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原创 国家破产、总统隐退、政治家族下台，造成斯里兰卡危机的原因是什么？新总统上台后，斯里兰卡是否会倒向印度？《凤凰大参考》独家解读。
核心提要：
1. 随着斯总统、总理双双宣布辞职，该国经济危机演变成为宪政危机。笃信占星学，以不同戒指作为幸运符号的前总统马欣达，也和他的胞弟，前总统戈塔巴雅一道带领拉贾帕克萨家族暂别政治舞台。目前，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已陷入无政府状态，社会严重动荡失序。
2. 斯里兰卡此次危机本质上反映的是该国政治阶层长期独大滥权和民众阶层权力觉醒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因此，斯新政府执政后很可能会从修改本国宪法开始，重建权力制衡和约束机制。
3. 自危机以来，不少西方媒体借此机会将 “锅”甩给中国及“一带一路”倡议。但实际上，一方面，严重依赖外债已成为斯里兰卡固有的发展模式；另一方面，中国在斯的外债占比很小。这样的恶意推测，只能表现出一些国家对中国在南亚地区影响力日益提升的无奈和焦虑。
4. 目前可能成为新总统的普雷马德萨是亲印派，因此短期内中国在斯的合作项目会或受到一些干扰。但无论是挣脱当前经济危机，还是考虑长远建设发展，斯里兰卡都离不开中国，因此斯对华政策作出颠覆性调整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发展对外关系的亲疏远近是不以个别政客的政治立场和好恶取向为转移的。
作者｜《凤凰大参考》特约作者 胡博峰
太和智库南亚问题研究员 
▎7月9日，抗议者闯入斯里兰卡科伦坡总统官邸。图源：路透社
斯里兰卡——这个新冠疫情以来首个主权债务违约的南亚岛国，从9日开始，短短三天之内总统、总理双双宣布辞职，拉贾帕克萨家族在抗议者“滚回老家”的声浪中暂别政治舞台。从数月前的经济危机演变为如今的宪政危机，斯里兰卡上演了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剧。
内忧：斯里兰卡向何处去？
根据法新社的报道，抗议者冲进了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的官邸，并在那里找到了1785万斯里兰卡卢比现金（约合5万美元）。消息人士称，戈塔巴雅在海军人员的护送下从后门乘船离开，前往斯东北部地区暂避风头。总理维克拉玛辛哈的办公室称，已经收到了戈塔巴雅准备正式辞职的通知，但没有说明具体日期。目前，抗议者仍占据总统府、总理府，并在门前贴上了颇具讽刺意义的“对公众开放”的牌子。
▎7月10日，抗议者在官邸墙上写下，“向公众开放” 图源：AP
根据这段公开资料基本可以得出以下三个判断。第一，斯里兰卡，至少是首都科伦坡已陷入无政府状态，抗议民众打着“反拉贾帕克萨”的政治旗号横冲直闯，社会严重动荡失序。这种局面可能将在戈塔巴雅正式宣告下台并与新政府平稳进行权利过渡后逐渐缓解。
第二，戈塔巴雅目前仍仅仅是“官宣”辞职，尚未履行正式手续，因此各方很关注其此前的“13日正式辞职”承诺能否践约，还是说这只是以退为进的缓兵之计。这也是抗议民众现在仍占领总统府不愿离去的主要原因。
第三，戈塔巴雅目前处于“神隐”状态，估计除了其亲信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哪。网上有消息说，他已经逃出国了。但从法新社这段报道来看，他仍在斯里兰卡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斯里兰卡东北部”这个信息太值得玩味了。众所周知，拉贾帕克萨家族的政治势力在南部，而不是东北。笔者认为，这背后应该从两个方面解读。首先，斯里兰卡内战后的大部分海上和陆基海军部队都部署在该国北部和东部，这符合新闻中说的其被海军人员保护离开官邸的情形。其次，东北部距离印度很近，不排除其今后前往印度或通过印度赴第三国寻求政治避难或其他形式的长居。
