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躲在“匿名”的面具之后,网暴者们不全是生活不如意的“失败者”。他们大都年龄尚轻,但都有着不小的“网龄”,他们涉世未深,也经历着各不相同的人生处境,有的想通过互联网“主持公义”,实现抱负,有的只是出于发泄、无聊、玩笑或者焦虑。他们是现实中的普通人,但在网络上,他们可能会表现出极度的冷酷、漠然和固执。
文|魏倩
编辑|杨海
“荡妇、杀猪盘”
从很多方面看,“原子”都是一个幸福的人。他今年34岁,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做工程师,结婚第五年有了孩子。为照顾宝宝,他的父母从老家搬到深圳与他们夫妻同住。周末,他开着车带一家五口去附近的公园玩。不加班的时候,他亲自下厨给全家做饭,最拿手的菜是油焖笋。这几年日子过得平静又安详,唯一的苦恼也许是,父母来后家里房间不够,他每天都得在客厅里打地铺。
不过,到了夜里,在客厅地板上入睡前,“原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从枕边摸出平板电脑,逛论坛看新闻,然后打开豆瓣和小红书,在首页推送的女生照片下依次留言:“荡妇” “杀猪盘”,以及更多侮辱性的句子,然后满意地关机、睡觉。
(插图:Jessie Lin)
没人知道“原子”这个持续近三年的睡前习惯,包括他的妻子。2022年4月,当我顺着一条恶毒的留言给他发去私信时,“原子”有点惊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的目标是寻找网暴者,他们会在各种帖子下留下污言秽语,攻陷陌生人的评论区甚至私人邮箱,他们随意曝光他人的隐私甚至威胁他人的人身安全,“正义凛然”地质疑他人的道德品质,他们大多时候的武器只是语言,却给人们带来真切的伤害。
想找到他们并不容易。在互联网上,网暴者们声势浩大,几乎在任何一个热门事件或话题下都能找到他们的踪迹,但当受害者试图抓住他们与之对质时,他们就立刻缩进“马甲”里,如消失一般。我也遇到了这个麻烦,我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寻找那些恶毒的留言,发出上百条私信,其中94%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原子”是最早回复我的那个,他只是很好奇自己是怎么被找到的。他告诉我,为了避免封禁,他用不同的邮箱和手机注册了五六个账号,“原子”是他最喜欢的ID名——它是物质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再加一个字,就能变成一种威力巨大的杀伤性武器——他专门用这个账号留言,或者说骂人。
《监视资本主义:智能陷阱》剧照
在国外,像“原子”这样热衷给陌生人留言“引战”的人被称为“troll”,直译为“巨魔”或“喷子”。有人认为它是“网络霸凌”的近似类型,不过针对的多是陌生人。在网络世界里他们粗暴地破坏一切你珍视的东西,自己却很少感受到愧疚之情。
2014年,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学的研究者招募了418名美国受访者,通过对他们的调查,发现人群中只有5.6%的人喜欢在互联网上攻击他人。他们还发现,“巨魔”们常常与所谓“黑暗四分体”(the dark tetrad)的人格特征正相关,包括马基雅维利主义(善于操纵他人,情感冷漠)、自恋(自我投入,渴求崇拜)、精神变态(缺乏自责感和同理心)和虐待狂(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原子”并不觉得自己属于它们中的任何一类。他出生在一个中部省份的军人家庭,“从小家里管得严,有意识培养我的自主能力”,18岁到外地上大学,父母都没来陪送。2009年,“原子”考上了研究生,当时网络直播刚刚兴起,他无聊时也会和舍友们一起围观“美女主播”,对她们的表现评头论足。
