气的小伙子,排队的时候一直在看游戏视频。他让我叫他小羊,98年生人。小羊在金台路工作,据朋友圈判断,应该是美发行业——他做的脏辫看起来很酷。他说自己工作很忙,只有晚上这会儿有空做核酸。我加上他微信,后来试图联系他,约过几次时间,但他经常忙过头,回复我已经是几小时之后了。
晚上的北京南站,不少人冒雨前来做核酸
今年6月9日,北京将进入公共场所核酸阴性证明调整为72小时。这意味着,核酸结果出来之后的72小时,你是个自由的人。打开北京健康宝,你就能进入小区、公司,可以乘坐公交、地铁,或者到楼下买个菜,去商场吃顿饭。我的意思是,一旦健康宝上的核酸数字变为“4”,你大概只能在家待着了。
北京南站核酸点的一个工作人员来自东北。人没那么多的时候,他就站在遮阳伞下,时不时吆喝几声,维持秩序。这个点儿来做核酸的,要么有急事,要么刚下火车,第二天还要去办事。更多人赶在晚上12点之前,因为12点要把样本封箱送检。有一次,一个小伙子赶早上七点的车,前天晚上11点半做,第二天凌晨5点多结果就出来了。如果超过12点,下次送检就是早上8点,出结果就到中午了。
有时候人们会突然改变计划,然后面临核酸行将过期的慌乱。晚上11点多,徐静拉上女儿,开始满世界找24小时核酸点。那时她报名了一场杭州的培训,订好了周二早上八点的高铁票。但前一天晚上,上五年级的女儿非要吵着跟她一起去。徐静拗不过,晚上11点,她赶紧把女儿的票也订上。问她,“你今天核酸做了吗?”“没有。”女儿说。徐静立马急了,她记得女儿上次做核酸是在周六,一旦过了12点,健康宝上就会显示“4天”,“4天”意味着连家门口饭店都进不去,更别说杭州了。
去停车场取车 ©徐静
首先是同仁医院,离家最近。不少人在门前排队,但队伍始终不动。她着急,问前面的人怎么回事?答,现在是医院的消杀时间,得等到12点才能开始。徐静果断开车去北京南站的核酸点。大白又告诉她,没有加急核酸,“医院可能有”。她二话没说又要找下一家医院,为了节约时间,她打车,让司机把她送到二百多米外的地下车库,她自己的车停在那里。慌乱之际,打开女儿健康宝,上面却显示核酸1天。女儿这时才反应过来,当天已经在学校做了核酸,但因为老是做,也不确定是哪天做的了。无论如何,徐静松了一口气。
这是徐静唯一一次深夜做核酸。她原先做保险行业,因为家庭原因,今年年初离职,专心在家照顾孩子。她住的小区门口就有核酸点,白天没事就去做一次。但是谁的人生不会有点突发情况呢?

加班到深夜的人
北京的深夜建立了一种崭新的秩序。长长的核酸队伍在夜色掩护下,很难辨别清楚每一张脸。在队伍的末尾向前看,只有远处的白色核酸亭亮着灯。偶尔有车子经过,照射到那些排着队伍的人的穿着有穿着长袖衬衫提着公文包的人满头都是汗水打扮时髦的女孩因为无法忍受漫长等待蹲在地上。还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或者深夜来就医的人,以及那些突然被弹窗的人。
隆福医院门口的排队长龙
一天深夜,我去了北京市第六医院。据说那晚的月亮是难得一见的“超级月亮”。它远远地挂在天上,很圆,很亮,像一盏巨大的舞台灯。
六院藏在一片民房和商铺里,在胡同里。到达这里有一条必经之路,凌晨,这条路依然拥堵。胡同两侧停满了车,中间只留一个车身的空当,车流随着做核酸的人流来去,偶尔有喇叭声在两侧楼房间回响。这里是北京24小时核酸定点医院之一,简单来说,就是有弹窗了,只能来这里或其它几家医院做核酸,健康宝才能恢复正常。所以,这里的队伍有几百米,延伸到看不见光的地方。
核酸这件事拉平了所有阶级。医院门前停着保时捷、大路虎,也停着外卖员的电动车。凌晨十二点半,一位拄着拐杖,右脚穿着护具的年轻人做完核酸,把拐杖扔上后备箱,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下坐进保时捷,扬长而去。没过多久,一位戴着头盔,后脑勺闪着光的外卖员跨上电动车,更快地走了。
医院门口停着各式车辆