▎左二为前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 图源：Getty
再说说斯里兰卡今后何去何从。这场宪政危机基本标志着拉贾帕克萨家族在斯国的权力终结。无论是国人熟知的军政强人、前总理马欣达·拉贾帕克萨（编者注：前总理马欣达也曾于2005年至2015年担任过斯里兰卡总统，是家族中第一位总统和担任总统时间最长的人），还是他的胞弟、现任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年逾七旬之际面对此番国内形势，都不得不悲叹一声“老骥伏枥”和“时不与我”。而在其家族的后辈中，拉克什曼·纳马尔·拉贾帕克萨是马欣达·拉贾帕克萨的长子，1986年出生的他也是家族第三代中的“领军人物”，在南亚“长子政治”环境中颇受力捧，曾在2020年至2022年担任青体部长。但拉贾帕克萨家族现已“破鼓万人捶”，他短期内卷土重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笔者在南亚工作期间，曾与马欣达·拉贾帕克萨有数面之缘。当地新闻说他很迷信，经常戴着护身符，甚至在做决策时都要咨询占星师。他将戒指作为幸运符号，被戏称为“指环王”。但如今，一代政治枭雄黯然落幕，不禁让人唏嘘。
▎马欣达的指环 图源：泰晤士报
根据斯国宪法，议会议长阿贝瓦德纳是第二顺位代理临时总统的人选。但作为过渡人物，他的任期注定不会太长。有消息称，斯反对党统一国民党领导人普雷马德萨和自由党的阿拉哈佩鲁马可能将分别出任总统和总理。但无论谁上台掌权，在接过权杖的同时也将接手当前的危机——挽救业已崩溃的国家经济以及平息抗议民众的滔天怒火。
▎斯里兰卡议会议长，阿贝瓦德纳 图源：科伦坡公报
斯里兰卡此次危机的根源是新冠疫情带来的旅游业收入断崖式下跌，外汇储备缩水，美元短缺造成的物资短缺和通货膨胀，以及不合时宜的减税方案，过分激进的去化肥政策。此外俄乌冲突导致的全球燃料和食品价格飙升也是重要的外部因素，这些都是新政府需要解决的问题。
▎5月，在科伦坡等待燃料的人们 图源：纽约时报
但当务之急，新政府必须在8月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提交一份债务可持续计划，而且收拾民心显然比恢复经济更为困难和任重道远。从深层次来说，斯里兰卡这次由经济危机引发的宪政危机和社会骚乱，本质反映的是该国政治阶层长期独大滥权和民众阶层权力觉醒之间的结构性矛盾。除非新政府上台后能有效解决这对矛盾，否则社会安定就无从谈起。笔者大胆猜测，斯里兰卡新政府执政后很可能会从修改本国宪法开始，重建权力制衡和约束机制。
外患：中国的债务陷阱造成这番境地？
行文至此，不得不再讲一讲个别国家、媒体等的“隔岸观火”和“煽风点火”小心思。
印度是南亚地区第一大国，在斯里兰卡局势问题上表态比较早，从今年5月份至今，印度外交部的回应始终比较一致，关键词无非是“邻国优先”、“支持民主”、“与人民站在一起”、“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云云。实话实说，印度确实在斯里兰卡此次经济危机中拿出了一些钱助斯过关。但除了大米、能源、尿素等生活必需品外，印度此次对斯“援助”大部分都是靠信贷等一系列金融操作实现的。需要注意的是，信贷不是友好国家之间普遍采取的“优贷”，而是利率远高于政府间优贷的商贷。印度同意借给斯里兰卡印度卢比，后者则必须定向从印度进口指定商品且还要使用印度给予的卢比额度进行结算，而且商品的价格可能比正常买还要高些。这波“名利双收”，不得不佩服印度的精明。
▎印度通过信贷额度向面临严重经济危机的斯里兰卡提供了44000多吨的尿素 图源：GNT
