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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谦
编辑|渡十娘 
这本书现在就摆在靠近门边的地上。
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北加州仲春亮成赤白的阳光涌泄而入,直击到浅白的橡木地板上,在空阔的厅里折射出一片虚光。可雯套着纯白的背心,下身那条松垮得显出夸张的浅沙色麻质长裤被光影漂出隐约的月白,令她移动的影像呈现出几分黑白残片里断续间歇的虚幻。可雯光着脚丫穿过客厅时,忽然停了一下,特意绕出两步,从那本书上跨过。宽大的裤脚霸气地扫过封面上那团张扬四散的墨黑,让她生出短暂的快意。这也是一个仪式?就像将在九点正如约而来将它“叼走”的“大狼”所代表的那样?
可雯是在《旧金山记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 的网站上寻看出租仓储间的广告时,撞到“大狼团队”的广告的。广告很短:
 “我们是一支由旧金山湾区各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们组成的心理支持义工团队,免费服务于社区。如果你有任何形成你心理负担的多余之物需要抛弃,请与我们联络。彻底清除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实证,是开拓前行通道的重要仪式。我们的‘大狼’在周末时段将亲临府上叼走你的弃物,承诺你的生活一个全新的开始。请打热线:XXX-XXX-XXXX。”
可雯立刻拨通了“大狼团队”的电话。“大狼团队。这是杰西卡。请问我们能帮你什么?”——非常清晰的年轻女声,殷勤亲切,果然训练有素。背景是喧嚣的人声车声,让可雯想到伯克利加大那座铜锈绿拱形铁门附近动感十足的街景,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人行道上年轻学生们呼哧呼哧蹬着滑轮板的声音。啪啦,好象还有人摔倒了,可雯下意识地一惊。真象游戏,太游戏了,她有些犹豫起来。杰西卡在那边就又甜美地重复了一遍“大狼团队”的问候。哦,我看到你们的广告,很有意思。我这里有点旧物,想请你们帮忙处理一下,可雯回过神来,说。我们非常乐意能够帮助你!杰西卡应得非常干脆,一字一句的嗡嗡声,在可雯耳边果然震出狼声。可雯微蹙起眉,下意识地将手机从耳边移远了些。杰西卡随即记下可雯的姓名和地址电话,然后说,哦,可雯,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何时是“大狼”上门服务的最佳时间?可雯听她如此自然地称呼自己,微笑着想,到底是伯克利的孩子啊,随即就说,这个周六早晨吧,九点怎么样?——周日售房经纪人来代理签单,她将在周一飞往上海。
收线前,可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在伯克利?杰西卡一个短暂的停顿,声音变得十分警醒: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的电话是转到值班生的手机上的。嗯,是的,我是伯克利加大心理系三年级的学生。可雯笑着说:谢谢!我是听出来的。你怎么能听出来呢?杰西卡在那边有些吃惊地问。可雯柔声说,哦,第六感觉吧。杰西卡便礼貌地停止了追问。两人又彼此客套了几句,就收了线。
可雯是伯克来加大哈斯(HAAS)商学院MBA出身。当年在硅谷老牌的国家半导体公司当逻辑电路设计工程师时,利用业余时间修下伯克利跟公司合办的在职MBA学位的近三分之一学分后,可雯如愿申请到哈斯商学院就读全职MBA。她靠自己当了三年多工程师所存下的积蓄和学校提供的小额资助,修完了最后两年的MBA课程。从此拥有了人们开玩笑说的在高科技界“完美搞钱”的履历:电机工程硕士学位及业界三年芯片设计经验,外加名牌大学的MBA。商学院毕业后,既懂技术又会融资的可雯加入了硅谷著名的风险投资集团“金橡子”。入行不久,她管的几个投资项目的收益都超过了公司预期,按行业术语,她一跃成为 track record (业务记录)极好的高科技风险投资新秀。一路走到今天,可雯成了硅谷小型芯片设计公司“宏达科技”的财务总监。
