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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顾艳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顾艳
国家一级作家,文学教授,博士。1981年3月,在《北方文学》发表处女作。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在《人民文学》《作家》《大家》《钟山》《花城》《上海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歌选刊》等刊物选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杭州女人》《灵魂的舞蹈》《辛亥风云》,传记《译界奇人——林纾传》《陈思和评传》,诗集《火的雕像》《顾艳短诗选》,散文集《岁月繁花》,以及译著《程砚秋与现代京剧发展研究》等29部著作。曾获多种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出版。现旅居美国华盛顿特区。
一.
父亲弥留之际时,我从旧金山飞回了杭州。这一回来,有五年我都没再回旧金山。父亲葬礼之后,最难过的就是母亲了。几十年朝夕相处,突然身边少了一个陪伴的人,屋子空了,心也空了,不知道该怎么来打发日子了。
母亲退休前是浙医二院的内科医生,也是医大教授。大家叫她沈医师,或者沈教授。母亲退休后,每天与父亲相伴在一起,难免口角和争论,但母亲在父亲面前是一个强者,家里事无巨细样样操劳。虽然辛苦点,母亲却是很有成就感,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现在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漱漱地掉下来说:“英子,你留下来陪我吧,我怕。”母亲怕什么呢?怕父亲的鬼魂,还是怕自己的生命忽然消失?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毕竟我有自己的家,还带着个孩子,即使不回旧金山去,也无法与母亲同住一套公寓里。
母亲进入老年后,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都和从前不一样。早上天没亮她就起床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黄昏五点多,她已经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到晚上七八点钟,她就睡觉了。母亲还有个特点,一定不适合我。那就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必须围着她转。父亲在时,早上她起床,父亲也必须起床。晚上她睡觉,父亲也必须睡觉。这种步调一致的生活,父亲其实是不愿意的,但为了妥协,只好认同了。有时我怀疑父亲的癌症,也许是长年累月的压抑生活造成的。但无论我怎么想,父亲对母亲的爱,毫无疑问。
这些天我矛盾重重,尽管我已经决定暂时不回旧金山了,但孩子和母亲怎么才能两者皆顾,且又互不防碍,或者说互不侵犯。我的住处距母亲家有半小时自行车车程,打一个来回仅路程就是一小时。由于常年在美国,我在杭州没买汽车。打的、坐公交车、地铁、骑自行车就是我的出行方式。
母亲一天之中,要给我打许多次电话。有时我正在忙,或者正在路上没听见,母亲就穷追不舍,直到接通为止。母亲情绪激动地说:“英子,你在哪里?打不通你的电话,我就紧张。”我说:“紧张什么?我总不可能时时守着手机。”母亲说:“我怕你出事,外面车多,你出门不要骑自行车了。”我说:“好吧!”搁下母亲的电话,我正准备骑自行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时,母亲的电话又来了。母亲说:“你明天给我买些蔬菜,青菜、西红柿、土豆等。”
第二天中午,我给母亲送蔬菜去时,母亲正准备吃午餐。我看见餐桌上,白色小碗里一点点豆腐,一点点米饭。我说:“妈,你怎么吃这么差,又这么少?如果缺乏营养,身体会很快败下来的。”母亲说:“我知道,我就今天吃不下饭。”
我坐在母亲对面的餐桌前,陪母亲吃饭。母亲说:“白天还好一些,黄昏时分,我觉得一个人不好过,特别悲伤,也特别害怕。”母亲说话时眼泪汪汪的,让我深感没有陪她的罪过。我说:“这样吧,我每天黄昏来陪你。”母亲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说:“每天晚上六点半到七点半吧,这段时间我最难熬。”我说:“好吧!好吧!”
我答应母亲晚上这一小时陪她的时间,连着路程就是两小时。这段时间的两小时,对我来讲何其艰难。我还没有与我丈夫杜钢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决定了。倘若我每晚出门两小时,那么他就必须带孩子。可他是计算机公司的程序员,也是部门主管,加班加点是平常事,肯定不能保证每晚都有空。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现在我最需要得到他的支持和理解,一起把这段艰难岁月扛过去。
我的丈夫杜钢心底善良,乐于助人。他完全同意我的举措,但他纳闷地说:“你妈还有两个儿子,难道他们就不需要承担责任吗?”我想想也是。事实上,两个兄弟都在美国,一个在纽约,一个在洛杉矶。他们不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母亲只要接到儿子的电话,就会精神亢奋地说:“我都好的,你们工作忙,不用回来了。你们自己管好自己吧!”有几次,我听见母亲电话里这样对我的兄长木子说,我差一点就夺下她手里的话筒。然而,我克制住了。我知道母亲在儿子面前喜欢逞强,不能当面给她难堪。
为了每天晚上六点半,能准时抵达母亲家,我从幼儿园接回孩子,就要马不停蹄的洗菜做饭。而我的丈夫杜钢傍晚五点半下班,也不能慢吞吞地回家。我们都被我母亲紧紧地牵着了,稍微晚一点母亲的电话就会接二连三地打过来。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还没来,我在等你。你知道的,家里只我一个人,我怕。”因此,杜钢一下班回家,我就顾不上吃晚餐,跨上自行车飞奔而去了。
今天母亲难得过了晚上六点才吃晚饭。母亲说:“你小姨妈来过了,劝我请保姆,我不喜欢有外人在家里晃来晃去。”我没有回应母亲。我知道母亲的秉性,固执得让人无语。
餐桌上摆着一瓶腐乳,一小碗米饭,我惊讶地问:“老妈,你就这么吃晚饭?”母亲说:“是啊,一个人就马马虎虎吃吧!”母亲是骨子里的上海女人,年轻时身着婀娜旗袍,尽显东方女性韵味,将旗袍演绎得千姿百态。她美丽、时髦、勤劳,给父亲准备的饭菜丰富多样,现在怎么这样了呢?我实在不忍心母亲糟蹋自己,怕这样下去不出几月她就病倒了。我说:“老妈,这样吧,米饭你自己做,我每天给你送菜。”母亲一听,高兴地说:“这样就辛苦你多跑一趟了。”我说:“应该的,中餐前我给你送菜来。”母亲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觉得我自作主张地又给自己多加了一份工作。我丈夫杜钢也许不同意我一个劲儿地往娘家跑,毕竟自己的小家庭还有孩子,可我该怎么办呢?一边是亲人,另一边也是亲人,我绝对做不出袖手旁观的。
自从回到杭州后,除了照顾孩子和母亲,我还有一份大学里的教职工作。尽管我把一周八堂课,压缩在周一完成,但备课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且上班的这天也不能给母亲送菜,也不能接送孩子,全部需要我丈夫杜钢来承担。所以,给母亲送菜的事,我在丈夫杜钢面前很难开口,生怕被他拒绝,两口子闹不开心。事情果然是这样,我丈夫杜钢懊恼地说:“那么远的路,一天跑两趟,我吃不消。你别叫我代班送菜。”我丈夫杜钢这么说,仿佛给我留着情面。也就是说,我可以去做,只要不让他代班。
第二天一早,我从幼儿园回来,急匆匆地去农贸市场买鱼、虾、肉,蛋和蔬菜。本来一个上午,我可以坐在书桌前备课或写作,现在挪来买菜烧饭,踩着自行车给母亲送菜去,为的是让母亲吃好一些。我这样做令我的邻居小米大惑不解,她说:“难道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办法吗?”
“暂时没有。”我说。
我踩着自行车去母亲家时,五月里的太阳已经热辣辣的,把我晒得满脸通红。我脑海里忽然闪现了一幕小时候的场景:母亲值夜班回来,唤醒熟睡中的三个儿女,一人一只油包。那时候物质匮乏,买啥都要凭票,我们半夜被母亲叫起来吃油包,懵懵懂懂地吃饱了又睡。全然不知道母亲在医院里工作到半夜,省下夜宵,自己在厨房里啃冷饭。

我给母亲第一次送菜的那天,看见母亲狼吞虎咽吃得有滋有味,并非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吃不下饭。母亲这个年纪只要能吃饭,身体就不会马上败下来。我希望母亲健康快乐地活着,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
母亲每周五上午,都会去医院坐班专家门诊,这是她退休后唯一的乐趣。她喜欢别人叫她沈医师,而非沈教授。沈医师有很多病人,那些被她治愈的病人有的给她送来锦旗,有的给她写来感谢信。母亲把锦旗和感谢信,收藏在一只小木箱里。如果我坐下来陪母亲聊天,母亲就会讲她许许多多病人的故事。可是中午母亲不需要我陪,还没等我坐下来,她就催我回去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我们从前住在医院宿舍里的情景。那个宿舍是一栋青砖小洋楼,里面住着医院里最权威的医生。至今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浙医二院第一任院长,著名医学科学家、脑外科专家朱焱;浙医二院副院长肝胆胰外科专家余文光;骨科专家李天助、外科专家齐伊根等,还有许多内科、眼科、皮肤科等专家医生;真是名医荟萃的宿舍楼啊!
可惜前些年,这栋从民国走来的青砖小洋楼,被夷为平地,继而盖起了二十多层的商务大厦。邻居们各搬东西,退休后身体不太好的邻居就很难互相走动了。我母亲搬到了医院隔壁的马市街,离医院门诊楼只十来分钟的步行路,为的就是每周五去专家门诊坐诊。母亲说:“我和舞蹈演员穿上红舞鞋一样,在舞台上旋转着无法停下来。”的确,母亲在上班时,白大褂一穿,身边围着一圈病人,她的精神状态就格外有精气神儿。
从母亲家回来,我的备课时间大打折扣。有时接几个电话,处理一些杂事,就到了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了。幼儿园在文三路那边,踩自行车需要五十分钟。那是一家蒙台梭利幼儿园,教育理念让我颇为欣赏。因为路远迢迢,孩子和母亲都需要我两边来回跑。我去车行买了一辆红色电瓶车,然而练习了许多次,还是驾驭不了,只能作罢。
每天黄昏,一到六点,我就盼着我丈夫杜钢回家。如果他过了六点半,还没有回来,母亲的电话就像催命鬼一样,一个接一个。母亲说:“你怎么还没有来呢?等人是多么焦虑啊,我怕你路上出事,不放心呢!”好在我丈夫杜钢这样的情况比较少,为了我能准点到达母亲家,他基本上按时回来带孩子。
我的自行车飞奔在通往母亲家的大街小巷里,绕着小巷子七转八拐地来到母亲家。登上五楼,我已气喘吁吁。而此时,母亲已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地等着我,还不时地望着窗外。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时,母亲说:“我在窗口看见你来了。”母亲的眼力不错,穿针引线的活儿也比我强多了。
我在客厅的一只红布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母亲坐在我对面的长沙发上。母亲说:“这房子没有邻居,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母亲住在一梯两户的居室里,对面那户人家去了美国,长年锁着门。从前父亲活着时,这些都不是问题,而今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在五楼的这个岛屿上,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确实让我不放心。我说:“老妈,你保姆不想请,养老院不肯去,一个人呆在家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母亲说:“自由啊!”
