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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父亲走的时候我正在国外。凌晨三点多,老娘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老爸突然不行了,叫我赶紧回去。我连忙跟国内的票务公司联系改机票,一切都弄妥当后天还没亮,我重新躺下想再睡一个小时。
迷迷糊糊之际,电话又响了,一看又是老娘打来的,心知大事不好。果然,老娘语调坚定而平静地说,“你爸走了,我已经叫120把遗体送到太平间了。你按计划回来就好。”
早上八点从酒店出来,乘十二点的飞机回北京。出关的时候遇到一对中国母女,女儿说她不能陪老妈回国,拜托我一路关照。我说没问题,然后像没事一样陪着老太太去免税店买东西,在候机厅里聊天话家常,一直到上了飞机。
飞机起飞后,客舱的灯暗了下来,我闭上眼睛开始假寐,悲伤才真正袭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想到老娘丧偶的第一个晚上就要孤零零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度过,恨不得飞机能飞得快点,再快点。
到了北京后,开始马不停蹄地联系120领取死亡证明,去殡仪馆预约火化时间。虽然之前毫无经验,好在殡葬业早已产业化,家属掏了钱后便无须操心,浑浑噩噩地照着流程走就是了。老娘平时是个极省检之人,买菜带回来的塑料袋都要反复用几次,送老爸走的时候却很大方,5000元的寿衣、7000元的骨灰盒眼都没眨一下地选中。
之后我提出想看老爸一眼,殡葬馆的服务员把我领到一组柜子前。看到老爸的遗体从一个狭小的冷柜格子里被拖出来,像极了平时下厨前从冰柜里取出冻肉,心里瞬间被虚无的悲伤填满,后悔自己不该多此一看。
葬礼那天,来了个穿浅色风衣的女士,一进门就极具领导范儿地与众人握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多年不见的舅妈。舅妈早年曾托老爸调动工作,因为没办成,一直误以为老爸在敷衍她,关系降到了冰点。我和老妈都没想到她能来,当时都非常感动。后来老妈还感慨说,舅妈上了年纪后终于看淡了很多事,变得随和宽容了。
葬礼结束后,舅舅说要去看一下姥爷(我姥爷,他老爸),我们就搭他的车一同去了。姥爷当时已经94岁,虽然精神尚好,身体是真不中用了。二十五年前,姥姥去世的消息还是老爸带给我的,当时我还想,剩下姥爷一人,不知能坚持几年。想不到老爸居然走他前头去了。大家坐在一起吃了顿五味杂陈的饭,饭后无事就散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五月,我抽了个周末又去看了看姥爷。这次见面感觉他更“小”了,原本是接近1米8的人,缩的连1米7都不到了。姥爷说他肌肉退化,浑身使不上劲,说着,还让我跟他扳了扳手腕。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根脆弱的枯枝,但我只假说“挺有劲的啊”,一个劲地哄他高兴。
每次见姥爷,我都更加坚信长寿并不是什么福气。人生的几大乐趣,工作,饮食,社交,性,都会随着衰老丧失殆尽。人到了九十多岁,除了面子上风光,里子上还剩什么呢?工作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吃喝呢,稍微腥荤一些的统统吃不下,进食纯粹为了维持生命;性就不要提了,说出来会被骂老不正经;社交方面更是惨淡,志同道合的朋友都先走了,只剩下自己缅怀往事。
唯一聊以自慰的就是儿孙满堂了,可是儿孙满堂真的很有乐趣和意义吗?孙子辈、重孙辈的人年龄与他差距太大,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儿子辈的各有家庭和生活,最多一周来看他一次。老人大部分时间都是保姆陪着,保姆,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七月的一天,老娘打来电话,说姥爷走了。九十五岁高寿离世算是喜丧,我并没有太多悲伤。舅舅选了亲人捡骨灰的服务,所以火化完成后,我们被领到火化炉前,依次选中一块姥爷的遗骨放到指定的容器里。
电影里完全呈粉末状的骨灰都是后来处理过的,实际不是那样的。姥爷的骨干清晰可辨地躺在炉屉上,空气里是一股焦糊的烤肉味,我心里开始埋怨舅舅不该选这项服务。
捡完骨后,工作人员把剩余的大块骨头一起收到容器里,拿起一个铁锤,娴熟地将骨头压成碎块倒入一个竹簸箕里。入骨灰盒前,舅舅蹲在地上把骨灰里的杂质挑了出来,样子像极了庄稼人从麦粒里捡石子,一边捡一边还同旁边的工作人员聊着。我没想到一场原本沉重悲痛的葬礼搞得这么接地气,有一刻觉得生与死都轻飘飘的。
舅妈在姥爷的葬礼可谓尽职尽责,舅舅选的骨灰盒尺寸不对,放不到墓穴里,她二话没说回去换了一个,甚至没麻烦我们这些小辈。骨灰下葬后她对着墓碑说,“爸爸,走好!”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舅妈早年没房的时候曾和姥姥姥爷一起住了几年,当时年轻气盛不通人情世故,同公婆的关系处得不大好。难能可贵的是,姥姥姥爷走时,擦身换寿衣的事都是她亲手办的。老妈后来说起这些时,语调里都是恩怨消散、亲情重聚的感叹。 
时间又过了一年,转眼已是18年的7月的一天,早上九点多老娘打来电话。老娘轻易不打电话,一打八成没好事。果然,她语气沉重地说,“今天早上你舅妈走了,我刚跟你舅舅去医院看了遗体。”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不亚于晴天一个响雷。舅妈是个非常注重锻炼的人,每个周末都要去香山健走十几、二十公里,一直身体健康,怎么说走就走呢?后来了解到的情况是,其实2月份就查出卵巢癌,舅妈遭遇命运不公,年轻时的倔劲又上来了,不让通知任何人,刻意疏远了很多社会关系,连舅舅的劝告都很不耐烦。她自己边治疗边上班,就这样拖到了7月才住院,住进去没几天,深夜上厕所摔了一跤,造成栓塞走了,享年59岁。
舅舅是知书达理之人,一个字也没跟医院理论,默默地接受既成事实(此处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修改)。就这样,时隔一年,我们又重聚在葬礼上。
这场葬礼对我们所有人的打击都很大,所有人都哭得很伤心,不仅因为它是一连而来的第三次,更因为它把“生命的意义”像遮羞布一样从我们心头剥离了。舅妈一生都在努力活得更好,虽然受限于小人物的命运和资质,没搞出什么大动静,但做任何事情都是讲求意义的。
但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就是这个样子。
死见多了,生就不值钱了。40岁后,这冷冰冰的真相经常让我想也不敢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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