点评而已,谁也不会当真。但偶然一次,他们看到新闻,说这些主播一天可以赚十几万元,有一个深圳本地的女主播通过打赏、集资,诈骗了十几个粉丝上百万元。“原子”觉得不公平,他在平台上搜索那位主播的名字,发现已经被销号,就随便点开搜索栏里跳出的第一个正在唱歌的主播,留了一句“搔首弄姿,呸”,然后退出了直播间。
在互联网上,网暴者们声势浩大,但当受害者试图抓住他们与之对质时,他们立刻缩进“马甲”里,如消失一般
这次留言行动并没有给“原子”带来明显的“主持公道”的感觉,但似乎让他找到了“存在感”。他更频繁地返回直播间,也更频繁地留言,心情好就夸“美女身材真棒”,心情不好就骂人。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现实压力,但生活发生剧烈转变的时候,恰恰也是他留言最密集的时候。2014年,“原子”去美国参加一个实习项目,有次开车抛锚,他在等公路救援的时候打开手机,连续发了几十条带有攻击性的留言,“发完也还是不爽,甚至想开麦骂她们,觉得她们凭什么还能在那扭来扭去唱唱跳跳”。那次发言让他的账号被封禁了两周。
2018年后,平台管理趋严,“原子”的ID开始被频繁封禁。现实生活中的他,工作、恋爱、结婚、当了爸爸。没时间再守着直播,他就在虎扑、NGA等游戏论坛上给爆照的女性留言发内容不堪的私信、留言,之后又转向小红书、豆瓣等女性用户更多的社交平台。
《网络暴力》剧照
“你很讨厌她们吗?为什么要骂人?”我想知道“原子”是不是厌女症。
“不,她们不会在意的。这些人都是骗子。”他说。但当我问他“这些人”究竟骗了他什么时,他不再回答。
攻城略地
与“原子”相比,“句号”更愿意表达自我,也是唯一承认自己“有黑暗人格”的受访者。2018年,即将大学毕业的“句号”也开始把直播间当作“释放攻击性”的“公共厕所”。无聊时,他就冲进直播间,打一句“主播你妈死了”,然后马上退出,每天只花几分钟的时间,就能让他心情稍微好一些。
那时他还是一个土木工程专业的大学生,每天被同学拉着到图书馆上自习,晚上回来和舍友一起打游戏。除了“特别特别颜控”,他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没有什么区别。
毕业后,“句号”在马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他上前殷勤搭讪,要来了女生的联系方式,很快追到了对方。但恋爱初期的甜蜜结束后,女友开始向他提出各种现实要求,自己努力了又达不到,在感情里饱受折磨。他分析原因,“‘舔狗’太多,现在的美女都被惯坏了”。因为情绪太受影响,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去陪伴和照顾对方”,他考上研究生后又选择了退学。
“男人付出了钱,还没有得到情绪价值,你说这些直播有什么可看的?”他把现实感情生活中的不如意迁移到网络世界里,认为直播间里的女主播们“一边收礼物,一边又不把男性当成服务对象”,尤其是那些“黑着脸”不卖力表演的主播,更是他的主要攻击对象。他相信,自己时不时在直播间发侮辱性的弹幕,可以帮助那些观看直播的“舔狗”醒悟:“我看都是傻×,骂她几句,让他们早点清醒。”
《开端》剧照
除了情感淡漠,“句号”也表现出了其他“黑暗四分体”的特征,比如“喜欢操纵他人”。在这方面,他有一段很愿意展示的“传奇历史”。
上高三那年,18岁的“句号”喜欢上了健身和看摔跤比赛,经常拖着朋友讨论不同格斗术的优劣。在线上,他进入一个武术交流的百度贴吧,希望能在这里找到更多同好。但很快,他发现这个贴吧里戾气很重,经常有同城吧友一言不合就带着钢管线下约架。认为中国传统武术名不副实的“句号”嗅到了时机,决定借势而动,“加速”事态发展。
“句号”解释,所谓“加速”,大概指快速地将某事某物推向极端,追求“不破不立”,比如,“如果想实现《劳动法》,直接呼吁是不靠谱的,不如大肆鼓吹取消休假、‘996’合法,让越来越多人抱怨”。18岁的他在贴吧里发起的“加速行动”,就是不间断地在页面发帖“传统武术好”“传统武术一打十”,引起其他群成员对传统武术的普遍厌恶。支持他观点的帖子越来越多,吧内讨论也越来越极化,线下约架也变得更加频繁。这一切,都被18岁的“句号”形容为“挺好玩”,也让他更加相信“很多事只有‘加速’才有效果”。