我心里想母亲追求自由,可我一天跑两趟被母亲这么缠着,根本没有自由可言。当然这话我没敢在母亲面前说出口,怕伤了她的心。我默默地坐着,母亲就把闷了一天的话,像竹桶倒豆子那样倾倒出来。也许她只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才感到身心舒畅。母亲说的话有她想到的往事,也有每周五接触病人后的新鲜事,还有父亲的遗物该怎么处理之类的话题。我洗耳恭听,不时地点点头,插一句问话,算作和母亲的交流。然而母亲还没有说完,一个小时就过去了。这时候即使母亲讲到精彩部分,也会停下来说:“时间到了,你赶快回去吧!”我说:“好吧!我回去还要给孩子洗澡,哄睡觉。”
这天我离开时,母亲给了我一串钥匙:“这是你父亲的钥匙,万一我哪天爬不起来了,你就可以进来救我。”我说:“你好好的,不会出现那种状况。不过,有钥匙倒是方便,不用你守在门口给我开门了。”我抚摸着母亲递给我的钥匙,这钥匙上有父亲残留的余温。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总是敬而远之。我从旧金山回来的那天,很想与父亲谈谈;但这时候他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死亡离他那么近,他望着我时眼里满是泪水。我一阵心酸,后悔从未与父亲有过很好的交流和沟通;也没有很好地陪过他。
面对父亲的死亡,我才意识到亲情的陪伴是多么重要。无论孩子和母亲,都需要大量的陪伴时间。陪伴不仅仅是一日三餐,关键还有精神上的陪伴,才能有益于身心健康。特别是老年人,常出去走走,透透空气,看看外面的世界就会少一点孤单和寂寞。我忽然想在国庆长假带孩子和母亲去旅游。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丈夫杜钢,他一听就反对了。他说:“一老一小,带出去游玩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我们没有汽车。”
“可以租车。”我说。
我丈夫杜钢说:“你总是没事找事。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其实,我自己租车带一老一小出去旅游,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母亲一直想去普陀山,趁她还能走走,为什么不陪她去一趟呢?我对丈夫杜钢说:“好吧,我自己带他们去,不用你操心。”
出发前几天,我做了许多准备,备足了食物、药品,还有水、饮料和水果。租车公司离我家不远,租一辆小车一天三百多元,两天也就六百多元。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把去普陀山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我三十多年没去普陀山,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我说:“嗯嗯,只要你开心,想到哪里去我就带你去哪里。”母亲哈哈笑起来说:“我老罗,走不动了。”
国庆节那天,我把租来的白色凌志车开回家后,我丈夫杜钢抱着孩子对我微笑着说:“看在孩子面上,我给你们当司机去。”我说:“好吧,多一个帮手多一份力量,我离不开你的帮助。”我丈夫杜钢这样说是给自己台阶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带着孩子,接上母亲,白色凌志车就朝着沈家门方向出发了。母亲虽然八十多岁,但她出门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穿着浅蓝色真丝衬衣,黑色西裤,黑色皮鞋,外罩一件丈青风衣,走起路来风度翩翩,很有专家医生的范儿。我呢,扶老携幼,穿着红色T恤、浅蓝牛仔裤和白色旅游鞋,一股劳动人民的样子。
我丈夫杜钢把白色凌志车开到舟山金塘大桥时,沈家门就不远了。这是一座跨海大桥,从前过海需要摆渡,如今方便多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来沈家门,小时候随母亲的医疗队在这地方住过两晚,只记得有很多好吃的海鲜。所以,一到沈家门,吃了小餐馆里的午餐,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去逛海鲜市场。
市场里的海鲜产品琳琅满目都很新鲜,就是比杭州还贵。特别是虾皮,看上去又大又鲜亮,且价格在众多海产品中比较便宜,我一下买了五斤。海参呢,个头大,虽然价格贵,但好不容易来趟沈家门,那就买二十个。还有昌扁鱼,看上去肉嘟嘟、胖乎乎的,我选了十条。母亲在一旁傻傻地看着说:“你当你是大老板,这么贵还买那么多。”我耸耸肩,没理睬母亲。
出发前,我就在网上预订了沈家门的宾馆。拎着大包小包的海产品,到宾馆办妥住宿后,也顾不上休息,直奔朱家尖南沙海滩看大海去了。母亲虽然有些疲倦,但她看海的激情让她精神朗朗状态不错。这会儿,杜钢驾驶的白色凌志车,很快载着我们来到南沙海滩。我们在一把大阳伞下,坐在沙滩上眺望远方。这时孩子爬到了太太怀里,太太说:“嗨,乐乐,你喜欢海吗?”
乐乐说:“喜欢。”
海滩上热闹极了,有布面亭子下的临时小卖部,有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们,有年轻人在海边赤脚嬉戏,也有和我母亲一样的老年人坐在沙滩上看海。母亲望着海,忽然忧郁起来说:“若是你爸还活着就好了。我们家分散在各地,他都没有享过重孙绕膝,天伦之乐的日子。”母亲说得没错,我今生最后悔的就是没花时间陪陪父亲,也没带父母一起出去旅游。我对父亲有着许多感情亏欠,如今极力想在母亲这里偿还;并且想让母亲吃好、玩好、心情好,不要生病。倘若母亲生病了,不仅她自己痛苦,我们也会责任更大,更忙碌。当然,我的两个兄弟是否这样想,我就不知道了。
母亲这晚睡得很好,早上起床后精神状态不错。到普陀山需要摆渡,我丈夫杜钢一早把白色凌志车开到摆渡的停车场。停车一天三十元,不贵。大约半小时后,大轮船载着我们上了普陀山。母亲有些兴奋,毕竟很多年没来了,普陀山增设了不少新景点,与过去完全不一样。我丈夫杜钢抱着乐乐,我搀着母亲。我们走走、停停、看看。参观几个景点后,下起了毛毛细雨。尽管下雨,母亲还是固执地要去南海观音景点。仿佛那里不去就等于没来普陀山,我们只能奉陪。
毛毛细雨越下越大。我到小卖部买了三把雨伞,没想到母亲撑着雨伞一溜儿地走散了。我找来找去找不着,给母亲打手机也不接。南海观音景点,游人络绎不绝,这可真把我急坏了。后来还是我丈夫杜钢眼尖,手一指说:“你妈在那边!”
这时的母亲,正好拿着香烛朝观音菩萨走去。我绷紧的心弦放松下来,远远地望着母亲虔诚地拜佛,直到她转过身才迎上去说:“老妈,站着别动,给你和观音菩萨拍个照。”母亲说:“这次来过普陀山,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来了。”我想想也是,毕竟母亲82岁了,出远门总归有风险。
我们顺利地返回杭州后,又把母亲送回家里,安排她躺下,才放心地离开。这次旅游虽然短短两天,但扶老携幼生怕发生意外,整个心是悬着的。因此,我和我丈夫杜钢都感到身心疲惫。不过母亲玩得开心,就是最大的收获。
旅游回来的第二天,我忽然发热了,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我让母亲自己弄饭吃,母亲说:“我吃水饺,你放心休息吧,今天别来了。”搁下母亲的电话,我吃了退烧药和头孢,继续睡觉。大约下午一点,母亲来电话说:“我要去医院看牙齿。”我劝母亲别去,过些天我陪她去,母亲不依。我想母亲在自己医院看病,走过去才十来分钟,再说母亲每周五还去专家门诊坐诊,完全是可以放心的。
下午,我撑着发热的身子去幼儿园接孩子。出门前,我给母亲打电话,家里没人接。我想,母亲一定还在医院里看牙齿吧!我双腿发酸地踩着自行车接孩子去,到幼儿园我又给母亲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我焦急了起来,把这情况打电话告诉我丈夫杜钢。杜钢说:“你别神经过敏了,她在医院里看牙齿能出什么事?”我想想也对。
尽管我丈夫杜钢以他的方式安慰我,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母亲一定出了点问题,必须马上赶过去。我载着孩子,自行车飞快地转动着轮子。我对坐在我身后的乐乐说:“咱们先到太太家去。”
“好,我们去看太太啰!”乐乐是那种很乖的小女孩儿。
我们来到母亲家时,已经傍晚五点多了。我用父亲的钥匙打开了母亲家的门,母亲不在家里。我又带着乐乐赶到医院口腔科,这时口腔科医生都下班了,连问的人也没有。我心里一阵紧张,见着路人就问,都说没看见。
母亲去了哪里?
我突然想起来母亲记不住我的手机号,但家里的座机她背得滚瓜烂熟。我意识到我应该马上回去,这样我就能接到她的电话了。我这么一想,自行车载着乐乐飞奔起来。这时候我老早忘记自己还是个发烧病人,尽管腿脚酸痛,但人在特定情况下的那股拼力,让我散发着力量。我还没有跨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吱啦啦响起来,一阵忙乱,从包里掏出钥匙,三脚两步奔向电话机。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里有个老太太,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在人民大会堂后面的花中城对面。”男人说着,把话筒交到了母亲手里。母亲在电话里喊:“英子,我迷路了。”我对母亲说:“你坐着不要走动,我马上叫杜钢来接你。”
我丈夫杜钢飞速赶到那里,打电话给我:“你妈不在呢!”我的心拎了起来:“你往前走,找找。”果然,我丈夫杜钢说:“找到了,她正朝着离家越来越远的反方向走呢!”我说:“你打的,先载她回家吧!”
