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反正还有明天

“那时候，如果她说天空是绿色的，我都会咒骂蓝色。她在另一个城市对我说，‘在这边的几年我一直在想，我们终归是太遥远了，不只是距离…’”

戏曲、游戏、人生哲理和流行歌电台被一一滑过，手机界面最终落定在“深夜情感故事”。黑漆漆的夜里，余秀华的脸映着屏幕幽幽的光，眼神里有种认真的呆滞。二十年的婚姻生活里，这可能是她最接近爱情的瞬间。范俭拍下了这一幕，并将它放入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

这已是七年前的事。

今年春天，“诗人余秀华尽兴快活”。微博上，她接连发布自己与90后男友杨槠策恋爱和结婚的消息，石破天惊，宛如当年写下“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但这次是真的睡了。

余秀华和杨槠策的婚纱照

消息很快登上热搜，毁誉参半。为爱，为婚姻，她上场交锋：喜欢我的人都是高级的，讨厌我的人都是低级的，可又有“懒得理你”的恣肆洒脱和“怎么都骂不过我”的机巧得意。

这实在很“余秀华”，但现在的她和初次结婚的她并不一样。

19岁那年，余秀华开始了她的第一段婚姻。但或许不该这么称呼，因为她“可没有同意”。同意的人是父母，“我这个儿子（女婿）是全…”，妈妈顿了一下，改口成“身体蛮好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怕女儿伤心和生气。

彼时，余秀华和大她12岁的尹世平已做了快二十年夫妻，也做了二十年的怨偶。而这一切的源头无非是余秀华的脑瘫。

1995年，从四川来荆门打工的尹世平做了余家的上门女婿。他得到了一个老婆，又得到了一个儿子，顺理成章住进女方的家，但代价是接受老婆是个残疾人。

而对余秀华而言，选择权早已被先天的缺陷剥夺。故事的开始并没什么火药味，稚嫩的余秀华白纸一张，“不知道还有婚姻生活、男女关系”，想着以后多一个玩伴，就去领了结婚证。

婚姻本可以无声无息地进行下去。然而生活会累积越来越多双方不能忍受的东西，于是对方和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永远都是一体的。尹世平带着施舍的傲慢，不曾给予妻子任何关怀，勘破真相的余秀华吵闹着要离婚，他却觉得可笑，一个残疾人怎么能“一点话也不听”。

厌弃、嘲讽和咒骂作为一种氛围，开始笼罩这段无爱的婚姻。他在她跌倒时放肆大笑，她在他压上来时一声不吭。生命固有的悲哀具象为彼此的脸，恨意延展出欺凌的快感。尹世平曾得意地告诉余秀华，自己“在北京有女人，比她漂亮，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其实是嘲讽她没有活路，也只能驻留原地。

“从这些小事情，我就觉得这个婚姻真的很伤人”。

琐碎而伤人的日子一天天积累下来成为四季，四季积累下来就是人生。

少女就这样走到了中年，积压在心头的却不是认命与释怀，而是“很亏很亏”的不甘与遗憾。

20年来，关于离婚的争吵从未间断。“你现在越出名，老子越不离婚”，尹世平躺在床上指着余秀华，“你现在到哪老子跟到哪”“你跟，不跟不是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余秀华转身疾走，背后传来悠悠的回答“老子本来就不是东西，老子是人…”，气得她一脚踹开了房门。

刀光剑影并不是那么精准利落，因为家总是血脉相连的。妈妈责备余秀华“心硬”，责备她“不让这个家完整”。余秀华理智的回击里夹杂着委屈——“我不想到我六十岁的时候再离婚，那我不是亏大了。”“我还要睡二十年的觉啊！”

这两句话是理解余秀华的钥匙。那些令人惊异的，从未因“日常”而减弱的恨意与挣扎，那部被转译为Still tomorrow的《摇摇晃晃的人间》，不过是因为这个女人“还不甘心（still not）”，不过是因为还有二十年的明天。

可与命运对抗，需要赔付所有的勇气。余秀华只剩下怕。尽管成名的她终于有资本做一回婚姻的主，但“母”“女”的家庭身份和婚姻的社会意义、社会责任仍然被强调着。

余秀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身体，儿子的嫁娶以及自己的前途都拴在了她和尹世平的婚姻上。“我觉得很惶恐，好像不知道命运在把自己往哪个方向上推，推得这么高，会不会突然被甩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诗歌能够抚慰一位诗人，却无法解救一个妻子。但钱可以。2015年，余秀华痛快地甩出15万版税，和尹世平切割干净。

领完证回到村里已是天黑，遍地泥泞，“从来没扶过她一次”的尹世平托起了余秀华的臂膀。“你总说我对你不好。我对你好不好？”“好”，余秀华回答。但其实心里满是悲凉，因为“他常年不在家，所以连离婚都没有太大感觉”。

二十年婚姻，没有值得纠缠和想念的细节。清澈之后，只剩一片荒凉。

“离婚是我一辈子做的最幸福的事”，也的确让余秀华“快乐得要死”，但身体的重负并没有因此卸下，而是持续影响着她感情的走向。“有点能耐的人不会要她，没有能耐的人她也不要人家。”父亲余文海说。

爱而不得，余秀华当然不会甘心。她“非要找个人来证明这个身体获得爱情是没有阻碍的，结果打了自己的耳光。证明不了。”

李健、明哥，这些名字或实或虚，嵌入意有所指的诗歌，绵延出余秀华酸楚的情感印记。每每被记者问到爱情，这位无所畏惧的诗人和网红总难免外露出作为女人的柔情与哀伤——“其实是借用李健表白我真正喜欢的人，因为我实在不敢提他的名字”。