北京七月的夜晚闷热极了,队伍里的年轻人显得焦躁不安,垂头丧气。排在我身后的是一对中年男女,他们是一家小餐馆的老板和老板娘,老板穿一件条纹POLO衫,看起来40多岁。他是我见过的队伍里最有活力的人。队伍走得快一点儿,他上前面看,“这会儿俩医生!快啦快啦!”过一会儿,队伍不动了,他又去前面瞅,“哎!(做核酸的)剩一个医生了!”他回来说。然后我们看见一个医生匆匆走出来,接过外卖小哥的外卖,又匆匆走回去。
老板的餐馆开在北新桥,离六院不远。餐饮行业最怕疫情,每天都要查员工健康宝,非常谨慎。“我基本上,天天过来做!”老板说,“反正也不要钱。”最近生意不好,晚上没什么人,关店之后,他就来做核酸,权当散步。今年以来,他的店关了几次,全是因为疫情。“这几年都不行,今年更不行。”他说。
医院门口核酸点前排队的人
我在这里遇到小秦和她的男朋友。那是凌晨1点多,她陪男朋友去做核酸。男朋友是个高高的小伙子,头发浓密,戴着金属边眼镜。他弓着背,双手撑在腰间,说话声音小到让人听不清。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小秦和男朋友刚刚研究生毕业,来北京没多久,两人都在互联网公司,从事技术类的工作。男朋友总加班,她怕他忘了核酸,就在前一天晚上帮他准备好身份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那天她男朋友加班到11点多,回到家,想起忘了做核酸,“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我都怕他迷路了,所以陪着她一起去。”
我说你们其实可以趁白天工作时间去做核酸,顺便还能摸鱼,至少晚上可以早点下班,不是说你们年轻人要整顿职场吗?小秦说我误会了,现在的情况是,她跟男朋友还没过公司试用期,现在工作难找,不敢不上心。所以,晚上下班之后,只要同事没走,他们也不走,日常工作完不成是一回事,就算做完了,他们也想在公司多学习一会儿。
说起来有点好笑,第二天,她男朋友去上班,核酸结果还没出。没出就不能进,他在公司门口等了一会儿,刷新北京健康宝,还是不行。这位初入职场的谨慎的年轻人为了不迟到,就从公司后面的小花园翻墙进去了。没人发现异样。直到那天中午12点多,核酸结果更新,他才敢出门买饭。
小秦刚刚在济南的一所大学毕业。她的大学记忆,大多和疫情有关。今年年初,他们学校被封了3个月,不能进也不能出,据说食堂大妈都只能住在食堂里。幸运的是,那时小秦在校外上考编辅导班,疫情发生后不能回校,只被封在家里三个月。研究生最后的一段时光,她每天按时下楼做核酸,然后回家写论文,复习。
只是毕业的时候,疫情还没完全退散,线下参加毕业典礼的只有21个学生,她是其中之一。再后来,她考编失利,30进1,算是竞争最不激烈的岗位,她考了第10,于是就来了北京,在中关村一家公司从事计算机相关工作。我本想跟小秦多聊一会儿,但她第二天告诉我,最近又忙起来,估计过一阵子才有时间。我说好吧,那你忙你的。
“在找地方住的人”
你能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各种各样的深夜核酸故事,定位可能是北京、上海、深圳,或者曹县。如果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人们总会感叹队伍的长度,有时评论一句“觉悟太高了”。做完之后,不忘祈愿,“世界和平,无病无灾”。在上海,一位女士10返沪,酒店要求做核酸才能入住,算下来,两天做了三次核酸,“现在没人能控制住我了吧”在杭州,一位女士晚上10点突然发现核酸快到期,但第二天早上就要体检,于是开始“追逐有效核酸点的征途”,从小区到药店然后跑到医院,凌晨终于采集上。她自责,“脑子是个好东西,千万要保护好”。在一些被看到的城市,故事可能是“半夜敲门全城做核酸”有时候,人们发现一些只有在午夜出来才知道的事情,比如“通宵开的奶汤面铺子今晚是最大的赢家了”。
过去几个月,随着人们做核酸的需求不断增加,北京的24小时核酸点也在不断增多。有人总结,截至7月12日,北京24小时核酸点共有80多家。一些媒体列了详细表格,哪些要预约(以及通过什么方式预约),哪些要查健康宝,哪些能做弹窗,哪些有“环境消毒时间”,以及具体什么时间消毒。但着急做核酸的人们,总会有跑空的时候。