一会儿,我丈夫杜钢把电瓶车停在路边,叫了一辆“的士”把母亲送回了家。我十分纳闷,母亲在医院里看牙齿,怎么会走到遥远的人民大会堂后面的花中城?即使坐公交车也得四五站,她一个老太太是怎么走过去的?
我载着乐乐,又飞速来到母亲家。母亲满脸通红地坐在沙发上,一场惊吓让她非常害怕。原来母亲并没有在医院里看牙齿,而是去了皮市巷的私人诊所。那些立交桥让她迷失了方位感,心里越急,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远。母亲的这一事件,令我担忧。毕竟我住得比较远,倘若有紧急事件也不能第一时间赶到。该怎么才能两全其美呢?
那天,我在家政网给母亲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带她来到母亲家后,母亲极力反对,不到两小时就把她赶走了。我虽然非常恼火,但也十分无奈。我又上网查找养老院,和母亲说了许多养老院的好处,还带她去看了离家很近的一家养老院的设施。然而母亲坚决不去,她认为那是住“监狱”。她不要住在“监狱”里度过晚年时光。她发疯般地嚷着:“我不要住在‘监狱’里……”
我决定带孩子搬去母亲家和母亲同住,让杜钢一个人留守自己家里。这真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但母亲一听就吓坏了,说:“带着孩子一起来住,那不是干扰我的生活吗?我不要。”我无语地看看母亲,不过我还是能体谅她。毕竟82岁高龄,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性很难改变。
我无法像我的两个兄弟那样,硬着心肠对母亲的生活不闻不问。我总是事事迁就,希望能照顾好母亲,让她的晚年多一些亲情和幸福感。我小时候亲眼目睹母亲在那场革命中,经历过大风大浪血与泪的苦难日子,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总希望她的日子充满阳光和温暖。为此,我怎能不尊重她的选择呢?!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到母亲附近买一个小套房子。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丈夫杜钢,他瞪大眼睛说:“哪来那么多钱?”我说:“买个便宜的,按揭。”我丈夫杜钢说:“你为你妈啥脑筋都动得出来,你两个兄弟倒是什么事也不管。”我丈夫杜钢抱怨几句,也就不吭声了。他知道我的性格,只要我认准的事情,一定会去做。因此,他都赖得劝,由着我折腾去。
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我爱我家”看房源信息。想买一个母亲附近的,还要便宜些的小套,也不那么容易。那天我由中介带着看了两处房子,虽然都是小套,但环境不理想,且价格贵。我正要走时,“我爱我家”的一个部门经理说:“这里附近有个小套,就是在六楼。”
我看了地址,房源在离母亲步行五分钟的地方,正是我要的地段。一室一厅,房子虽小,但价格便宜,实在是我求之不得的。仿佛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跟经理去看了房。六楼朝南的房子,窗外一片空旷,没有任何遮栏物,非常透气。我随即拍板,也不讨价还价。一个多月后,我们办好了买房的一切手续,然后找人装修。白色的墙,白色的家具,配上粉色的窗帘,看上去清爽、年轻、喜气。我给我的新居取名:“五分斋”。意思是步行五分钟就能到达母亲家,不用再路远迢迢地来回奔波了。
我们搬到新居的那天,母亲看了我们的新房子惊讶不已。她微笑着说:“英子,这样我心里踏实多了。”我说:“嗯嗯,一切为了你,只要你健康快乐。”母亲非常高兴,坐了一会儿又说:“就是房子小了点,三个人住有些拥挤。”我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很满意了。”母亲嗬嗬地笑了起来。我把母亲送回家的路上,对母亲说:“现在路近了,我随时都可以来看你。”母亲说:“是啊是啊,我也可以过来的。”
自从搬到新居后,我基本一日三次往母亲家跑。我渐渐发现母亲的记忆越来越差,刚刚做的事转个身就忘记了。有一天,母亲说:“我现在给病人看病,一下就忘记了病人的叙述,使劲儿也想不起来。这很危险,我已不适合工作了。”我说:“我陪你去神经科看看吧!”母亲摇摇头。
母亲一不去专家门诊坐诊,仿佛没有了精神寄托,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我刚给她带去的糕点,待我回家后,她打电话给我说:“你说要给我糕点,糕点在哪里呢?”我一下也糊涂了,昏头昏脑的以为自己没带去,在家里找了一圈,结果没有。我又跑到母亲家,翻了她的食品橱门和衣服橱门,结果在衣服橱门里找了出来。母亲见到糕点说:“啊呀呀,我忘记了,害你白忙了一阵。”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的记忆力越来越糟,但她有些讳疾忌医。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去看神经科杨医生的专家门诊。母亲和杨医生本来是同事,现在变成了医生和病人,母亲心里起先无法接受。那天杨医生问母亲四个问题,母亲只答对了两个。杨医生问:“你午餐吃什么?”母亲说:“我忘记了。”杨医生问:“你今年几岁?”母亲答:“28岁。”母亲也许是把82岁,说倒了吧!但无论怎么样,
杨医生诊断为“脑退化”,是毫无疑问的。
杨医生建议做一个CT和核磁共振。母亲说:“其实做不做都一样,我非常清楚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正在和从前告别。”母亲说得有点悲壮,不免让我心塞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母亲,便说:“你还没有做CT和核磁共振呢,别瞎说了。”
第二天,我陪母亲先后做了CT和核磁共振,结果做出来都不太好。杨医生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为母亲开了胆碱酯酶抑制剂、多奈呱齐和进口的安理申盐酸多奈呱齐片等药物。母亲患这样的病,我心里自然非常紧张,但这紧张也不能从脸上表露出来。我搀着母亲的手说:“不用担心,每天开开心心没事的。白天一个人在家时,就把电视机打开,看看故事片和新闻。”母亲说:“每天看电视,也没啥意思呢!”我说:“那我尽量多来陪你吧!”
晚上,我把母亲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的病情,通过微信转告了我的两个兄弟。他们的说法一样:“噢,知道了,你辛苦的。”别的就没有什么反应了,既不说回来看看,也不说需要什么帮助,仿佛母亲患病和他们没有关系。我虽然生气,但自家兄弟总是包容的;即使我丈夫杜钢指责他们,我还是在为他们辩护的。
尽管母亲的记忆那么差,但她每天早上都去附近公园走走,不把自己当病人。她出门时裤兜里装着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及我的手机号,那是我给她做的牌子,她不愿挂在脖子上。如果是陌生人,还真看不出母亲是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但我非常担心,生怕她再一次走丢。她却自信地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七月里的某一天,我给母亲送午餐回来,陪着乐乐睡了一通午觉,起来后第一件事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铃吱啦啦响了很久,不见母亲来接。我感觉不妙,带着乐乐往母亲家赶过去。打开门,只见母亲摔倒在客厅的地上。我急忙喊:“妈,你怎么啦!”
“我上卫生间绊倒了,爬不起来。”母亲说。
“我来扶你。”我说。
没想到母亲摔倒在地上,要扶起来谈何容易。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还是没有把母亲扶起来。我只能先擦干净地上的尿,再给母亲擦身,换上干净的衣裤,然后打电话给我丈夫杜钢。杜钢快马加鞭地来了。我这才和他一起把母亲抬到了床上。自这一次摔倒后,母亲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她在家里有时连卫生间也找不着,以致于小便常常拉在裤子上。
我本来一天过去三次,后来起码过去五六次。有时刚把她收拾干净,回过头来又一塌糊涂了。最难的是我周一上班去,一整天她在家里就会忘记吃药,忘记吃饭,小便拉在裤子上了。待我下班,第一时间赶过去,早上给她准备的饭菜,几乎没动。我问母亲:“老妈,你饭吃了吗?”母亲说:“吃过了。”我说:“我早上给你准备的饭菜,你没动过呢?”母亲说:“噢,我忘记了。我不饿。”
转眼过去了半年,我越来越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的时光,几乎一有空就过去,还把一个笔记本电脑放在母亲家,索性一边陪母亲,一边备课写讲稿。有一回,母亲吃完午餐很伤心地对我说:“你知道吧?我正在忘记过去和现在,所有美好的往事都从我脑海里消失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分离了出去。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已经分裂了。”母亲说着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我被母亲的哭泣感染了,也哭了起来。一时间,仿佛天崩地裂,世界一片黑暗。一会儿,我止住了哭泣,安慰母亲道:“没事的,没事的,自己多说话,多看书,慢慢就好了。”
那天,我给母亲去医院配药,神经科杨医生给母亲药的剂量加大了,本来吃半颗的,现在吃一颗。接着,他对我说:“这周六下午神经科有个医生和病人家属的交流会。我想请你妈来谈谈病后的感想,不知她是否愿意?”我说:“这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让我妈出来参加活动并演讲,总比闷在家里愁眉苦脸好。”杨医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回到母亲家,把杨医生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开始极力反对,她说:“我记忆不好,写不了讲稿,也讲不了。”我说:“老妈,你可以尝试一下,为什么拒绝尝试呢?人有很多种可能性,万一通过演讲,你心情豁然开朗,每天都快快乐乐的,病就好了呢!”
母亲一副羞涩的表情说:“我现在这样还能行吗?”我说:“行,当然行。拿出你专家医生的自信,一定行的。”母亲点点头:“好吧!我试试。”我吩咐道:“你先把想要说的话记录下来,每天记一点,记多了就是一篇讲稿。”母亲脸上露出微笑:“嗯嗯,我现在开始每天写一些,写多少是多少吧!”
“对,人就是要这样积极向上的状态。”我说。
“好吧,好吧,我尽力吧!”
我把母亲同意演讲的事,打电话告诉了杨医生。杨医生得知母亲同意,很是高兴。他说:“你妈要多说话、多动脑,多思维,这个病就怕不吭声。”我说:“噢,这个病除了吃药,如何才能控制住呢?”杨医生说:“每个病人都不一样,这很难说,但关键是按时服药,适当锻炼,增加营养。”杨医生说的话虽然没错,但似乎谁都能说。
这些天,母亲戴着老花镜大部分时间伏案写作。她写不出的时候,在家里来回走动。有时她想不起药放哪里了,也学会慢慢找,一遍遍地找。自从上次找不着卫生间后,我就给她穿上了纸尿裤。这样我上班那天,一整天在学校教学,就会稍微放心些。尽管我仍然下课给母亲打一次电话,午餐时又给母亲打一次电话,傍晚回家前再给母亲打一次电话,我的整个身心都在母亲这里,以致于我总是冷落了孩子。有一天,我陪母亲公园散步,竟然忘记去幼儿园接孩子了。直到黄昏,老师打来电话,我才魂飞魄散地飞奔而去。我心里忏悔着,若我女儿知道把她的宝贝孩子忘记接回来了,她在美国读博士该会是如何的焦虑不安啊!