《3年A班:从现在起,大家都是人质》剧照
2018年,“句号”即将大学毕业,因为早早找到了工作,闲来无事,他又开始频繁出现在电竞贴吧“抗压背锅吧”,每天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刷帖,只为了支持自己喜欢的电竞选手Uzi(简自豪)。这次,他决定发起一项更大的“加速行动”:大规模“黑”Uzi。
以往的成功经验让他认为,要让更多人关注到Uzi,就必须要不停“无脑黑”Uzi本人,当人们意识到“这帮黑子脑子有问题”,就会认同他“Uzi很厉害”的真实观点。他告诉我,这方面的成功案例是李毅。2005年,一群球迷和网友为了嘲讽足球运动员李毅,开始戏称他为“李毅大帝”并对他大规模抹黑。当拥有3200万吧友的“帝吧”成为百度第一大贴吧,凭借各种段子和网络热梗出名后,李毅本人的热度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不黑你怎么能红?”这是当年许多“黑子”常挂在嘴边的话。
但在吧友的狂欢之外,李毅本人却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2004年之后,他赛季进球数再也没超过3个,并逐渐远离了国家队。2011年5月,在接受央视《足球之夜》采访时,他说:“这个情况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是接受不了的,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普通的球员,突然之间遭受万千人的唾骂,这种指责,这种压力,我有时候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句号”不担心自己喜欢的Uzi也受到这样的伤害吗?他引用了自己最喜欢的《三国演义》答复我:“那不会,做事不是看别人怎么说的,你打(游戏)好了舆论就支持你,打得不好舆论就攻击你。官渡之战时,陈琳把曹操祖宗骂了三代,也改变不了袁绍骄兵自大,送掉胜局。”
2014年,电竞选手Uzi(简自豪)在韩国参加游戏比赛(图 | 视觉中国)
贴吧里,他也像小说中的将军一样排兵布阵,攻城略地。他甚至专门建了一个20人左右的小群,安排不同群友每日发帖,小心翼翼地筛选主页上认同他们观点的“黑子”,每天起床写好文案,安排他们发布。一旦发现版面上有支持Uzi的声音,就在群里喊人下场攻击,直到把对方骂到退组。等吧主意识到问题的时候,整个“抗压背锅吧”已经被“屠版”近两个月了。
“贴吧本来就魔怔,贴吧里的群就更魔怔了。互联网上有几个人是有脑子的呢?”回忆过去的“战绩”,“句号”给出总结。“网上都是傻×论”也成了他之后大部分网络行动的基本逻辑和挡箭牌——贴吧里的支持和反对都可以被轻易操控,网友都是“傻×”;骂直播美女,是为了让看直播的“傻×”们清醒;骂B站UP主,也是因为对方拿网友当“傻×”。
不过讽刺的是,那次“加速行动”最后以失败告终。操纵吧友攻击Uzi两个多月后,群里一位比“句号”更狂热的粉丝挖出了他的身份并发帖曝光。看到自己所做的事被一件件写成文字,“句号”觉得“很羞耻”:“就好像自己心里最阴暗的部分被别人看见了一样,原来我和他们一样,也是个傻×。”那些曾经被他网暴过的人,反过来网暴他,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换了个对象。大学毕业,无所事事的时光一去不返,“句号”也不敢再出现在贴吧,他卸载了贴吧App,“退网了”。
2022年,27岁的“句号”已经是一位工程造价师,他回忆四年前发生在贴吧的往事,依然觉得那是一种“和同样类型的人分享同一种乐趣”的愉快体验,可惜对自己没有任何提升。这几年为了提升自己,他开始研究起了《毛泽东选集》《资治通鉴》和《资本论》。
天降正义