到了这时,可雯和明飞在旧金山海湾边高耸入雾的绿林大厦三十八楼里的两室一厅公寓已基本清空。“高耸入雾”是明飞向人说到他们住处时的调侃。这类话题总会从明飞住着太太的房子转到旧金山的云来雾往,阴晴难定。作为“宏达科技”的总裁,明飞近日按董事会决定,已将公司总部迁往位于上海浦东张江科技园区的中国设计中心,自己也将长期坐镇上海。可雯将公寓里的家私杂物半卖半送地基本清空,并联系好房地产经纪将公寓投放市场出售。这是可雯在硅谷一天出六十几个百万富翁的网络泡沫时期,用自己在“金橡子”淘到的“第一桶金”买下的。住在旧金山城里看万家灯火和海湾云雾,是可雯当年从奥斯汀德州大学拿下硕士学位后到湾区找工作,第一次在海湾大桥上看到旧金山的水光山色时突发的白日梦。虽然如今这楼价比它达到过的最高价位低了些,可比可雯买入时的价钱还是翻了百分之三十,可雯决定放了它。明飞是对的,人生到了这个光景,要懂得“放”。明飞跟前妻离婚后,卖掉了在硅谷的房子,将所有的积蓄都砸到了产品研发中。遇到可雯之前,明飞一直租住在硅谷的公寓里,直到婚后搬进可雯在旧金山的房子,才算重新又有了家。
其实,不仅要懂得“放”,还要舍得“弃”——这是可雯加的。
可雯如今夜里已睡在野营用的折叠气垫床上。两室一厅的空间里,只剩一些零星杂物需要最后打进纸箱,放置到租赁的仓储间里,她就可以上飞机了。而这本书,便是在这最后的最后里,从退无可退的墙角里跳出来,成了道上的一块砖。
可雯走到面朝海湾的落地窗前席地而坐,慢慢啜吸着咖啡。侧过脸,去看那本书。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八个有棱有角的砖红色印刷体字,等距横排在封面上方,对应着右下角覆在黑体“於梨华”上的那抹方正的砖红,在溢满客厅的赤白天光里,倔强地闪成细长火苗,灼着可雯的眼。长短交错的墨黑棕榈叶象前后叠加着的大小不一的手掌,无辜地摊着它们末端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尖长指,将沙色的封面几乎填满。它们挽救了那些毫无设计感的字体的平庸。中央最尖锐的三条叶枝气势逼人地戳至页底,靠右的一枝将一个高挑的,留着西式分头,身着长风衣的黑色男人形体戳开,留下拎着一只小提箱的长臂,孤悬一侧。它象一滴流泻开的墨,结成一只长瘦的飞蝗粘牢在叶尖。可雯还记得,这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一九八四年的版本,单薄粗糙的页纸,齐刷刷的黑色印刷体。
如果打开扉页,上面有一行斜长潦草,用纯蓝墨水签出的钢笔字:送给我的眉立——晓峰1986年7月1日于上海交大。可雯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看读它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紧拧在她心板上的发条,将她漂洋过海地一路催赶到这里。
我的眉立。很轻的男声,带着可雯如今再也说不准的纯正桂林口音,在脑后追击着,令她一个激灵,放下杯子站起来,有点急迫地走到门边蹲下,将书拎到手中。墨黑的尖叶刺到手心,在她眼里灼出焦红。撕掉它,撕掉。为什么不?那么多年了,它一直藏在她的物什里,等的就是一个仪式了。
可雯垂下手,书又掉到地上,响出沉闷的一声。她的目光锁牢在那些棕榈层叠交错的巨大手掌上,忽然就看到月白色的自己,瘦削的身子套在泡泡纱缝出的单薄套裙里,光着脚丫沿着邕江河堤高阔的台阶往上一直跑一直跑,脚底被粗砺的青石砖磕出的血滴连成细长的绸丝,循着她浮在风中的散乱长发飘舞。她的手里高高举着的正是这本书。面容愁苦的南国少年晓峰,在月下台阶的尽处戳出凄凉的一线墨黑。她越跑,那墨线越模糊,最后缩成一滴墨,在她终于抵达时蒸发而去。留下她站在午夜空旷的街市边,迎看那无尽的行道树旋转。全是棕榈。全是。一张张地击过来,左右开弓,一心一意要击穿她的梦。