此时,我惊魂未定地从老师手里接过孩子。乐乐不高兴地说:“外婆是不是不爱我了,不要我了?”我心一酸,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说:“乐乐,你要记住,外婆永远爱你。”乐乐稚气地反问道:“爱我,为什么不来接我?小朋友都走光了,天黑了,我怕。”小姑娘口齿伶俐,让我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
接乐乐回家时,她喜欢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唱歌,与她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从乐乐身上,我的眼前出现了我女儿小时候的场景。仿佛岁月倒流,但倒不回去的是我额头上的纹路。世界在变,越变越快,我们每天都在接受新观念、新思想、新技术,不学习就会被社会淘汰。有时电脑上的一个技术问题,就让我望洋兴叹,仿佛回到了远古时期,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我想着母亲是个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如今做一件日常生活必须的事都非常困难。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自从父亲患癌症去世后,我的脑海里再也删不掉父亲弥留之际的形象。那天我从旧金山赶回来,扑到父亲病榻前大声喊:“爸爸,我来了。”父亲听到我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嘴里发出“呃呃”的声音,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说出口。我心里非常难受,酸楚,眼里盈满泪水。我久久地握着父亲的手,亲吻着父亲的脸颊说:“爸,别哭了。你会好起来的,我再不离开你了。”父亲果然不哭了,嘴里又发出一连串的“呃呃”声。我知道他在向我交代后事,交代如何照顾母亲。我说:“爸,你放心,我会照顾母亲的。”我刚说完,父亲满意地睡过去了。保姆说:“你爸哭累了,让他休息,你先回去歇歇吧!”谁知我刚回到家里,医生电话就来了。医生说:“你爸病情一下恶化,你快来。”
就这样,父亲弥留之际的形象,永远地刻进了我心里。我回来的第二天黄昏,父亲就走了。我对父亲亏欠太多,没能在父亲病重时早点回来陪陪父亲。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有时看到母亲,父亲的形象就在我眼前浮动了。他就像我的一个影子,伴随着我,让我常常审视自己,检讨自己。
周五那天,我给母亲送午餐时,母亲说:“我的讲稿写好了。”我说:“老妈你真行,你真厉害。”母亲很得意地说:“那当然。我从前做学术报告,会场都坐满人。”我说:“沈医师是名医师,大家都喜欢你呢!”母亲“嗬嗬”地笑了起来,转而又悲伤得有些哽咽。我知道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但她有这样的情绪,无疑脑子还清醒着,应该是件好事。
我给母亲从衣橱里找出来演讲时穿的服装:红色羊绒开襟毛衣和深蓝色羽绒外套。接着从抽屉里找出来一条黑色西裤,又从鞋柜里找出来一双北京布鞋。我想母亲是个爱美的女人,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出场。我知道母亲的大衣橱里,还藏着她许多款式别致的旗袍。那些旗袍就像母亲年轻时各种不同的倩影,在我眼前幻化成一个曼妙多姿、风姿绰约的年轻淑女。她仿佛是古典之花,开放在岁月深处,是那么玲珑和妖娆。
第二天上午,母亲在一阵鼓掌声中走上了讲台。母亲说:“我叫沈安君,原本是这医院肾内科主任医生。我退休后还被聘用,一直到我得了脑退化,才彻底退休了。脑退化就是人们熟知的老年痴呆症,就是阿尔茨海默症。”
母亲停顿了一下,朝会场看一眼后继续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过去,没有从前。从前美好的往事我都记不得了,包括我父母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我只活在当下,活在现在。我也看不到将来,将来对我已不再重要了。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好像也没有灵魂了,可我并不气馁,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因为我身边还有最爱我的女儿,这就足够了。但是我并不想拖累她,她有她的工作、家务和学习。我知道,一家人走在前进的路上才是正常的。所以,我尽可能地自己管理好自己吧!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你们!”
母亲演讲结束后的几天,心情不错。下午她会坐在电脑前写东西,这也许是活动大脑细胞,控制病情的最好办法了。我发现她虽然写不成篇,但从断句来看,有些句子还闪烁着哲理的光辉。比如:“生活是美好的,美好的生活状态来自内心的力量。”
然而没多久,母亲似乎又不行了。每过一天,都如同过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脑子一团浆糊。重重的,一会儿就想不起什么了。我和她说:“老妈,午餐在电饭堡里温着。”我前脚刚走,她就忘记了。待我下午再来看她时,她说:“我菜厨里都找遍了,没有饭菜呢?”我望着母亲饿得饥肠辘辘的样子,从电饭堡里端出来热乎乎的饭菜,心里一阵酸楚和心痛。我说:“老妈,毕竟我要上班和带孩子,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你身边,还是找个保姆回来吧?”
我母亲一听找保姆就不高兴了,她坚决地说:“我不要,如果你请回来,我还会把她赶出去的。”我说:“那么找一个医疗条件各方面都不错的养老院,总之养老院比家里好。”母亲说;“我不要去,你是想把我赶走吗?如果你忙,你可以不用来,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母亲的话,声声刺耳,我竟一时语塞,无语凝噎。
我心痛母亲。母亲是一个病人,但我已找不到最好的方式陪伴她了。毕竟乐乐一天天长大,除了幼儿园,她需要接受更多的教育。譬如:我要带她去上舞蹈课、钢琴课,还要带她去动物园、博物馆等景点。这一老一小,都需要我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无论我陪乐乐上舞蹈课和钢琴课,抑或是带她去公园玩,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几乎每隔二十分钟,我就会给母亲打个电话,而母亲接到电话总是说:“你快回来吧!”
很长一段时间,我神经衰弱,恍恍惚惚,仿佛自己也不正常了;常常丢三落四,刚做的事情顷刻就忘记了。有一次,竟然忘记了系里的开会,还有一次为了一大早给母亲送午餐,赶到学校已经迟到十分钟了。迟到,在我们学校属于教学事故,不仅一个月的奖金被扣除,还是很丢人的行为。为此,我总为我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惋惜。
时间久了,我丈夫杜钢对我两个兄弟的不问不管意见很大。他说:“他们怎么不回来看看你母亲?怎么不尽一点应有的责任?”我丈夫杜钢说得没错,只是我碍于兄妹情份没法指责他们。在母亲骨子里,传统中国女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她心里也是根深蒂固的。我记得小时候,我的兄长常常能吃到巧克力,而我没有。他拿着巧克力,剥掉包裹巧克力的金纸在我面前晃一晃,然后塞进他自己的嘴里说:“谁让你是女的?”我兄长的这一行为,让我一辈子无法忘记;并且立志在读书、事业,人品等各方面努力超过他。
我的时间每天都排得满满,有时我丈夫杜钢工作一忙,很晚才回家。我就只能带着乐乐一起去母亲家,陪母亲聊天。回来时,我把母亲一天的换洗衣服拿回家洗。尽管陪母亲聊天已不再有新鲜话题,但只要母亲肯说,即使她重复一百遍,我也乐意听。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痴呆呆地坐着,什么话也不说。不过最近发现母亲越来越勤劳了,她总喜欢拿块抹布东擦擦、西擦擦,把家里擦得一尘不染。
周二,又到了母亲去杨医生那里看病的时间了。我扶着母亲来到神经科专家门诊杨医生这里,母亲望着杨医生一句话也没说。杨医生说:“沈医师你好些了吗?”母亲仍然不吭声。杨医生又说:“再做一个核磁共振吧!”这时母亲说:“我不要做。我知道我的病情。”杨医生转过头对我说:“最近好像发展得有点快,换一种药试试吧!”我听杨医生这样说,心里有些紧张:“要怎么才能控制住病情呢?”杨医生说:“每个病人都不一样,这很难说。”杨医生还是这样的老话回答我,我似乎对他的医术没有信心了。但也只能听他这个专家医生的,换一种药试试。
我把母亲送回家后,再到药房取药。杨医生给母亲换了一种盐酸美金刚片,看药物介绍是一种治疗中、重度脑退化的药。也就是说,母亲的病已到了中度迈向重度的方向了。我心里有一种崩溃感,不知道哪里还有更好的神经科专家医生?我心里很难过,但也只能支撑起自己的全部力量向前走。母亲虽然得了脑退化,也就是老年痴呆症,但我们给予她的爱她还是有感觉的,明白的。我想只要拥有爱,她就能坚定地走下去,绝不会自暴自弃。
母亲84岁生日那天,我带着乐乐一起去蛋糕店,给母亲买了一只大蛋糕。其实,母亲每年生日,我都给她买一只大蛋糕,一束红玫瑰。母亲喜欢红玫瑰由来已久,那是她谈恋爱时,有两个小伙子同时追求她,结果她选择了送她红玫瑰的我父亲。今年母亲生日,我对丈夫杜钢说:“我们一起到杭州酒家去给母亲过生日吧!”我深知我母亲注重仪式感,趁她还能吃的时候,就把生日过得隆重一些。我丈夫杜钢双手赞同,他说:“老年人确实过了今天不知明日,我们应该让她每天都过得像节日一样,充满喜悦。”我说:“你别空口说大话,许多事做起来都很艰难。”我丈夫杜钢不吭声了。他叫来一辆的士,我们一家就到了杭州酒家。
出发前,我给母亲剪了齐耳短发,穿上一件墨绿色的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红色印花围巾,看上去精神朗朗,一点不像个病人。母亲很开心,我也很开心。84岁的数字插进蛋糕,烛光里,母亲默默地祈祷着,然后呼呼地吹灭了烛火。谁也不知她许了个什么愿,但母亲笑靥如花,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这天晚上,生日宴会一结束,我们就把母亲送回家了。我还给母亲洗了脸,擦了身,洗了脚和屁股。我生怕母亲摔倒,已经很少给母亲洗澡了。若找我丈夫杜钢来帮忙,我母亲肯定是坚决不同意的。想想也是,男女有别,若是自己儿子母亲也是会拒绝的。因此,我每天早晚两次给母亲擦身、洗脚,洗屁股。有时天没亮,我就提着热水瓶,买好早点去母亲家了。待我回来,我丈夫已经载着乐乐去幼儿园了。这时候,我会接到我女儿的电话,聊一些乐乐的事,也会聊一些她学校的事和她写博士论文的事。