余秀华依然是那个勇敢的余秀华，她始终怀揣远大的爱情理想，但“爱”与“被爱”的憧憬着力在日常生活中，仍然是飘忽而渺茫的。那个合适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为情所困的余秀华喝醉后在直播间“胡说八道”，很多人指责她给诗人丢脸。只有一位名叫杨槠策的粉丝，听说她胃疼，寄去了一瓶蜂蜜。他从武当山脚下走到山顶，走了6个小时，只许了一个愿望：希望余秀华幸福！

两人就这样相识，相爱，一起做了甜蜜的事情。余秀华惯会写爱情和婚姻的苦，但这次，她深觉“生而为人，到此不亏。”

他们去唐城看雪，去幻城看戏。“幻城里的戏剧有对过去的追忆，也有对未来的幻想，厚重与轻松都包括了进来。”然而在戏外，两人悬殊的肉体、地位和各自失败的婚姻作为“前情提要”在舆论场上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非是指责两人各有所图，余秀华也并不否认。

可大家好像也说不清，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彼此来有所图。成名多年，余秀华的私信里多的是求爱的男人，杨槠策也未必需要将自己置于漩涡中心来赚取流量和金钱。我们只能从零星的媒体报道窥探这段爱情，窥探余杨两人的样貌。

和前夫不一样，“小杨会说，他嘴巴会说。他不吝夸奖别人，很能哄人开心。”“他也不冒火，没有优越感。”但这并不是全部，也未必是根本。答案或许并不来源于幸福时的凝视，而在于期盼时的远观。

两年前，余秀华接受了一场专访。主持人问“对你好是什么样的？一向自诩情感强烈的她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应：就是偶尔的关心吧。我这段时间很空虚，很寂寞，刚好碰到一个人对我有点好，我觉得就可以产生爱情。

简单得近乎乏味，但并不妨碍置身其中的人乐此不疲。

余秀华喜欢写彼此相处的桩桩件件，她写“杨槠策一次次把我背回宾馆”，写“他把我洗干净”，写“他把我的衣服洗干净“，写”他把我的鞋子洗干净”…这些一度伤害过她的“小事”，经由小杨演变为无限柔情，勾扯着她重新回到婚姻。

余秀华不是没有犹疑过，否则不会在杨槠策公布恋情之后，久久地沉默。“我无法确定这份感情的性质，以及我个人对它的态度。”

身体是摧毁的本性，自卑则是深藏的痼疾。

余秀华说这场爱是个意外，其实是说她并不习惯。牵手、搀扶、抱抱和情话，无论她在诗歌里变幻过多少写法，在脑海中进行过多少次预演，都无法在真的发生时淡定自若。“我应该害羞，至少装也装一下。但要命的是见面的时候我真的害羞了，后来我对他说我是装的！”

这不能不令人想到海岩的那句——“姑娘要是不跟你撒谎，那准是不爱你了。”

但爱里也有落空与失望。“两个人之间，哪怕完全地互相理解，时间久了，你也会觉得他侵犯了你的个人空间。而且杨槠策还达不到这个水平，他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我，他说的都是错的。”这并非对小杨的否定，因为“她自己也不完美”。

余秀华享受小杨对她的溺爱，同时也始终保有一种非分的冷静。《我和杨槠策谈恋爱》是她的甜蜜宣誓，可摘要却是“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如果有一天他嫌弃我和我分手了，我也会成全他，因为每个人的人生的意义，要大于爱情所带来的意义。”聪明如她，外人无需替谁忧心结局。

事实是每份爱都有期限，遇见本身就意味着倒数，也可以不倒数，但期限恒在，好日子、坏日子、想念、忘却都是期限。所以，重要的就是过程。重要的是新的情节正在上演，新的遗憾正在酝酿，新的痛苦还没被领会…

这是余秀华自己选择的经受，也是人生中奢侈的瞬间。正如她自己所写，“陈旧的人被一步步拉进一个新轮回/春秋的模样早已见过/但是河流的水是新鲜的”。

从另一个层面讲，余秀华的爱情和她的书写也是这个世界的源头活水，让人眼前一亮，但也不那么让人舒服。很多人同情她的遭遇，也理解她的守望，但潜意识里并不真的认为她能获得幸福。连她自己也很真诚地认为“这辈子与爱情无关”，像是一种自我免疫。

神奇的是，无论有没有爱，无论历经多少沧桑，这个女人始终没有学会深衷浅貌，短语情长。女性的身体和欲望在余秀华的笔下从未缺席，也从未被遮蔽。

不得不承认，尽管社会环境已经相对开放，但青年男女在表达爱，表达欲望这件事上仍有不小的困难。尤其是女性，“内心巨澜与爱的失语相互映照，是一个世代的心灵景观”。

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到“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再到“去后山大干一场，把一个春天的花朵都羞掉”，余秀华以其大胆热烈的书写带领许多女性完成了“爱的教育”。这其中包括了爱的启蒙、爱的表达以及情话书写。也许她的表达并不总是得体的，但女性的确多了一个通道来阅读内心最原初、最强烈同时也是最压抑和最隐蔽的欲望。

余秀华的爱也很像一个神话，最大限度地克服了世人眼中和自己心中的种种不可能，特别是让“不美”的女孩子意识到自己也有被温柔、勇敢的男性发现、照顾和被追随的可能。

当然，她也不可避免地诱发了很多女孩体认到自己在爱欲里的软弱与不幸，让她们想起自己的轻易放弃、轻易错过，让她们想起自己还没有和爱的人去幻城看过一场过去未来的戏，因而又诱发了很多男人的失控与无力感。

感情里往往有很多时差、游移和无话可说的成分，最欠一锤定音。但杨槠策没有把“永恒的情感变成持续的爱和间歇的自我折磨”，他大胆地将恋爱公之于众，于是才有了后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