2013年,澳大利亚记者金格·戈尔曼(Ginger Gorman)在受到一次网络攻击后开始调查“网络巨魔究竟是谁”。她在五年时间中与心理学家、网络暴力受害者、执法人员、学者和网暴者本人进行了交谈,完成了一本名叫《寻找巨魔》的作品。在一部分体现“黑暗四分体”人格特征的“巨魔”中,戈尔曼发现了一些共同点:他们大多是11岁到16岁的孩子,过度使用互联网,几乎没有父母的监督。
这也是我在B站的两次网暴事件的留言区中看到的情况。
2020年初,一位抗癌UP主“卡夫卡松饼君”(下称“松饼君”)在B站发布了自己的日常生活Vlog,以热情积极的生活态度赢得了网友的敬意和同情,但由于在一条视频中正面反击留下不友善言论的网友,又在视频中“挂”出对方ID,“松饼君”成了网络暴力的围攻对象。人们在评论中质疑她的病情,有人组建了群组专门制作、散布她的遗照,在微博、知乎和其他平台发布她和家人的手机号、QQ号等信息。
两年后,我向数十位当时参与过网暴“松饼君”的网友发出私信,回应的人只有十分之一。他们中,除了“句号”,剩下两位当时都还是高中生。
17岁的“人狼”在一节晚自习后语音接受了我的采访。在收到我的私信前,他早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写过什么留言。当时他只有15岁,“没什么阅历”,正热衷于在网上与人“对线”(即“一对一互骂”),会因为有人在论坛上发一句“某某服务器在绝对零度下启动”的帖子,就揪住对方的常识错误整页骂过去。和大部分网友不同,他倒不认为“松饼君”的病情有假,只是看不惯对方这种“在网上一呼百应”的派头:“我看你得的不是肺癌,是公主癌”,在视频下的评论里留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拉黑了“松饼君”。
2020年初,一位抗癌UP主“卡夫卡松饼君”在B站发布了自己的日常生活Vlog
如今,“人狼”能回忆起的最大的麻烦也只不过是成绩下滑带来的压力。与成年人相比,他还没有真正面对过社会的考验,因此很难用更丰富的经验来解释他的网络行为,和很多网友一样,他认为自己的做法是一种“天降正义”:“如果有人对其他人的利益造成损害,或者我的评论能帮助别人,就会去留言。”
和他同龄的“夜北千钧”也表达了同样的动机。2020年,他第一次看到在B站UP主“虎子的后半生”的视频。“虎子”是一个患癌四年有余的病人,也想在临终前通过视频记录生活,给自己筹款治病。
“父爱如山,真的挺感动的”,看完视频,“夜北千钧”想到了“同样身患绝症但乐观向上”的歌手姚贝娜,并在页面下“一键三连”,还留下了“加油”的评论。
但“虎子”的“黑料”也很快被爆出。2020年5月,“夜北千钧”在B站首页看到其他UP主对“虎子”的分析,强烈的正义感涌上并占据大脑,容不下任何其他声音。没有再作求证,他认定“虎子”是个“卖惨”的骗子,正在亵渎自己和公众的善意。为了主持正义,“不让更多善良的人像自己一样上当”,他冲向虎子的最新视频,在下方留言质疑,要求“虎子”证明清白。见置顶评论还有粉丝支持“虎子”,又专门去信“一直骂一直骂,骂完直接取关”。
一向热衷留言评论的“句号”也参与了对“虎子”和“松饼君”的攻击:“虎子这样做,客观上就挤占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的发声渠道,他把人当白痴耍的时候,就该想过有这么一天。”
尽管“虎子”随后就对粉丝们的质疑给出了解释,还上传了自己的病历,但留言区相信他的人越来越少,揭露视频、二次创作和鬼畜视频已经在整个平台蔓延开来。2020年6月接受媒体采访时,“虎子”对记者说,自己被网暴的半个月是比患癌还痛苦的一段日子,当时他每天都要吃两种药,一种是安眠药,一种是抗焦虑药。
《盛装恋爱有理由》剧照
2020年10月,“虎子”在海南去世。同年12月,“松饼君”在美国波士顿去世。
半个月后,一贯自认正义的“句号”第一次承认自己做错了。那天,他例行公事般点开“虎子”的页面,想“看看虎子死了没”,却只看到一个空白页面,愣了一会儿神,又去看“松饼君”的页面,发现她也已经去世了。