女儿在美国漫长的读博生涯,总算馒头吃到豆沙边,快熬出头了。想当年幸亏父亲还活着,并且还没有发现癌症,我才能照顾产期的女儿和外孙女,并且一直把外孙女带在身边养。都说我们这一辈人经历的事情特别多,几乎从蛮荒时期进入高科技,什么好事儿都被我们赶上了。事实的确如此,就连四代人中,我们这代也是中流砥柱。上管老,下管小,还要管着自己的事业和工作。想到这些,本来已经疲惫不堪的我,又充满自信地激荡起对生活的热情。
杨医生给母亲的药换了盐酸美金刚片后,母亲的整个状态都非常不错。我不在她身边时,她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去公园,还去水果店买回来苹果、火龙果。这让我又开始信任起杨医生了,认为母亲的病完全是可以控制的。我的心情因此而好起来,去母亲家的次数也恢复到原来的一日三次。这样我就有些时间,可以从容地备课写课件,甚至对乐乐的钢琴也改变了从前马马虎虎的状态,给她请了一位上海的钢琴名师,每周带她去一趟上海。
当然,我没有把带孩子去上海上钢琴课的事告诉母亲,否则她会担心、紧张。我总是出发前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到了上海给她打一个电话,下课后给她打一个电话,有时不放心上了高铁还要再给她打个电话。我身在旅途,心系母亲。这样的生活状态,我已习以为常了。说实在,每周去一趟上海,就好比给自己放一次假,让绷紧的弦,松驰一下。好在母亲这段时间也蛮争气,我给她一早送去的饭菜,午餐前她自己电饭煲里温温热,吃得一干而尽。
黄昏,我丈夫杜钢管孩子时,我拿着上海高铁站里买来的糕点去母亲家。母亲说:“拿来做什么,我自己买了很多糕点呢!今天你小姨妈打来电话,说明天要来看我。咱们姐妹俩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再不见就要见不着了。”
时间是握不住的流水,母亲显得有些沮丧,也许想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说:“老妈,小姨妈也80岁了,能够来看你不容易,姐妹见面要高兴才是,明天我把午餐多带一些过来,让你和小姨妈吃得开开心心。”
母亲的厨房自从父亲去世后,不再起油锅,也反对我去厨房做菜。她说:“你父亲就是油腻熏多了,才得癌症的。”我只能顺从她的意思,不去她的厨房做菜。只不过我自己家里虽是刚装修的房子,灶头上却已是油腻满满,也没时间祛垢除污。我没母亲那么爱干净,非要一尘不染的。我家里摊得到处都是书,都是玩具,连走路都不方便。母亲来我这“五分斋”新居一次,便感叹道:“幸亏没让你来和我一起住,否则家里都被你们摊成杂货铺了。”我说:“是啊,三代人住一起,肯定许多习惯都不一样。比如你睡觉时,我们晚饭还没有吃呢!”
从母亲身上,我发现一个女人的变化是不知不觉的。谁都没法相信眼前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太太,就是那张泛黄了的照片上的美女。那张照片是我在书橱里意外发现的:母亲身穿白底碎花长旗袍,戴着宽边遮阳帽,右手拿着古典小圆扇,左手捧着两本书;她身边的女子穿着灰底白条长旗袍,右手亦拿着一把小圆扇。她们正在步行途中,那旗袍衬托的动态美,有款有形,有着与众不同的女人之美。母亲虽然不再穿旗袍,但旗袍是母亲骨子里的经典。至今衣橱里的几十条旗袍,都是母亲藏了半个多世纪的民国之风。或许,她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半个多世纪前的许多故事呢?
“五一节”来临时,我想趁着母亲状态不错,带她到家附近的一家海鲜馆吃海鲜。虽然走过去才五分钟,但黑不溜秋的路,我还是用轮椅推着她去。这家海鲜馆,玻璃缸里养着许多品种不同的鱼和虾,母亲喜欢吃鱼虾,我就选了一条一斤半的铜盆鱼,一斤虾,三四只海蟹,还有毛蚶和淡菜。半个多小时后,这些新鲜的食材都被烧得香喷喷地端到了餐桌上。母亲胃口不错,吃了很多鱼虾。一斤半的铜盆鱼,也被我们四个人全部扫荡干净。母亲开心地说:“这里的海鲜真新鲜,厨师烧得不错。”我说:“好吧!我们下次再来。”
母亲嗬嗬笑地说:“哪里还有下次,我是今天不知明天事的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去见阎王爷了。”母亲有时喜欢说些丧气话。时间久了,我和我丈夫杜钢都不在意母亲说什么。只要她开口说话,说什么都没问题。
我把母亲用轮椅推回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除了给母亲洗脚、洗脸,洗屁股,还要擦身,换衣裤,然后把她的脏衣服拿回家洗。这些日常琐事,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心平气和的态度。病人在家已经不堪重负,如果我每天抱怨,那将是让人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我非常明白我肩上扛着四代人的重担,压力促使我每天都忙得像陀螺那样团团转,但我的情绪需要时时克制。
我在学校的课程已经排得很紧了,一天内上完八堂课,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第一时间就是去母亲家。母亲在我心里仿佛是神一样的存在,以之于我丈夫杜钢和我女儿都会数落我过分宠着我母亲。尽管他们不会极力反对我,但他们提出的意见引起我反思。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母亲只有一个,在母亲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全力以赴。
理由就这么简单。
过了五月,天气越来越热了。自从杨医生给母亲换了盐酸美金刚片后,母亲就不再穿纸尿裤了。近些天,我每到母亲家,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我检查了房间的角角落落,都没有发现异样情况。这臭气哪里来的呢?我把母亲家的窗子,一扇扇打开,可母亲又一扇扇关上。她说:“我不喜欢开窗,你随我去。”无奈,我只能随她去,但偷偷地每扇窗都开一条缝。
晚上我再次到母亲家时,臭气已熏得我快窒息了。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母亲把大便拉在裤子上,或者某个角落里了?我对母亲说:“你站起来我看看。”母亲站起来没走两步,大便就从她的裤腿里一段段地掉下来了。我终于找到了臭气的原因,也让我意识到母亲的病时好时坏,不穿纸尿裤不行。我说:“老妈,你别动,我给你洗个澡吧!”母亲说:“我不要洗。”
“不洗不行了,你看你腿上都是大便。”
母亲不吭声了,我把母亲扶进卫生间,脱掉她的衣裤,让她双手拉住栏杆,给她站着洗淋浴。然而母亲一会儿就把手从栏杆中挪开了,僵直地凭空而立。我怕她滑倒,一只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给她涂上沐浴露。洗完澡,我又给她洗头。洗头液流到母亲眼睛里,母亲尖叫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拿毛巾给她擦眼睛时,脚底一滑,两个人差点都摔倒了,吓得我魂飞魄散。
接下来,我给母亲吹干了头发,穿上了干净的衣裤,还给她用上了纸尿裤。扶她躺到床上后,我才擦地,打扫房间。结果在卧室的门背后,发现两三段大便,我赶紧用卫生纸包裹着清除掉,再用抹布擦了又擦,才感觉没有臭气了。
离开时,我给母亲吃了药,道了晚安。也许太累了,我捧着拿回家洗的母亲的脏衣服,双腿发软,一脚踩空,从楼道上摔了下去。幸好只擦破了皮,掸掸灰尘继续走。回到家里,我丈夫杜钢正在哄乐乐睡觉,看见我回来了懊恼地说:“你在你妈家都呆几个小时了?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我说:“你不想哄孩子睡觉,我来吧!”于是,我就这么一身臭哄哄地躺倒在床上,说是陪乐乐睡觉,没几分钟我自己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昨晚澡没洗,牙没刷,牙齿缝里还黏着食物,赶紧到卫生间洗澡刷牙。洗澡时我才发现右腿上两块大乌青,但我也顾不得这些,早上的事情多着呢!给母亲送早餐后,我得去学校教学。9点45分上课,我必须提早一小时出发。如果迟到,那就是教学事故了。我已经迟到过一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因此,凡是去学校教学的那天我就特别紧张,生怕给母亲送早餐时,她又出问题耽搁了我的时间。生怕没赶上公交车,或路上堵车迟到了。我的整个神经绷得紧紧的,耳畔总是回荡着母亲的声音:“英子,你早点回来。英子,你要早点回来啊!”
最近母亲的词汇越来越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
这天下班回家后,我丈夫杜钢已经把乐乐从幼儿园接回来,晚餐也做好了。他还给我母亲在一只饭盒里盛满了饭菜,让我带过去。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给了我丈夫杜钢一个热烈的拥抱后,先去母亲家了。我打开母亲家的门,母亲手上拿着一块抹布,见我来了说:“你来啦,我在等你呢!”我说:“妈,你都好吧?纸尿裤穿着吧?”母亲说:“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我说:“怕你又把大便拉得到处都是呢!”母亲说:“不会的,不会的。昨天我是忘了吃药才这样的。”原来如此,我忽然意识到药不能放母亲这里了。我必须每次带过来给她吃,避免她的忘记或多吃。
母亲吃饭时,我就坐在她旁边陪她聊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告诉母亲说:“前几天,我们从前医院宿舍里的那个蔡阿姨去世了。”母亲眨巴着眼睛,忽然想起蔡阿姨来了。母亲说:“她是李医生的夫人,也是我们内科的护士长。她比我年轻多了,怎么突然去世了呢?”我说:“心肌梗塞,突然死的。”母亲眼睛红红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不要把去世的消息告诉我,我怕。”也许,从内心来说,老年人对死亡都有一种恐惧心理吧!