可雯在一九八六年的夏天到来之前接到晓峰从上海交大寄来的这本书时,正在广西大学女生五栋宿舍404室里,偷用电炉煎着一排青尖椒。这是去食堂打饭的同寝室好友阿琴点的菜。按阿琴的要求,她最后还要在那青椒上浇酱油,再撒上大蒜。那本书和晓峰的信摊在她的膝上。晓峰在信中告诉她,刚拿到的TOEFL和GRE成绩都如愿考得不错。他已经申请了十来所美国大学,眼下焦心的是,每一所学校都要交二十美元的申请费。好在晓峰的导师邹教授刚从伯克利加大当了一年交流学者归来,作为国内大规模集成电路设计领域的权威,邹教授为他写了强有力的推荐信,同时通过自己在伯克利结识的几位美国教授,让研究生院同意免收他的申请费。看来很快就能到美国去了,比我想象的要快啊!晓峰在信末这样叹出一句,然后笔锋一转,说,寄上这本我正在读的书,台湾旅美女作家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它是一本在我的同学中非常热门的书,读来令人百感交集。真要感谢於梨华,给我们注了一支强力预防针,让人对留学生活的艰辛有了心理准备。我绝对相信美国就是那样的,留学生活就是那样的。可雯,你知道吗,读着读着,我常常会想,你恐怕就是眉立了。我的眉立。
可雯在电炉上散发出的刺鼻辛辣里,单腿跪到宿舍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急急地翻看那本封面由棕榈泼出墨黑的书,在页码中飞速地寻着“眉立”二字。合上书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盈满泪水,让双手端着饭盒急匆匆踢门而入的阿琴撞个正着。
你能不能借我五十块钱?可雯抹着泪,冲阿琴伸出手。阿琴让满屋的焦辣味儿呛着连打几个喷嚏,急忙去拔电炉的电源,抽着鼻子再望向可雯,竟有了泪眼相向的意思。怎么回事?你要干什么?阿琴一边去拉抽屉,一边瞪着她那双以三眼皮著称的大眼,问。可雯不应,自顾爬上架床,从自己的箱里翻出活期存折,里面有八十三元存款。她接过阿琴站到床边递上的现金,跳下来,胡乱蹬上那双大红泡沫塑胶拖鞋,直冲到楼下马路对面,抢在储蓄所关门之前将八十三元全部提空。她靠在储蓄所门外的桉树下,捏着薄薄一沓票子数了几遍,铁了心明天一早就去上海。
她要立刻去当面告诉晓峰,她不是眉立,更不是他的眉立。在那本书里,眉立的名字在第一章里首次跳出。留学归来的天磊想起他在大学里和眉立恋爱的光景,他曾要在眉立手中之书的扉页上写下“眉立:牟天磊未来的太太”——“眉立不依,去抢他的笔,不知怎么一拉扯,笔里的水都给挤了出来,流在席子上。以后每夜睡在床上,天磊都把枕头推在一边,将脸贴在那一滩蓝印上,想着眉立生气时眼里闪着气恼而嘴角还挂着爱的样子。”她怎么会是眉立?她不可能是眉立。她要带上灌满她最爱的纯蓝色墨水的钢笔,去为晓峰写下“可雯:叶晓峰未来的太太”,填满他的心。她不要做不愿陪天磊离家的眉立;她要随了晓峰漂洋过海,一直走到天涯。她永远不要戴那些妇人的耳环,以免被晓峰用天磊那样的粗暴口气喝令她取下。更要留着晓峰喜欢的齐腰的长发。她绝不会在嫁作人妇、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之后跟晓峰去讲什么“我们有缘份在一起享受几年,没有缘份一辈子在一起,仔细想想,觉得这样也许是最好的。”不是的。她要的“最好”,是晓峰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第二天一早,可雯捏着站台票,拎个小提包,爬上了从南宁开往上海的538次普快后才补了票。她让阿琴帮她去请假,说桂林家里出了急事;还让阿琴给晓峰发了电报,让他接站。阿琴的嘴唇半天都没有合上。马上就要期考了,阿琴回过神来开始劝。可雯说,大不了补考。她说完,提了包就离开了。可雯在通往学校正门的大草坪上急速奔行,身上是单薄的月白色泡泡纱套裙。她穿过晨曦里一片片的棕榈林时,忽然想,若回来被退学了,她就直接跟晓峰去美国好了。