再就是美国。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说：“华盛顿正在跟踪斯里兰卡的事态发展，并敦促斯迅速采取行动，解决民众的不满情绪”，“美国谴责对和平示威者的袭击，同时呼吁对任何与抗议有关的暴力事件进行全面调查”。又是拜登政府常规的“圣母表态”——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对美国来说，其实斯里兰卡乱不乱根本无所谓，传统意义上被认为是“亲中”的拉贾帕克萨家族下台可谓“打瞌睡送枕头”，正中下怀。此外，美国还手握“有能力摆脱困境的民主繁荣斯里兰卡计划”，随时可以深度介入斯国后续的民主和社会改造。这项计划今年6月刚刚得到斯内阁批准，总额约5700万美元。名字虽然拗口，但可以简单理解为“千年挑战计划”（MCC）的平替版。目前，该计划是否像MCC一样有附带条件还不得而知。
比“隔岸观火”更恶劣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牢牢把控英语世界叙事权的西方媒体正试图将斯里兰卡当前局势描述成从一个国家从“岁月静好”到“混乱无章”的“警示寓言”。《纽约时报》“隐晦”地说，斯里兰卡曾经被视为发展中国家经济成功的榜样，“但政府却被沉重的债务拖垮”，“这些债务与用途存疑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相关”——这么扭捏干嘛？看看印度新兴中国问题智库“红灯分析”说的多“直接”——“中国狡猾地利用债务陷阱外交政策控制斯里兰卡来获得战略优势”，“赢得对印度的政治和安全影响力，进而实现其在印度洋地区推行扩张主义的目标”。
▎纽约时报7月11日发文，文中写到“斯里兰卡曾经是发展中国家经济成功的榜样，但现在人们甚至连基础用品都购买不起” 图源：纽约时报报道
在他们眼中，斯里兰卡此次经济危机的“罪魁祸首”就是中国。按照他们的逻辑，中国在斯推行的“一带一路”倡议埋下了“债务陷阱”，进而造成斯如今的“债台高筑”。其实，所谓“债务陷阱”论本身就是印度战略界率先编排出来的彻头彻尾的“概念陷阱”，反映的是对中国在南亚地区影响力日益提升的无奈和焦虑，根本站不住脚。
首先，严重依赖外债已成为斯里兰卡固有的发展模式。90年代斯里兰卡从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等机构借出的长周期、低利率贷款已经陆续到了偿付期。可以说从本世纪头十年开始，斯里兰卡就已进入了“借新债还旧债”的恶性循环。根据斯里兰卡央行的统计数据，斯2004年商业贷款的外债占比不到5%，但到2010年已接近40%。那个时候，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还没正式推出呢！
▎斯里兰卡工厂 图源：srilanka guardian
其次，中国在斯里兰卡的外债占比到底是怎样的程度呢？由于计算口径的关系，相关数据在统计结果上存在一定差异，但即使按照印度媒体“甩锅”的“宽口径”方式计算，最多也只占斯外债总额的1/10，比日本（10.9%）和亚洲开发银行（14.3%）对斯借贷规模还要稍小一些，至少也是个不分伯仲的关系。如果说中国为斯里兰卡设置了“债务陷阱”，那么对日本和亚洲开发银行来说是不是显得“有失公允”了？
事实上，按照斯里兰卡方面的统计，中国提供的全部贷款中，优惠贷款的比例占到了60%以上，利率2%、管理费0.5%、还款期限15至20年。这样的“债务陷阱”恐怕比前文中提到的的印度给予斯里兰卡的信贷等金融安排还要优惠得多吧？
未来：中斯关系不会受政客的派别和好恶主导