在众多的核酸点中,有一处被称作“核酸硅谷”的地方——生命科学园。经常去那里做核酸的赵晶告诉我,那里是一片大草坪,马路两边遍布六七个核酸点,归三四家核酸公司所有。核酸公司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赵晶在后厂村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后厂村附近也有几个核酸点,一般截至晚上7点。来这里做核酸的大部分是互联网公司员工,核酸队伍的长度也符合互联网的工作节奏,比如,那里下午4点到7点是人最多的时候。这些天北京高温,她不想下午去做核酸,就在晚饭后到离家三公里左右的生命科学园做。
后厂村里,白天顶着高温排队做核酸的人©赵晶
之所以选择晚上去做,还有一点精心计算的小心思。晚上做,送检出结果已经是凌晨,第二天健康宝显示“0天”,之后才是1、2、3天,算下来,相当于多了大半天自由的时间。但现在,这点增加自己保鲜期的小伎俩已经宣告破产。7月初,北京健康宝优化升级,当天6点前出核酸结果的,一律显示为“1天”。
对于一个核酸即将过期的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有天晚上11点,下暴雨,赵晶在公司打不上车。有位同事打到车,不顺路,但先把赵晶捎回家。她回家之后,又立即打车,去生命科学园核酸点——她必须在半小时内做完核酸并打车回家,一旦过了12点,核酸变成4天,那她连车都打不了,“就跟灰姑娘一样”。
赵晶观察到,去生命科学园做核酸的人,很多是“在找地方住的人”,他们刚来北京,赶着做核酸,或者要去往别的城市。排队做核酸的人都很文明有礼,这是她的另一个观察。一个雨夜,晚上十点多,她在那里排队,身后是一个来出差的杭州姑娘。两人聊着杭州和北京。雨开始下,赵晶的遮阳伞遮住两人的头,很狼狈,但别人更狼狈,比如一些拖着行李箱的,以及连遮阳伞也没有的人。队伍里的一些人离开了,更多人坚持着,雨水打在手机屏幕上,打不开健康宝,工作人员还耐心安抚他们别着急。总之,没人插队,没人叫嚷,“就很规训,”她说。
雨夜出门做核酸©赵晶
即便十分希望把做核酸当成饭后散步的附带动作,但她始终无法将这件事当成顺带去做的事,而是“不得不做的事”。夜里的核酸队伍,她看到麻木的人群,人们盯着手机,手机的亮光打在人脸上。前面的人向前走了,看着手机的人却停下来,中间拉成一个长长的空格。每当这种时候,赵晶就非常想把人往前推,就像玩贪吃蛇。更重要的是,虽然前方人数不变,但距离缩短,这会让她不那么焦虑。
赵晶在目前这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了9年,是很长很长的时间。最近她要离开了。她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临近告别,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六点多下班,她就骑上共享单车,去沙河边看落日。
沙河边有个翠湖国家湿地公园,她骑骑骑,骑到稻香湖桥上。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不看手机,也不戴口罩,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看着夕阳一点点隐入西山,金色的云彩一点点暗淡。非常美丽,非常浪漫。这是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刻。
(来源:腾讯新闻)
◦ 文中徐静、赵晶为化名。除特殊标注外,文中图片均来自郝库。
运营|刘希晰 张启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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