待母亲吃完饭,我给她收拾干净才回去。这时我丈夫杜钢和乐乐,已经吃过晚餐了。我只能吃他们的残羹冷炙。自从母亲患病以来,我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了。我不仅每天疲劳不堪,还时常忙得饥一顿、饱一顿的;走路快步如风;但内心压力山大,仿佛蜗牛扛山,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沉重缓慢的。
我真想睡个懒觉,调整一下身心,可身边都是催命的事。照顾母亲和孩子,买菜做饭,一样都没法偷懒。教学、备课也不能偷懒,每学期都有教研组长和部门领导轮流来听课,还有学生对老师的评估,如今做老师真正不容易。而作为作家的我,在这一堆琐事中,我居然与中国作协百位文化名人丛书,签约了撰写《林纾传》的任务。我丈夫杜钢说:“你这是疯了?你啥时间去写作?”
“我已经停笔两年了,不能再停了。我可以利用点滴时间慢慢写,写几年,没问题。”我说。
“何苦再给自己增加压力?我丈夫杜钢说。
“你别管了。”
我丈夫杜钢不再吭声。
在我丈夫杜钢眼里,我只是个业余喜欢写字的女人。我那些出版的著作,他都没看过,我也不希望他看。隔行如隔山,少年夫妻老来伴,知足常乐,平安就是福了。我当然知道,一但我投入写作忙不过来,我丈夫杜钢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我仿佛把宝都押在他身上了,一种感恩油然而生。
暑假来临前,我着手收集撰写《林纾传》的资料。我的时间是用秒来计算的,有时邻居拉着我想聊几句,我就说我还有事下次再聊。非常遗憾的是暑假里,幼儿园没有困难班。好在我也放暑假了,再想想,带孩子其实是带一天少一天,过了这村没那店的。祖孙能这样相遇相伴在一起,实属缘分。因此,每周一次瞒着母亲带乐乐去上海回钢琴课,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了。
那时候,乐乐坐在高铁上,会在小茶几上画画,徒手在茶几上弹曲子,看车窗外的田野,小木屋和石板桥。下了高铁转地铁时,在肯德基的门店里买一份鸡块,绊着番茄酱,边走边吃。下了地铁,还要穿一个来回八辆车道的大马路。有时远远看见绿灯,为了赶时间我就抱着乐乐快步穿马路。直抱得双脚发软,呼呼喘气,但心里是快乐的。因为,我和孩子在一起体验旅途中的一切,感知着社会的日新月异。这么宽的大马路,从前我只在旧金山见过;但如今的城市设施,上海已远远超过了旧金山。
每次乐乐被钢琴老师表扬,我都非常高兴,觉得这么来回折腾值了。其实,我们每次去上海,都是一早出发,傍晚才能回到家里。且在路途中,每隔半个多小时就需要给母亲打一次电话。虽然身心疲惫,但回来母亲安然无恙,我做贼心虚的紧张心理才能放松下来,毕竟我是瞒着母亲带孩子去上海上钢琴课的。所以一回到家,淘米做饭菜,由着乐乐看电视,心里盼着我丈夫杜钢早点回来。只有他回来管孩子,我才能不用拖着孩子,提着饭菜去母亲家爬楼梯。
俗话说,岁月不绕人。每次拖着孩子去母亲家爬五楼,孩子赖着不肯登楼,我只能一手提菜,一手抱着孩子登五楼,登得双脚发软。回来时,还要登自己楼道的六层,真是用尽了力气。我明白,许多责任都让我豁出命去了,却都不讨谁的好。我丈夫杜钢有时会说:“你两个兄弟那么心安理得的不回来管母亲?我回来晚一些又怎么样?”当然,这只是他的气话。有时心情不好,说说气话也未必不可。
如今陪母亲聊天已不再是聊天,母亲语言贫乏得只能反复说那几句话。有时我换一个话题,她就呆呆地不作声了。仿佛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一摊浆糊。不过这段时间母亲精神状态不错,只要平平安安过一天算一天,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虽然我日复一日地给母亲做着同样的事,但久病床前无孝子,有时实在太累了我也会偷偷懒,两顿饭并在一起送。
双休天,我有时整个下午都泡在图书馆找《林纾传》的资料,没有去母亲家陪陪她。而此时,我丈夫杜钢管了一下午的孩子,还做了可口的饭菜:有红烧肉、煎黄鱼、炒青椒木鱼卷等,见我回来了,他给我妈盛了满满一饭盒说:“快给你妈送饭菜去。”每当我丈夫杜钢这样说时,都令我内心感动着。确实,他比我那两个兄弟好多了。
我那两个兄弟不回来看母亲的理由很多,但没有一个理由能遂服我。我知道他们并非走不开,而是不想承担责任。好多次,我都喉咙痒痒的想打电话问个明白,但又怕伤了兄妹情份,弄得家里不得安宁。因此,我对他们不抱希望。都说人在做,天在看,我只要做好自己,管好母亲,就是最好的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暑假里的日子特别漫长,从早到晚我都在带孩子管母亲,生活如同钟摆,只有母亲和孩子都午睡时,我才能看会儿书。说是看书,其实是在看写《林纾传》的资料。只有完全了解林纾这个人和他所处的历史背景,我才能撰写大纲。而大纲是需要经过专家组评审通过后,才有资格写这部书。这让我每天都在思索如何用一个新的视角,走进晚清和民国的时代?
那天中午,我带着乐乐一起去给母亲送饭菜。我脑海里翻来覆去是晚清和民国的画面,不知不觉就登上五楼了。我用钥匙打开母亲家的门,只见母亲爬在一只方凳上擦玻璃窗。
“妈,你这是在干啥?太危险了。”我几乎三脚两步跑到母亲身边,将她扶了下来。我说:“妈,你吓死我了,你一定不能爬高。”说着,我爬了上去,将两扇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对母亲说:“我已经擦干净,你不要再擦了。”母亲说:“知道了。”
我给母亲摆好了碗筷,准备陪她吃完饭再带着乐乐回去。可是母亲不依,非要我们先回去,她再吃饭。她说:“你们不回去,我不吃。”我们僵持了十来分钟,母亲懊恼地说:“再不回去,我就用棒子来赶了。”母亲一向任性,我这才带着乐乐回去了。回到家,我心里还是非常不放心。与乐乐吃了午饭,来不及洗碗,先给母亲打电话。“吱啦啦”的电话声响起来,没人接。我敏感地意识到母亲一定出问题了,必须立即赶过去。我对乐乐说:“快,自己穿鞋,我们去太太家。”
“刚回来,怎么又要去了?”乐乐童稚的声音不解地问。
“嗯,我们再去看看太太吧!”
乐乐是个懂事的女孩儿,她点点头,跟着我一起去了。五六分钟后,我们登上母亲住宅楼五楼的楼道,打开母亲家大门,客厅里没人,饭桌上的饭菜一动不动。我又看了母亲的卧室,也没有人。然后我打开父亲卧室的门,这才发现母亲倒在父亲卧室前的阳台上。两颗门牙掉了。血,从她头上汩汩流出来。我“妈”一声大叫,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热辣辣的天,阳台上如火烧一般。我从抽屉里,拿来几块纱布和毛巾给母亲止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居然拼尽全身力气把母亲从地上拖起来,背到了父亲的床上。乐乐惊呆了,但她根本来不及恐惧。我说:“乐乐,给太太的头上按住毛巾。”乐乐就用她小小的双手,使劲儿地给太太头上按住毛巾。她说:“看,我这样可以吗?”
我一边朝乐乐点点头,一边拨着120电话。电话通了,我告诉他们病人的病情,状态和地址。电话那边说:“今天只能去省中医院。”我想不管到哪家医院,先去了再说。于是我说:“好吧,好吧。”接下来,我给丈夫杜钢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的一系列情况。杜钢说:“我在开会,等下直接去省中医院急诊室。”
十分钟后,急救车和担架来了。急诊医生和护工们七上八下地把母亲抬到担架上,母亲头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医生给她听了心脏,然后说:“家属陪去。”就这样,我和乐乐坐到了母亲的担架旁。这是我们第一次坐急救车送病人,心里的感觉仿佛救死扶伤。我的耳畔,响起呜啦啦的呼号声。到了医院,杜钢已经在急诊室门口等我们了。他见到我说:“这里有我,你还是带着孩子回去吧!”我说等等,看看情况。我让杜钢管孩子,自己陪着母亲到各个科室做检查,最后主管医生说:“问题不大,在急诊室观察两天吧!”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松了口气。仿佛老天照顾我,心里充满感恩。医生安排母亲住下后,我给她找了一个全天24小时的临时护工。女护工看上去蛮勤快。急诊室里,一个房间两张床,条件还不错。我发现母亲脸上虽然被摔得满是乌青,但她精神状态还可以。她对我们说:“你们回去吧,带着乐乐太辛苦了。”这时,母亲的脑子似乎比较清醒,我就放心多了。
我让杜钢带乐乐回家,自己则去了母亲家打扫卫生。那厚厚的一摊血已经凝固了,看得出母亲流了不少血。我用热水冲洗地面,并拖干净了阳台上的血迹。我心里想母亲的老年痴呆症是否很严重了,不然怎么会爬凳子去拆阳台窗帘?她似乎到了每分钟都不能离开监护人的地步,但她又不肯请保姆、也不肯去养老院。我该怎么办呢?
