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8点，丽江古城的青石板路上已经踩过不少当天的脚印。
人们高举绑定着手机的稳定器，对着镜头，介绍古城。不时会有镜头扫过那些关着门的店铺，上面贴着转让信息。
继而，镜头一拉，主人回到了自己的客栈，那些种满花草的院子等人光临。
这些主播们不是游客，而是客栈、餐厅、咖啡馆老板们对着手机镜头播上好几个小时，以求流量，继而获得转化率。
游客稀少的丽江古城
在丽江，直播已成一种日常生活。
新冠爆发后，先是瑞丽边境疫情不断，人们谈云南色变。今年疫情反复，尽管云南本身没什么问题，但由于跨省游受限，古城变成了空城。
降价、预售等手段都试过后，丽江当地商家通过直播自救。
01
疫情后
丽江客栈数量不降反增
现在看来，2020年是个极具迷惑性的年份。
《中国民宿发展报告2020-2021》显示：丽江、大理、西双版纳民宿单日入住率只有约5%。但是，2020 年云南省民宿的整体数量不降反增。


90后媛媛就是那年来到了丽江。比起那些诗和远方的客栈老板，媛媛和合伙人是冲着较低的转让费去的。至于疫情，她们觉得，总会好的。
160万转让费对丽江来说，已经很便宜了。
丽江一直是国内旅游热门地，尤其1997年申遗成功后。丽江自由生活驿站主人梁sir曾在一条抖音视频里播报过一组数据：2011年年客流量突破千万大军，2018年达到了4600万，是丽江人口（130万）的35倍，日均人流量12万。
在这个曾在十一黄金周等旅游旺季连地铺都可以卖上几百块钱的地方，房子抢到即赚到。
2021年10月的丽江，旅游业也迎来过短暂的复苏
2021疫情复苏的那年，梁sir入手了一个有12间客房的院子。尽管2020年3月份她结束北漂来到丽江时，街上空空荡荡的。不过，当年4月份一过，旅游就陆续恢复。
到了8月的一天，梁sir拍下古城景区口电子屏幕上的实时游客流量——42364，恢复到了过去淡季的水平。
包括媛媛、梁sir在内的人们都认为这是复苏的信号，深信丽江还是赚钱的。毕竟，丽江的淡季是其他景点的旺季。
梁Sir的院子变得更大，来丽江的人却变得更少了

2021年院子到期，过去一年还算不错的梁sir干脆和朋友合伙盘下了更大的客栈，客房数多了一倍，她更看重那个大院子。在她看来，在丽江，公共露天空间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大硬件。
万万没想到，这个数字成了之后丽江最高的日常数据。
今年五一，古城日均人流量勉强到了2万。媛媛的云且慢·花墅客栈，梁sir的自由生活驿站入住率刚刚过半。
02
全民直播
主播比游客多
天气、镜头视角、时间段，是影响直播效果的三要素
刚来丽江盘下12间房时，梁sir之前算过一笔账，12间房每年租金36万，每个月水电费800元，床单被套清洁费用1500元，保洁大姐工资2700元，自己的生活开支3000元。因为疫情，房费降到了100元以下，还是每天亏损近800元。更何况，现在房间数量增加了一倍。
今年4月份开始，梁sir进入直播大军。最初是上午播，因为春天丽江的早晨很美，7、8点开始，播到中午12点是常态，有时会延迟到下午，最长一次直播了9小时。
直播间流量不稳定，得随时看情况，得到加持了，就继续加料播下去，不舍得停下来。光是边说边走边播还不算，梁sir还要眼光六路，及时回复评论区，以免错失生意。下了直播后的一个小时多里，梁sir还得处理后台信息。
不少丽江客栈老板娘粉丝超过了七八十万
“很多客人给你留言的时候，人已经在丽江了，你要是晚回复了，他们就不会来你这里住。”
最近，梁sir找了一位小助手，帮她即时处理订单和咨询。
即使这样，梁sir说自己在丽江的直播大军里根本不算什么，更谈不上火。“你搜‘丽江’，出来一堆七八十万粉丝的老板娘。她们在丽江生活了很多年，有基础，也很努力。”
梁sir走过许多城市，依然觉得丽江的老板最拼，不管是开客栈还是餐厅，每个人都举着稳定器，在古城街上直播，说全民直播一点都不夸张。
为了直播观看效果更佳，媛媛经常穿着不同民族的服饰出镜
“主播比游客多”，媛媛也这么说，“一开始只是年轻的老板娘们，现在，无论年龄、性别，就是全民直播。”
媛媛一天两场直播，时间相对固定，早上10点和晚上7点半，一次2小时。她现在的客源全部来自抖音。
