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第七天，家里出现了很多变化。
妹妹原来总是很晚睡，自从足不出户后，我儿子艾文每天把她当成大玩具，到处抱来抱去。妹妹的精力得以全面消耗，逐渐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作息。
早上七点半，她叫唤着起床，起床，自己爬起来。我睁开眼睛看一眼下床的她，鼓励她：妹妹开门，找爸爸。
眼睛闭了一会，发现不太对劲，睁眼一看，妹妹勤快地拿着两只拖鞋放在我脸上：妈妈开门，妈妈开门。
好不容易打发走妹妹，再度昏睡过去，直到发现床头一动，明显一股黑影迫近，睁眼是拿着棉签的小陈，正想帮我捅鼻孔做个抗原测试。
这下完全吓醒，起床老老实实拿棉签反复在每个鼻孔里转五圈。从一开始的不熟练，到现在已经闭着眼睛都能做了，然而看试纸时心情依旧紧张，脑海中交替盘旋着上帝保佑菩萨显灵希望没事。
没事，一条线。
起床，窗外是最好的四月，草木茂盛，鸟声啁啾。根据艾文的观察，因为人类活动减少，小区里的鸟明显比以前叫得欢了。邻居在群里发布最新情况，院子里的树上有一只大松鼠，看起来绝对不止一只。
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我站在窗边，经常看到野猫大摇大摆走过。
我妈没空关心世界，她每天都要给所有亲戚们视频，询问小区怎么样了，有没有病例，要封几天，发了什么东西，家里还有吃的吗？
亲戚们都说，挺好的。我舅舅每年新米下来的时候，都会买上600斤大米，堆在阁楼供一家七口主食。当初刚听到这事，心想我舅舅也太古板了，现在谁家还吃600斤大米，相当于一个月五十斤的米。
我们小一辈的，买十斤大米，都觉得过分了，什么时候能吃完？
大姚说，她的同学们都饿瘦了。这些年轻人住在人才公寓里，很多人连锅都没有，每天靠外卖和堂吃过生活。咖啡，牛角面包，越南河粉，柳州螺蛳粉，小锅米线，冷串火锅，饮食太丰富了，哪有大米出现的份？
每次我爸妈主张买米的时候，我都跟他们宣传，现在精米白面不流行了，你们要吃糙米，还要尽量少吃米，多吃蔬菜蛋白质。
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在想下次舅舅买大米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囤上五百斤？
小陈在家中的地位越发崇高，他的冰柜里还有一些肉。上个月他一次下单六只母鸡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简直有毛病，谁家一次会买这么多只鸡？很多上海人买鸡都是半只一买，吃个新鲜。
现在小陈说话一言九鼎，他说解封后第一件事，要买一只真正的冰柜，横下来能放半只猪那种。
我不停地在家翻找各种食物，找出来19年生产的松饼粉，过期六个月的生拉面，过期几个月的蔬菜糕……

上个月微博上有个热搜，和素颜和解。这个热搜我没用上，现在，我跟过期食品完全和解了。
过期，有什么关系呢？它们只要还是食物，就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从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被搜刮出来，然后有了某种历史使命。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
这七天里，我最高兴的事，是读完了两本书。
一本是保罗.奥斯特的《穷途，墨路》，讲诉他年轻时候靠文为生，手停口停的艰难岁月。有一段时间他去了游轮上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和船员们困在一条船上。他发现除了工作以外，还需要密切关注其他人的动态。
“到头来，这成了我最重要的任务：学会如何对付怨天怨地、心烦意乱的牢骚，如何躲开凌辱，以牙还牙。”
只要被困在一起，就免不了要有一些矛盾。
往小了说，在家里我常常要调停各种矛盾，哥哥和妹妹的，我爸和我妈的，小陈和艾文的。往大了说，只需要打开小区业主群，就能看到两股势力的斗争。
一朋友说，被小区业主气得脑仁疼，疫情后无论如何要换房子。
另一朋友说，进了小区业主群后，发现自己不跟邻居交往是对的。
我不说话，我已经发现了保罗.奥斯特的窍门，你只要撇开那些意见，找到有用的资源，就觉得业主群其实也不错。在家里最后一片吐司吃完后，我买到了邻居做的吐司面包，得意洋洋地抹上了果酱。

另一本书，是村上春树的游记《雨天炎天》，他曾经去希腊的阿索斯半岛旅行，整座岛有二十个修道院，约两千名僧侣在那里一丝不苟地修行，那里没有一个女人，连动物都不允许雌性进来。
在某一间修道院里，僧人提供的晚餐，是硬得像石头的面包，而且霉得长满绿毛。“他把这东西扔进洗脸盆用自来水泡涨，再用爪篱过水……这么着，我们吞了霉烂长毛，用水泡胀得面包，灌了酸汤，嚼了咸奶酪。”
看到村上吃长霉的绿毛面包，我觉得津津有味，看别人吃苦，果然是一种幸福。
可惜他在这家修道院只住一晚，“倘若在这样的地方再憋上一天，再吃发霉的面包，我们势必土崩瓦解。”
其实并不会土崩瓦解，霉面包吃上两天，没准也觉得是种美味。
乔治.奥威尔在《巴黎伦敦落魄记》里说：贫困使他们不再有正常的行为。这些人陷入孤独、半疯癫状态，似乎不太愿意过正常、体面的生活。
打开朋友圈，我看到上海的朋友们，有的再为两个放到发芽的土豆心痛到流血，怎么会这样，还能吃吗？有的盯着刚种下去的小葱，笑咪咪说，今天又长高了两厘米……有的问，2013年的红豆还能吃吗？
能，怎么不能。
无论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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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长期撰稿人，著有《结婚练习生》《全职爸爸》等作品，写出多篇10w+，感谢全网百万读者信任，欢迎加入^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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