对于母亲的病,我忽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一天天拖下去了。我对我丈夫杜钢说:“我明天要去浙医二院找杨医生,把老妈摔得头破血流的事告诉他,看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杜钢说:“你妈在他这看病,一晃都几年了,还不是温吞水慢慢来,过一天算一天,实在不行就加药量,你还想指望他?”杜钢的话一点不错,可这个阿尔茨海默症的病,就是这样时好时坏,怎么能怪医生呢?我说:“无论如何杨医生是专家医生,我得去问问。”
第二天上午,我从杨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心里仿佛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杨医生建议我给母亲去省里的专科医院住院,并告诉我那里有阿尔茨海默症的住院部,医疗条件和病房都相当不错。他还给我介绍了一个那里的专家医生,他说:“我们医院没有专科病房,你母亲现在的情况必须住院。”
我手里拿着杨医生给我介绍的专科医院钱医生的手机号,思来想去是否送母亲去专科医院住院。回到家里,我打电话给我丈夫杜钢说了杨医生的建议,杜钢立即赞同,并让我联系钱医生,但我还是想尊重母亲的意见。
这天晚上,我去急诊室给母亲送饭菜时说:“老妈,杨医生建议你去专科医院住院,那里有非常好的医生,三人一间病房,还有洗澡间,还有一对一的保姆24小时陪伴你,你觉得怎么样?”母亲说:“好吧!”我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答应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许母亲摔跤摔怕了,一种求生的本能让她想住在医院里了。
母亲在省中医院急诊室住了三天。医生说:“你妈可以回家了。”我就带她回到了家里。这时母亲脸上的乌青已消退了不少,而她似乎每天都在为住院做心理准备。有一天,她和我说:“过完这周,我就去专科医院住院了。”
想着母亲就要去住医院了,我忽然有些舍不得。虽然把母亲交给医院是迫不得已,但母亲躺在病房里和躺在家里,是不一样的感觉。尽管我会去看望她,可比起在家里事事亲力而为,肯定逊色多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父亲向我走来,在我眼前晃荡了几分钟,无声地消失了。我被梦中的情节,“嘭”一下,全身震动弹跳,像是坠入了深山峡谷。我被震醒了,扭亮灯,一眼望见墙上父亲和母亲的合影,他们正冲我而笑。这是父母年轻时的合影。父亲西装革履,母亲碎花旗袍,那时的他们正在大洋彼岸留学深造,还没有我。
那天我和丈夫杜钢还有乐乐,一起带着母亲去专科医院。出发前,我给母亲穿上淡绿色短袖衬衣,黑色裤子和方口布鞋。我们挂了专家门诊钱医生的号子,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大约半小时就轮到母亲看病了。
钱医生招呼母亲坐下,然后看了病历和片子对我说:“你母亲最好住院,我们这里各方面条件不错,是专治老年脑退化的病房。”接着她又说:“我们这有小病房三人一室的,有大病房六人一室的。三人一室,是一人一保姆,24小时的全职保姆,保姆费每位病人约五千人民币左右。六人一室的,配备两个保姆,轮流看管六个病人,保姆费每位病人两千左右。”
我想了想,对钱医生说:“好吧,我们今天就住。”钱医生道:“我们是国家专科医院,也是市级先进医院,病人很难住进来的。”钱医生笑了笑,对母亲说:“老太太,住医院能够及时治疗。”母亲点点头说:“我也是医生。我明白。”
钱医生开了住院单,我陪母亲先去门诊做心电图,然后拿着心电图的报告,才能办住院手续。办完入院手续住进去了,才可以叫一对一的保姆。钱医生还说:“我们医院有保姆服务中心,保姆都是竞争应聘,做得不好就会被炒鱿鱼。”这让我感觉不错,毕竟保姆与母亲朝夕相处,只有认真负责才能让我放心。
做完心电图,办入院手续时,我在支付宝里预交了一万元人民币,然后带着母亲进病房去了。母亲再没有像从前那样不肯住养老院,而是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显得特别安静。病房在六楼,病房大门有门禁,24小时都有值班员轮流守护,病员想逃出去很难。只有午睡后,保姆可以推着轮椅中的病人,到楼下花园去走走看看。
母亲的病室,一共三个病人。病室里有电视机,浴室、洗手间,还有一个阳台。母亲惊讶地发现靠阳台的三床,是她们医院行政科的马处长。母亲与马处长打招呼,可是马处长已经不认识母亲了,连话也不会说,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不过,马处长被保姆扶着还能走路。马处长的保姆很健谈,对母亲说:“啊,你们原来是同事啊!这世界真小。”母亲这时接口令不错,回应道:“是啊,马处长退休有些年了,没想到在这里见面。”
其实,马处长比母亲还小一岁。中间这床看上去很清秀,皮肤白白的,但已经不会讲话了。管她的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千岛湖女人。我看着千岛湖女人给她喂饭,饭后洗脸,擦身,手脚麻利,力气也很大。千岛湖保姆告诉我:“她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今年七十七岁,已经在医院住八年。她只有一个儿子,在美国。她丈夫被儿子接去美国看病了。现在,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我心里顿生怜悯之情,问:“那么尿不湿、水果等东西怎么买?”千岛湖保姆说:“她儿子把钱汇给我,我去买。我管她很久了,跟自己亲人一样,也很有感情了。”母亲在一旁听后说:“如果我女儿不回来,那么我也和清华大学教授一样了。”母亲不免有些伤感。
午餐后,母亲的保姆俞阿姨来了。她前面管的那床病人刚出院,就把自己的铺盖一股脑儿地全部搬了过来。俞阿姨湖南人,五十多岁,中等个子,剪着齐耳短发,看上去憨厚老实,仿佛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对俞阿姨说:“我妈住在医院里,拜托你照顾了。”俞阿姨微笑道:“你放心,我会像照顾自己母亲一样的。”母亲好像也很喜欢俞阿姨,对我和我丈夫杜钢说:“你们回去吧,带着孩子折腾太辛苦了。”
我们离开医院后,杜钢带着孩子回家了,而我直接去了母亲家打扫卫生。母亲从前是个有洁癖的人,家里总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自从患病后,也没那么多讲究了,房间里弥漫着各种气味。人老了,会有许多年轻时根本想不到的坏习惯。我把母亲的几个房间,里里外外都打扫清理了一遍,包括平时她绝对不让我打扫的角落。那里有她的发了霉的糕点,有臭袜子等,还有不少蜘蛛网和硬壳虫的尸体,我都一一清理干净,还扔了不少母亲患病后当成宝贝的瓶瓶罐罐。现在母亲不在家住了,但母亲的气味仍在房间里弥漫,那是我最熟悉的气味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乐乐,坐上公交车去专科医院看望母亲。一踏进病房,千岛湖保姆就说:“你妈太可爱了,我们和她开玩笑,她都说得很可爱。”俞阿姨也说:“是啊,你妈说起话来好风趣,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她从前该是多么漂亮啊,现在都那么有气质。”母亲躺在床上微笑着和我打招呼,看上去她确实心情不错,仿佛比在家开朗多了。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坐了十来分钟,还没来得及和母亲聊天,她就赶我走了。她说:“回去吧,不要带孩子来医院。我在这里很好,你放心吧!”我说:“没关系吧,这是老年病房又不是传染病。”母亲还是坚持让我带着孩子赶快离开,并嘱咐道:“以后不要再带孩子来医院。”
后来,我一周去看望母亲三次。每次去除了带些母亲喜欢吃的红烧肉、虾和鸡蛋,也带蛋白粉和水果,还有大包的尿不湿。其他两床都是躺着的,只有母亲能够坐着看电视。我每次去扶着母亲在走廊里边走边聊,目的是让她多走动,练练腿脚。的确,母亲各方面的情况都不错。俞阿姨说:“你不用来得这么勤。”母亲也说:“我这里挺好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按个电铃,护士就过来了。你一周来一次就行。”我想了想说:“那我一周来两次吧!”
自从母亲住院后,我确实松绑了许多,特别是精神上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虽然免不掉劳心费神,但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有时整个下午,我都可以挪来备课和撰写《林纾传》。几个月下来,我就完成了一大半书稿。有时书稿写得顺畅时,去母亲那里就会往后拖一天。然而,母亲的变化是不知不觉的。不知从哪一天起,母亲不愿我扶她走路了。有时她半躺在病床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熟了。我见母亲睡熟了,坐在一边等她醒来,我想和她说说话。可是许多时候,她总是一睡就是一下午,我等不及只能先走了。这样我和母亲的交流就少了很多,这让我深感不安。钱医生和俞阿姨都告诉我:“你妈妈情况还可以,就是晚上睡眠不太好。”
我每次从医院出来,心里感到特别累又特别沮丧。且不说来回公交车途中所折腾的两个多小时,最重要的是看见脑退化这个病,到后来就会像2床的清华大学教授和3床的马处长一样,心里很难过。她们都已经是没啥知觉的人,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不会说话,全身也不能动;每天靠保姆给她们翻身和擦洗。食物也靠鼻饲滴入,就像植物人一样。然而就是这样,她们呆滞的眼神里依然渴望爱的呵护。时到如今,我只希望母亲的病能得到较好的控制,平平安安过好每一天。
十一
岁月快如流水,眨眼母亲住院一年多了。母亲的病谈不上好,但也没有发展到像清华教授和马处长那样。元宵节过后,母亲的86岁生日来临了。我给她网上订了一个大蛋糕。我丈夫杜钢还烧了不少母亲喜欢吃的菜,乐乐还给太太画了一幅“全家乐”的图。我们拿着这些东西,来医院给母亲过生日。我点亮蜡烛时,母亲还和我们一起唱生日歌。这时她的心情十分愉快,我开玩笑说:“老妈,今天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不要,这里就是我的家。”母亲一本正经地说。
俞阿姨说:“你妈都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每天下午,我推着轮椅带她去楼下公园晒太阳。她东看看,西看看,看见医生还会打招呼,很能干呢!”