除了前期支付的160万元转让费，媛媛的客栈还有20万元一年的房租，当时签了20年，还有18年。尽管丽江也有一些减免租金政策，但都针对公租房而言，如果是私宅，得靠运气。媛媛的房东甚至提出涨租，媛媛跟他协商，要求分期付款。
除了直播，媛媛还坚持拍短视频，展示自己在丽江的生活
和梁sir一样，媛媛也在3月份雇佣了一位助手为做客服，她好专心生产内容，这样一来，一个月又多了3000元底薪的开支。
当初开客栈，媛媛还向父母和朋友借了一些钱，她不得不靠直播来生存。所幸，她的房价多在200元以上，在普遍低价的丽江已算高价，目前刚刚收支平衡。
03
这就是工作
下刀子也得播
“我早上8点出门直播，发现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播了，第二天麻溜儿地早起了一小时。”有抖音主播自爆在丽江做直播的内卷。
“大家都想活下去，肯定得卷啊。”该博主补充道。
如果你问他们“每天都逛古城，难道不厌烦吗？”
他们多半会告诉你：“每天面对不一样的客人，重复有什么关系？”“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才难过呢！”“这就是工作，下刀子都得直播。”
梁sir之前一直在北京从事广告工作，直播对她来说不是偶然为之，更多的是有规划的。
在她看来，首先得有好的视频打底。很多客人下了直播后会去翻视频，看看这老板是不是有货。
《一个客栈老板娘的自我修养》是梁sir点击率较高的一条视频，获赞369，片中也直面身为客栈老板娘却要掌握文案、拍摄、剪辑等多种技能的现实。
其次是坚持。
“你只有坚持，流量才会助推你。断断续续的，就不会有持续的人气。”无论入住率多少，梁sir都会坚持睡觉前列好脚本，脑子里过一遍，第二天上午10点开播，1小时打底。
最重要的还是亲和、有内容。
在梁sir看来，“干播”就没看头，也不会和粉丝形成粘性。
只要时间允许，媛媛和梁Sir都会尽量自己去接客人
媛媛也提到了这点，因为大多数客人都是看到她才来住了客栈，她除了是屏幕后的人，必须还是客人面前那个活生生的人，和客人聊天，陪客人逛古城。
另外，梁sir和媛媛的号基本不卖土特产。“不要混一起，不要指望能在一个人身上赚到所有钱。”
尽管工作已经饱和，嗓子也早就不是自己的。梁sir最近又启动了快手，多一个平台多一份流量。因为，从12个房间增到24个，梁sir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就算有半成入住，还是亏。
看上直播的还有在大理的湖思大爷。他和妻子晓敏经营的家庭式民宿湖思花园一直以小红书为阵地；但最近，湖思大爷准备通过直播另闯一条路。
他很乐观：如果这条路成功，以后民宿就成了附带，可以不向订单低头，只给志同道合的人来住。
04
守着200平米的花园
却开心不起来
湖思大理花园
一直被誉为中国乌托邦的大理，自从遭遇强拆，日子一直不太好过，这波疫情的影响同样很大。
98年就在泸沽湖开青年旅社的湖思大爷考虑到孩子的教育问题，六年前全家搬到大理，卖了老家的房，买下独栋别墅。一间自住，其余5间作为民宿客房，就是“湖思大理花园”。
湖思大爷迷恋青旅的年代，尽管风潮已过，依然认为大家生活在一起才叫民宿。
装修、通风结束，营业没多久，疫情就来了，那是2020年。很多人将其归结为疫情，湖思大爷认为，2012-2014年旅游最疯狂的年代的确已去，是时候静下来做点什么了。
晓敏的视频，画风治愈

夫妻俩开始经营小红书，账号名为“米小米”的ID以湖思大爷妻子晓敏为主，每条一分多钟，唯美诗意。
一条《民宿人累了，疫情已经第三年了，我还坚守着》的推文，收到近8K点赞量。也有晓敏去菜市场的生活记录，对湖思花园的卖货起到了引流作用。
因为晓敏同时经营着一家微店，卖菌子、玫瑰花、时鲜水果等大理特产。
拍摄、剪辑全靠现学
运营社交媒体，对湖思大爷和晓敏来说都是“节外生枝”，没有基础，完全现学。
所幸大理永远是个丰富包容的小社会。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个专门切磋小红书推文的组织。大家隔三差五研究“如何生产一篇爆文”，湖思大爷调侃说“接下去真的要穿豹纹了。”
小红书一度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希望，但湖思大爷一直觉得不妥，他觉得这和写博客不一样，初衷是想让每一条推文都产生作用，压力就很大。