就在半年前,他还在“松饼君”的视频下一口气留过几十条言,看起来一直都很健康的她怎么会死呢?“句号”觉得有点不对了。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松饼君”确实是一个癌症病人,她直播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分享生活而不是满足虚荣心,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人生无常,没想到我会是网暴的一员”。
但“虎子”没有收到他同样的歉意。刚在“卡夫卡松饼君”的纪念页面下留言道过歉,“句号”就转头去“虎子”留存的文章和其他视频下继续留言:“死得好,开香槟”——“他确实去世了,但他天天吃火锅、吃海鲜、买宝马都是真的,不能因为他去世了就无条件善良”。
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虎子”的主页上,除了“一路走好”的留言外,依然夹杂着“怎么才走?”“恭喜癌症终于战胜了虎子”的发言。
《致命礼物》剧照
当然,除了自诩正义,很多网暴者有时也可能只是出于无聊、取乐和焦虑而发起攻击。有一位攻击过“松饼君”的受访者告诉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正好赶上疫情,考试结束,哪儿都不能去,他特意挑了一个周末上网与人“对线”,专挑争议大的话题,先说两句“确定对方的成分”,然后马上开始一页接一页地质问和引战,直到对方“破防”,拉黑,他则借此获得一丝胜利的快感。
这些网暴者大多是“90后”,甚至“00后”,从小就生活在被手机、电脑包围的环境里,是名副其实的“互联网原住民”。他们能熟练地在网络世界里游走,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世界塑造、改变。来自美国奥格斯堡大学的研究者认为,网暴也可能是一种“移情缺陷”。人的大脑主要是为面对面的交互而设计的,它还无法完全适应属于互联网的通信方式,在这里,人们习惯用文字、表情符号和图片传递信息——一些习惯于此的年轻受访者在接受采访时也要求用打字完成——但它们无法传递真正的情感,我们无法通过屏幕上的文字真正地感受一个人活生生的存在。
那位喜欢在网上和“女拳”对线的受访者告诉我,他在学校里与女性朋友们相处很和睦,也从来没有与她们讨论过此类话题。而在谈到因网暴而自杀的受害者时,电话那头的受访者大都用不带波动的语气说,那只能怪他们太脆弱,分不清网络和现实。
(插图:Jessie Lin)
“人狼”也没有停止对“松饼君”的敌意。2022年,他17岁,不会再因为有人在论坛上发一些违背常识的帖子,而冲去和对方对骂,但面对“像‘松饼君’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的言辞会更加激烈——因为对方的“阶级成分有问题”,在向大众传递“小布尔乔亚的意识形态”。
后一句话是“人狼”这两年学到的新词。开始研究西方哲学后,他自觉看问题透彻了许多,我请他帮忙解释“松饼君”的“阶级原罪”,他说:“她看起来非常善良无害,意志坚定,但她已经完全沉醉于资本主义美学,沦陷到消费主义当中去了,从她身上穿的衣服、她房间里摆着那些昂贵的这种摆件挂饰都可以看出来,她有时候说话的方式也有种‘我是上流阶级’的感觉。资产阶级压榨劳动工人,你知道吧?”
“我上头了”
为找到更多网暴者,我首先联系了一位在2022年初的一次公共事件中遭遇网暴的朋友,他先向我讲述了那“暴风骤雨般”的两天,发现自己遭遇网暴后,他果断关闭了微博私信功能,开始向平台投诉并不停修改ID,处置方式果断迅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心理伤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几条转发内容给吓到了,其中一个网友扒出了他很久之前发到网上的一张照片,转发时附了一句“相由心生”。
“人肉搜索”和公开当事人照片,无疑是极为恶劣的网络暴力行为,我向这位“相由心生”发起了采访邀请,等待可能的拒绝和冷漠回应。但当天晚上,他就回复了我的私信:“不好意思……因为是在忙着赶英文论文ddl,还要打比赛,可能不是很有时间……真的很抱歉,祝你顺顺利利!”