最后，恐怕还需要说一说斯里兰卡新政府上台后的对华关系走向和影响。先说个人判断，客观地讲，不乐观。目前较有可能问鼎总统宝座的普雷马德萨是亲印派。2019年6月，莫迪连任印度总理后闪电首访斯里兰卡，当时全程陪同莫迪访问的正是时任住房部长的普雷马德萨。当时，他本有望在接下来的选举中冲击斯总统，但最终憾负于拉贾帕克萨家族的戈塔巴雅。在此次宪政危机中，普雷马德萨也频繁向印度“暗送秋波”，日后的投桃报李恐怕也可想见。
▎普雷马德萨在街头演讲，称国家需要共识和妥协 图源：BBC
另一名总理人选——阿拉哈佩鲁马，曾在戈塔巴雅政府中担任电力部长。其公开的涉华表态并不多，但从现有材料看，很有可能是去年将三家中国企业从斯里兰卡北部的贾夫纳可再生能源项目中“驱逐”并让印度企业取而代之的幕后推手之一。
不过，尽管普雷马德萨和阿拉哈佩鲁马都不是斯政坛所谓的“亲中友华”派，但他们履职后就对华政策作出颠覆性调整的可能性不大。原因很简单，从自身发展利益角度来说，无论是挣脱当前的经济危机，还是长远的建设发展，斯里兰卡都离不开中国。这从2018年马尔代夫大选，亲印的萨利赫政府上台就可见一斑。当时，各方也纷纷炒作萨利赫上台后肯定会“代印行诛”，彻底赶走中国在马尔代夫的影响力，但事情最后的走向并未按这种脚本上演。
▎阿拉哈佩鲁马 图源：ONLANKA News
中国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刘劲松6月27日会见马尔代夫驻华大使阿兹玛时说，“中马是互信互敬互助的伙伴”，阿兹玛也做了非常善意的回应。当时，刘劲松还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阐述。他说，一些国家抛出“全球基建和投资伙伴项目”，称要替代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基建投融资多多益善，各方正向努力也可相互补充，但声称要“替代”人家的好东西，进而搞恶性竞争和诋毁拉黑，就没格局没道理了，事实上也做不到。
▎中国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刘劲松6月27日会见马尔代夫驻华大使阿兹玛 图源网络
此外，新华社今年的6月还发表了一篇通讯，由中国企业承建的马尔代夫住房三期项目近日移交给马方，将帮助超过1万名当地居民改善居住条件。马尔代夫副总统费萨尔·纳西姆等政要参加了移交仪式。上述新闻都说明，发展对外关系的亲疏远近不以个别政客的政治立场和好恶取向为转移，相信这一点在斯里兰卡的新政府身上同样会表现得很明显。
但需要注意的是，短期内，科伦坡港口城等中国在斯里兰卡的“一带一路”倡议合作项目可能会受到一些干扰甚至阻碍。这些干扰或阻碍难免有一些政治因素，包括斯里兰卡各界在危机之后痛定思痛的“反思”，例如双边关系在某种程度上的回调。但笔者认为更多还是源于斯国政治和社会由乱而治过程中的技术性因素，例如前政府负责对接项目的人发生调整变化、项目施工进度因社会骚乱而陷入短暂停摆等等。
▎中国于斯里兰卡援建的汉班托塔港 图源：economy next
今年恰是中斯签订“米胶贸易协定”70周年。1952年朝鲜战争期间，尚未建交的中国与斯里兰卡（时称锡兰）共同顶住了来自美西方的强大压力，签署了著名的《关于大米和橡胶的贸易协定》，为打破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两国的封锁禁运发挥了积极作用，也成为中斯两国友谊的佳话。当时，斯里兰卡面临橡胶价格暴跌、粮食歉收的双重危机，而两国以“米胶贸易协定”为起点，开展了长达30年的“大米换橡胶”的合作，其中所蕴含的独立自强、守望互助的精神早已是两国关系的宝贵财富，也必将在共建高质量“一带一路”倡议中得到延续和发展。在这样的双边关系大环境中，“债务陷阱”也好，“中国威胁”也罢，铁定是都站不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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