晓敏每天都为“如果发出去没什么影响力，是不是哪里有问题”而焦虑。
湖思大爷虽然也会积极转发，但总忍不住感慨“这哪里是生活，分明就是演戏，天天演戏，还不把人累死。”
的确是累，早晨一醒来就打开手机回复小红书和微店咨询，给物品拍照、上架，送完孩子开始琢磨当天的推文，下午拍摄，傍晚接孩子放学，辅导功课、陪睡觉后再努力抓住一天最后的两小时剪视频，睡下基本12点了，中间还要打扫卫生准备一日三餐，比上班还累。
今年年初，疫情管控升级让来大理旅游的人变得更少了
随着疫情管控升级，今年3月后，湖思大爷暂时将湖思花园关停。一家人赚的钱刚够开销，整天想的是如何补缺口。
春天花开满园，但赏花的客人却没有来
守着200平米的花园，两人都开心不起来。
“烦的时候我就想，卖卖卖，把房子卖了，回老家。”湖思大爷常常会在日复一日的家务中心生怨气。但是转念一想，出来二十多年，家是肯定回不去了。而和自己一样处在这种状态下的，还有那么多人。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05
直播自己的生活
和外人建立联结
与其演戏，不如展示自己与家人的日常生活
“你一普通人，突然去做带货主播，没人认识你，凭什么要买你的东西？”
湖思大爷认为，真正的社交媒体传播还是应该从心出发，如果这条路走通，客房本身就不会成为生存的压力。
湖思大爷想尝试是不是可以通过自己这个人设，再探民宿的生命力。
“人家开车大老远来我们这拍洱海，而我们阳台上望出去就是。我每天享受着苍山的日出日落，每天打理着我那200平的花园。我要一边工作，一边和人聊聊这几年的经历，我来和你们探讨一下到底谁应该做家务这些生活琐事，这难道不比设计一段推送更打动人吗？”
湖思大爷觉得，不带情绪的生活才和美好的花园相匹配，而不是过去的苦大仇深或是矫揉造作。
晓敏在自家小院，接待朋友；Gif by@小涵在大理
“如果这条路走通了，以后客房就只接待朋友，而不用勉强自己为了钱接待不是同道中人”。这也是湖思大爷一直在坚持的，民宿到最后一定是人和人的生意。
关于这点，丽江的媛媛也提到：“我现在做的，未必只是为了生意。如果哪天不开客栈了，我依然可以带着粉丝们周游。”
最近，湖思大爷在视频号上开始“找人”，那些曾在旅社留言本上留过言的朋友，他都会选在日出或日落时，念出他们的留言，试图和过去的朋友取得联系。
夫妻都认为，向外求是很累的，天天带上道具去演戏那得多累人。但直播，至少不是演出来的。
今后，米小米依然是那个美美的仙仙的状态，而湖思大爷自己，就要直播最真实的生活了。
06
魔幻的自救
大理丽江，曾经骄傲的旅游胜地，如今可以说是惨淡。要很努力，节假日才好不容易熬成了过去最差的状态。
因为人少，店铺关门或转租，丽江流传着一句讽刺戏谑的话：“我们迟早会把丽江古城还给当地人”。
防疫政策导致出行的决策成本变高，怕麻烦的游客直接选择不出门，哪怕超低价，也很难吸引到游客。直播成了几乎所有客栈都会采取的行动，也是目前最直接有效的“自救方式”。
相对来说，只要一个手机，一个稳定器就可以上路，经济成本不高，考验的是体力、耐心和平常心。
工作到凌晨两三点，已经成为常态 
疫情常态化，直播也常态化。
我们在约采访时，本以为生意清淡，可以随时采访，却没想到大家纷纷表示很忙，只能约到后面几天的夜晚。
拍片、剪片、直播、直播间抢流量、接待不多的客人……不知道这样的充实会不会让客栈主人心里好过一点。从城市逃离，来到丽江大理开民宿，又被逼走上了自救之路，和大城市上班族一样忙碌，听起来多少有点魔幻。
留下来的人们还在等，雨过天晴后会出现彩虹
曾经让无数人向往的“昆大丽”现状并不好，但这样的“不好”似乎还没能构成逃离的理由。
湖思大爷一家是回不去城市了，媛媛觉得回去也一样，到哪不都是工作？
梁sir好不容易从北京逃离，丽江大理至少还是自由的，还有风花雪月。这种自救是发自内心的，是为自己一搏，哪怕承受着负债和和上班族差不多强度的工作。
感谢梁Sir、湖思大爷、媛媛接受采访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
关键词
丽江
古城
大理
云南
在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