我反复对照了几次ID和头像,不敢相信这条礼貌的信息,竟来自曾让我的朋友心惊胆战的网暴者。这些网暴者真的是所谓的反社会人格,或者只存在于不谙世事的青少年之中吗?
“在适当的情况下,普通人也可以表现得像‘巨魔’一样。”2017年,斯坦福大学和康奈尔大学的研究者曾专门研究。他们分析了2012年CNN网站上的2600万条帖子,它们来自115万名用户。研究者发现,人们当下的情绪和论坛气氛会极大程度地影响他/她留下的评论。也就是说,网暴者并不仅限于反社会的少数群体,负面情绪和看到他人的不友善帖子都会显著增加用户网暴的概率,它们加起来还会使这个概率翻倍。他们还发现,有四分之一被标注为“恶意辱骂”的帖子来自于从未发布过此类内容的用户。也就是说,这些“巨魔”并不都是“全职”的,很多只是偶尔参与其中。
澳大利亚记者金格·戈尔曼在受到一次网络攻击后开始调查“网络巨魔究竟是谁”。她在五年时间内完成了一本名叫《寻找巨魔》的作品
“白蜉蝣”就是其中一位。2021年11月,在回家的地铁上,“白蜉蝣”在微博看到一条感兴趣的热搜:“梦想改造家的最差设计出现了”,随手点开,是一则自媒体长文,里面讲了一个叫《梦想改造家》的电视节目帮一户西北农民建房的经历。据文章描述,这个节目组请来的叫陶磊的建筑设计师,无视业主的设计需求,花了132万元只建了一个四不像的红砖房,被网友评为“史上最差改造”。
“白蜉蝣”今年26岁,一直是《梦想改造家》的忠实观众,小时候,她就喜欢和家人一起看央视的一档装修节目。上大学后,她养成了追综艺的习惯,韩综、日综,情感、求职、家装,都是她喜欢的类型,除了明星综艺,她也喜欢电视真人秀,觉得里面的故事更真实,接地气。
当天到家,她第一时间拿出电脑,找到了热搜里提到的那集,一幕幕看下来,她越来越觉得,是这个叫陶磊的设计师骗了老人的132万元:“看他说话就很傲慢,一直抢话,不认真听杜伯伯的想法。人家跟他说了那么多次,他都不理。老想说服别人,太烦人了。”
打开手机,她先在豆瓣的《梦想改造家》第八季的条目下打一星,留言:史上最差,垃圾设计师,退钱。晚上睡前,她发现自己的这条评论已经有了40多个赞。于是又补充留了一句:陶磊你良心不会痛吗?
真人秀节目《梦想改造家》第八季剧照
第二天上班间隙,“白蜉蝣”又打开豆瓣,发现第二条评论的点赞数达到了她个人互联网史上最高的332个,而且数目还在增长。还有更多和她一样的网友在不停刷评论,评论区的言论越来越极端,“问候全家”等不堪入目的词汇也越来越多。“白蜉蝣”觉得被鼓舞了,“不知道怎么的,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儿,就想那个老伯很可怜,被一个北京来的坏人把钱骗走了,不行,我们必须替他争口气”。
午饭后休息时间,“白蜉蝣”回到微博,继续刷“132万红砖房”的话题,这里的讨论比豆瓣上要激烈得多,首页上已经有一位大V扒出了设计师陶磊在北京顺义区的住所,一间明亮温馨的别墅,有人在评论区留言:“这个陶磊太恶心了,给别人设计的房子像个猪圈,自己住这么好的别墅,他怎么不住红砖房啊?!”“白蜉蝣”给所有谴责陶磊的评论点了赞,又打开地图软件搜了一下“北京顺义区”的位置,正准备关机,她又突发奇想,既然已经定位到了北京,不如搜搜陶磊建筑事务所的位置,并在下面留了一条:这就是辣鸡陶磊的事务所吗?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越过了网暴的一条边界,开始入侵受害者的线下生活了。晚上和男友见面,“白蜉蝣”向他复述了整件事情,包括自己给陶磊的事务所打低分的行动,男友不置可否,回她一句:“我怎么觉得你上头了?”