站了两个多小时到黎塘,可雯才寻到坐位。她正独自去一个她从未去过的遥远的地方,这个想法令她的腿一直在发抖。列车驶过桂林车站时,有个瞬间,可雯生出强烈的想要跳下站台的冲动。她已经弯腰去拿提包了,一下触到塞在边袋里的那本书,心忽然静下,象有一扇沉重的铁卷门,轰然垂落,将她隔出尘世。有很长一阵,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听觉。窗外桂林城里高高矮矮的黛绿色山峰扑面而来,可雯闭上眼睛,满眼闪过的都是晓峰那张神情忧郁得总要惹她心酸的脸。
电机系电子技术专业八一级男生晓峰,是可雯在桂林中学的高班学长。中学时代的晓峰在校园里总是独来独往,在恨不得一分钟也不能消停的中学胡闹男生群里,他的孤独自成姿态,引人注目。课外活动时段,他也总是独自坐在球场边的老桂树下,就算不看书,也宁肯在那儿安静地独自发呆,而绝少和大家混在一起嘻戏。可雯在初三时,很偶然地听老师说起,晓峰当年在工人医院做护士的母亲辛苦地将他这个遗腹子拉扯到五岁时,也得病去世了,从此晓峰就由外婆带着,随姨妈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可雯从此就总是在学校里寻看他那张忧郁的脸,心里竟有隐约的疼。可雯从来不曾告诉过晓峰,自己选择来南宁,来同一所大学里跟晓峰读同一个专业,怕真是为了追随他的。他们这对中学校友,在大学里同一个专业碰上,很快就在当时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校园里出双入对起来。晓峰在大学里同样还是疏离在群体之外,班主任找他谈过几次话,见他不听,就不再管他了,想来是因了他的成绩那么突出地好,让人无话可说。反倒是低两级的学生干部可雯,在被系里多次找去谈话后,干脆辞了系学生会学习部长的衔头。那么,我们就一起堕落了?晓峰得意地笑,却让可雯看出忧伤。她心疼他,忙不迭地点头。
晓峰请她到水塔脚下的学校冰室吃雪糕。晓峰自己没有吃,双手在桌下握着可雯湿漉漉的左手,看她一勺一勺地挖着塑胶杯里的冰,说,我手里是桂中最美的女生。可雯口里含着冰,错愕地看着晓峰,想原来他的眼睛也能闪出那么亮的光。只是,她从小生长在广西师大的校园里,周围长辈似乎有默契,怕小妹子们的心轻浮了不知上进,从不夸奖各家的女孩子漂亮。所以可雯在心里更愿意听晓峰说,他看重的是她聪明,知上进肯用功。这样一来,她的表情随即就有些黯了。晓峰马上捏紧她的手,摇了摇,说,在这里你也是。见可雯不响,他又加一句:你一点也不比土木系那个梧州靓女差的。可雯蹙了眉问,那又是谁?晓峰松开手,扶到她的腰际去绞她的头发,说,那个叫钟青的,不都说她是校花吗?她哪里有你的气质!可雯想起她们楼里三层那个总是穿各色明艳花布百褶长裙的修长身影,被阿琴唤作“百褶裙”的,竟由晓峰嘴里听清了名字。可雯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裙下转出的一双双不同色调的草编底布面凉鞋,果然在这八十年代的校园里夺人眼目。她从来不曾想过要去跟那“百褶裙”比的。
你永远不要剪掉你这一头美发,晓峰的手指纠缠在她的长发间,拉扯得她头皮隐约地疼。可雯迟疑地笑笑,说,直到成了老太太吗?晓峰的眉挑起来,说,没人压得过你的。可雯不再响。她不关心压不压得过别人,她的心思只在他。
他们后来再同进同出,寒假暑假里一起回家,来校,在老同学和亲戚间往来,晓峰的神情果然愈发昂扬起来,惹得人们总是讲,晓峰跟中学时代比,真是换了个人似的。他那时在可雯耳边说得最多的是:你看他们都在看我们!可雯看不到那么多的“他们”,只想到似乎是自己撑住了他,心里生出欢喜。
(待续)

原发《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
图片 I 网络
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清单内容来自 I 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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