母亲接着说:“是啊,你放心,我这里很好。”
母亲和俞阿姨都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不少了。毕竟俞阿姨现在是母亲最亲近的人,每次来我都要讨好她,给她买吃的,用的。为了及时联系,我还给她买了手机流量,教会了她如何使用微信。这样我几乎每天都能和母亲视频,有什么具体情况,俞阿姨就能微信里说给我听,非常方便。
清明节前,我完成了30多万字的《林纾传》,这让我非常欣慰。于是,为了弥补写书时对母亲的亏欠,我就一周去三次。其实住院病房里,各床的病人家属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清华教授杭州没一个亲人,儿子半年从美国飞来探望一次,也是来去匆匆。马处长虽然子女多,却是十天半月也不见家属来探望她。俞阿姨说:“你妈最有福气,你和你丈夫三日两头就来了。”
我想想也是,比起我的两个兄弟,我丈夫杜钢确实做得不错。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一大早带着许多尿不湿、蛋白粉、水果,牛奶,还有专门给俞阿姨买的花生酱,来到母亲病床边。母亲睁一下眼又闭上了,俞阿姨说:“你妈还没有睡醒呢!”一会儿,俞阿姨冲着母亲喊:“沈医生啊,你女儿来看你了,给你带来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母亲被俞阿姨这么一喊,彻底醒了。俞阿姨给母亲穿衣起床后,母亲就坐在床边的木椅上。我给母亲梳头发时,俞阿姨就把床铺得整整齐齐,茶几也擦得干干净净了。
九点多,钱医生带着几位实习医生来查房。他们看过母亲后,钱医生对我说:“你母亲总是这个样子,只要能够保持现状就不错了。”我说:“是啊,暑期我要带着孩子回美国一趟,我先生在的。钱医生你看是否可以?”钱医生说:“没问题。”
听了钱医生的话,我就没有心理障碍了。我先告诉保姆俞阿姨,接着又和母亲说:“暑期要带乐乐回美国两个月。”母亲睁大眼睛说:“噢,是该回到他父母身边去了。”我说:“是啊,就回去过个暑假。”母亲说:“孩子要照顾好,这是咱们家唯一的血脉延续。你去吧,我反正就这个样子,糊涂的时候多,醒着的时间少,过一天算一天,这里还有俞阿姨呢!”我说:“杜钢不去美国,他在这里每周会来看你几次的。”母亲说:“好的,我知道了。”说完,母亲也许累了,顾自己闭上眼睛睡觉了。
虽然得到了母亲的同意,但是要离开病中的母亲,我还是于心不安,心里蛮难过的。我站在母亲床头,望着2床的清华教授和3床的马处长,她们神情呆滞地望着天花板。马处长还发出“啊、啊”的嚎叫,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实在令人哀伤。我情不自禁地淌下眼泪来,一股悲郁之情溢满胸间,让我无语哽咽。的确,病房里来多了,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感悟。然而即使是失去知觉的人,只要你来到他们身边,他们都会有强烈的感受,都能感受到一份温暖和关爱。
出发前一天,我在医院整整呆了一天。我给母亲剪头发、洗头发、剪指甲,摸摸母亲的手,亲亲母亲的额头;而母亲呢,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看不够女儿的脸似的说:“你太辛苦了,早点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听着母亲这些嘱咐,感觉她很正常的。我点点头,一转三回头地,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母亲。说真的,因为我只离开两个月,我根本没想太多。
那天我带着乐乐,从杭州转道上海直飞旧金山。当然到了旧金山机场,我们还要等乐乐妈妈来接我们去斯坦福大学。学校里的一套公寓房,才是我们此趟的落脚点,也是乐乐回到父母身边的家。
我一到旧金山就给俞阿姨打电话,然后和母亲视频,母亲说:“你们到啦,我放心了。你们忙吧!”说着她搁断了视频。此时,我们也正好上了汽车,飞奔在去斯坦福大学的高速公路上。
我在女儿家安顿下来后,给我的两个兄弟发了微信,告诉他们我已在美国了,你们如果有时间可以回杭州去看母亲,然而他们的回信都令我太失望了。他们几乎是一样的回答:“上班走不开”。然后就回避我,不理我了。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我也不要再去理他们。
乐乐有两年多没与父母见面了。到底血浓于水,见了父母就不来缠我了。因此我有足够多的时间看书阅读和出去玩儿,选择适当的时间给母亲打电话,或者视频通话。这些天是我几年来最放松的时刻,对着镜子感觉自己气色和状态都不错。
时间匆匆快如闪电,半个月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由于和孩子们一起去了佛罗里达海边,由于时差,有几天没来得及和母亲通电话,待我给俞阿姨打通电话时,她说:“你妈感冒了,有热度,在挂盐水呢!”我微信视频拨过去,看见母亲躺在床上。俞阿姨对母亲说:“英子来看你啦!”母亲伸出手来与我招招手,算是打招呼了。
我有些不放心,打电话抱怨我丈夫杜钢说:“你怎么不告诉我母亲感冒了?”
杜钢说:“最近有流行性感冒,你妈不知怎么就被传染上了。热度退下去又上来,反反复复。我前两天送去的菜她都没吃,只能吃医院里的稀饭。”我紧张地问:“要不要紧?”我丈夫杜钢说:“我又不是医生,我怎么知道?要看热度是否退下去吧!”
我坐立不安,有些担心,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地给钱医生挂了电话。钱医生说:“由于感冒发烧,你妈肺部有炎症,情况不是很好,我们正在尽力。”搁下钱医生的电话,我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我对女儿说:“我要回中国去。”
我女儿回应道:“感冒应该问题不大,再说住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你回去又帮不上忙,再看看情况吧!”我想想也是,买的是来回票,要想改签也不容易,只能观察观察再说了。
接下来,我每天都让俞阿姨给我和母亲通视频,但事实上视频拨通了,我只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吊盐水。母亲几乎不说话,她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这让我想到清华教授和马处长的眼神。我突然感觉情况不妙,还是和女儿商量决定先回家去看看,把原定去圣地亚哥的旅游取消了。
十二
由于改签机票,不是我想哪天飞就哪天飞的。折腾来折腾去,回去那天正好是我离开母亲一个月的日子。一个月对母亲来说,仿佛是隔着世纪一样漫长的等待了。这回我依然把乐乐带回杭州去,毕竟她的父母一个在哈佛,一个在斯坦福,都到了博士论文答辩的环节。他们已经找到的教职也远在不同的他乡,搬家是件力气活,拖着个孩子肯定不方便。
我确定好了起程的日子,心里有了期盼,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最后的两天我们带乐乐去了旧金山渔人码头,动物园,金门公园等。小女孩儿玩得很开心,一听说要带她回杭州去就哭起来了。有时候我想,我们确实让这小小的女孩儿做了她这年龄不该做的事。譬如:让她亲历了太太摔倒后的场景,还让她用毛巾按住太太头上淌着的血;并且带着她一起陪着太太坐上了救护车。唉,这都不是她这年龄该经历的事。然而,一种无与伦比的亲情,在危急关头连小小年纪的乐乐也勇敢地承担了责任;而我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兄弟,却总是理由十足,一拖再拖,至今没有回到母亲身边。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呢?
启程的那天终于来临了,我忽然想起了李叔同的那首著名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一边是女儿,一边是母亲,两边都是我最亲的人。于是,我带着乐乐怀着无限凄迷登上飞机。当飞机腾空而起,直入云霄后,我凭窗远眺,机翼下太平洋烟水茫茫,疏密有致的白帆星星点点,把我的思绪一下拉到了母亲身边。
通过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我们从上海转道杭州。我丈夫杜钢来出口处接我们时,老远就在和我们打招呼,临近时一把抱起乐乐,亲了又亲。我问了许多关于母亲的情况,我丈夫杜钢神情沮丧地说:“情况不太好,这种病一感冒容易产生并发症。现在你妈肺不好,指数上不去生命就有危险了。”杜钢这么说,让我一整夜都没有睡好,恨不得马上天亮去医院看母亲。
天蒙蒙亮,我就起床,坐了头班车到达医院。这时门卫正在吃早餐,我说明情况她就放我进去了。俞阿姨见了我十分惊喜地说:“英子,你来啦!”我看见母亲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鼻孔里插着氧气和鼻饲,我冲她喊:“妈,我来了。”母亲似乎有些反应,好像知道我来了。我亲亲她的额头,摸摸她的手,一个月时间母亲已经瘦骨如柴,不会说话也不会吃东西了。望着母亲这般模样,我忍不住眼泪“哗哗”地落下来,随即拨通了我两个兄弟的电话,但他们还是那句老话:“上班走不开”。
我回到杭州后,我丈夫杜钢请了两天事假。他说:“我来管孩子,你好好陪陪你母亲。”因此,这天我从早上,一直呆到了晚上。尽管母亲不会说话了,但她能感知我在她身边。上午钱医生来查房时,一再向我表示歉意。她说:“你妈的病情一转而下,我们都发出病危通知了。”
母亲已经啥也吃不进了。我带去的奶粉,香蕉,火龙果等食品就给病房里的三个保姆分吃了。我发现清华教授和马处长还和我出发前差不多,变化不大;只有母亲仿佛已走在死亡的边缘。真不明白,我只离开一个月母亲就变成了这样?我能怪谁呢?我为自己的失职,悔恨交加。
我回到家时,路灯全亮了。长长的一天在病房里陪伴母亲,想着母亲年轻时漂亮有气质,有个性、有成就。然而病倒了,万事皆空。母亲不愿亲戚和同事们去医院看她,她认为活着要尊严,死也要尊严。她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的丑样。其实,在我眼里病中的母亲依然很美,很有气质。
由于长途飞行又陪母亲一整天,加上内心的忧伤,我有点力不可支,整个人像散了架那样的疲惫。第二天我本想等医生查房时再去,谁知一大早就接到钱医生的电话,说:“你妈不行了,你快过来。”
我丈夫杜钢怕我一个人不行,我前脚刚走,他就带着乐乐打的来到了医院。这时医生都围在母亲病床边,我喊:“妈,你不要走。”但仪器很快成了直线,我的喊声留不住母亲的生命。钱医生检查了又检查,确定母亲已走了,才收走各种仪器。
母亲就这样走了。
葬礼之后,我整理母亲的遗物,才发现母亲的两只樟木箱是锁着的,且根本找不到钥匙。我的两个兄弟得知母亲去世,提出来卖掉母亲的房子。这让我感到愤慨。我告诉他们:“所有父母的财产,三年后再做处理。”
母亲长长的八十七年生命,戞然而止。虽然我们是母女,但母亲有她自己的隐私和秘密。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母亲收藏的秘密,也无需知道。那天我面对两只打不开的樟木箱写了一首诗:
这是母亲的陪嫁
从外祖父家出发  经过
十里长街    浩浩荡荡
母亲叙述当年的景象
就像插上鸟儿的翅膀
只有这个时候  她是高兴的
大半个世纪  两只樟木箱叠在一起
或者,可以说在母亲的床头一隅
上面覆盖着碎花锦麻布   麻布上
一只乳白色花瓶里
常年盛开着红玫瑰
这是多么喜气的景观啊!
无论肃杀的秋天,抑或是
严酷的冬季
我从未想过箱子里的秘密
如今,盛开的玫瑰花凋谢了
我走近它  却无法打开
所有的秘密都已随母亲逝去……
写完诗,我仿佛一切都释然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但亲情留在脑海里会日久弥新。在母亲去世两周年的祭日里,我来到菩提树下,双手合十。树冠上“喳喳”啼叫的鸟儿,越过白色灵幡,携着亡灵,飞越高山、大海与河流。
原载《中国作家》2021年12期
做更好的公号  做更好的自己
2021,走好,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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