时隔半年后回想,“白蜉蝣”确实觉得自己有点上头。那些看到负面评论的用户会更倾向于发布“喷子”的言论,恶意的确会传染。“陶磊的微博评论区已经成了公共厕所”,整个11月下旬,“白蜉蝣”每晚打开手机都要进入这个话题场中,依次搜一遍“陶磊”“132万红砖房”的关键词,给和自己想法一样的发言点赞,然后睡觉。早上起来一睁眼,再看看有没有人给豆瓣的评论点赞,白天上班没事做,她还要时刻关心陶磊有没有道歉、节目组说的重新装修是什么时候、那个房子的屋顶到底有没有开裂,如果刷到反对的声音,甚至只是一两句支持陶磊的话,她都要旗帜鲜明地反击过去,马上开骂。
为什么会对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有如此巨大的敌意?“白蜉蝣”说不清,20多年的人生里,她从来没有如此热衷与人在网上争吵,上一次留言还是为了《再见爱人》里的男嘉宾是不是“渣男”和网友在豆瓣小组里刷屏讨论,但“没有说过一句脏话”。最终,她给自己找到的解释是“婚前焦虑”,因为这一切“症状”持续到12月初,她在老家办完了婚礼。
在我找到她之前,“白蜉蝣”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陶磊和《梦想改造家》了,她删掉了在地图App上的点评,觉得那段时间的自己“很幼稚”,我和她谈起采访时在红砖房子里看到的一切,她说自己已经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了。但那天聊到最后,她低声向我报了一串地址,那是陶磊的家,她说自己曾经给北京市顺义区城市管理委员会打过电话投诉,“我说,我要举报陶磊家的房子违建。电话那边咳嗽了一声,说:‘怎么又来一个?’”
“注意安全”
2020年10月,“夜北千钧”又想起了“虎子”。他点开“虎子”的主页,发现这里已经一片荒芜。“虎子”删掉了2019年以来发布的近两百条视频,主页专栏发布了他的死讯。
“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夜北千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懵了,原来“虎子”的病是真的:“不可置信,我甚至希望他是捞不到钱,删号跑路了。人死如灯灭啊,他儿子年纪比我小很多啊!”那是他15年的人生中教训深刻的一天,他决定不再参与任何热门事件的讨论。在“松饼君”和“虎子”的页面留言区里,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留下上千条“对不起”。
关于网暴者,我们究竟了解多少?金格·戈尔曼在那本《寻找巨魔》中曾写道,“巨魔”并非凭空出现——他们是真实的人,反映了我们社会的真实面貌。我想,又或者网暴者并不是一种人,而是一种“状态”,它来自人类自身对关注的渴求、对暴力的热衷和对娱乐的追逐。它可以代表我们内心中黑暗的一面,可以发端于一段蒙昧的时期,也能代表某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欲望。
但真正面对一个具体的“我”时,每一个受访者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善意。比如“原子”开始教我“在网上防止被骚扰”的秘诀,让我认真检查自己的社交平台,催我调整微博设置,删掉所有公开照片,叮嘱我“要注意安全”;“人狼”向我推荐他喜欢的UP主和哲学书《绝对理性批判》;“夜北千钧”和我聊了聊他喜欢的轻小说;没有一个人愿意向我直接展示他们在网暴时打出的那些脏话,就连“句号”在讲到他对女主播说过的话时,也选择了使用谐音代替。
今年年初,“句号”离婚了,他正准备重新考研。躺在单位的宿舍里,他用QQ主动和我谈起了自己的私事。他说自己依然没有想明白和前妻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回忆这几年的往事,总觉得自己细节上总是做得不够好,很累很累了,还是留不住她,“我就是不懂得如何去爱”。
我们应该如何去爱?或许“虎子”的留言区已经给出了第一个步骤:留下一条友善的评论。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21期。感谢实习生赵越对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
排版:盐巴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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