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核酸采样员，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被采人，采样员在短时间内以极高的密度经历着世间百态。
2022年5月24日，北京东城区崇外街道国瑞城中区核酸检测点，医务人员紧张有序地进行采样工作。新京报记者 王贵彬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陈嘉瑶
编辑丨陈晓舒
 校对丨杨许丽
►本文4021字 阅读7分钟
35℃，阳光刺得范欣欣睁不开眼。来做核酸检测的人一个个走过来，他们张开的嘴巴，看着像一个个黑洞，分不清舌头和牙齿。
这是北漂范欣欣做核酸采样员的第十天，她在一个彩钢制的采样亭工作，没有空调，下午的阳光正对着她的采样窗口。
一周前采样点负责人承诺装空调，但还没有安装到位。5月下旬，北京每天的最高温度基本都超过30℃。
被采人像流水线上的零件，一个走了，下一个马上跟上来。范欣欣一只手举在头顶遮挡阳光，一只手拿棉签，九小时的工作时间里，范欣欣采集了2030人的核酸样本，每小时226人，每分钟4人。
北京卫健委数据显示，5月23日区域核酸筛查共采样检测1521万人。按每位采样员每天采样2000人计算，当日至少7600名像范欣欣这样的采样员参与了核酸检测。他们是维持核酸检测常态化运行的一分子。
采样，采样
核酸采样的准备工作往往在前一天晚上开始。经验丰富的采样人会有意识地控制饮食。第二天一旦穿上防护服，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在上午采样结束前去上厕所。
因为上厕所要脱防护服。一套防护服脱下后不能再次使用，只能换新的。另外脱防护服的注意事项很多，动作要慢，防止抖动产生气溶胶，不能让污染面与清洁面接触，每一步动作后都要给手消毒，总共要洗八九次手。
范欣欣5月1日到北京，就看上了出租屋附近的炒田螺。担心吃了之后拉肚子耽误工作，半个多月来，她一直忍着没吃。
采样员赵敏则是在采样前一天晚上十点后就不再喝水。家住通州的她，要在第二天早上8:30前赶到位于大兴的采样点。
离她家最近的地铁站封站了，她得6:50从家出发，先沿地铁线骑摩托车赶到还开放的地铁站，换乘两班地铁，最后再打车赶到采样点。
消毒、取棉签、采样、掰断棉签，是采样员每天都在重复的一套循环动作。他们大部分人做过护士，核酸采样操作对他们来说并不复杂，“挺像流水线工人的”，范欣欣说。
工作忙的时候，每天八到十个小时，为上千人采样，短暂休息的时间都不多。
有些没有空调的采样点，会准备冰块，用塑料袋装起来，让采样员抱着降温。可一旦忙起来，他们根本顾不上冰块。
采样员们甚至形成了一种默契，用手机回复消息时，他们将“八点”简化成“8.”，来节约几秒钟的打字时间。
一天下来，不断重复抬手采样的动作，手很酸，抬不起来，甚至没力气握东西。30多摄氏度的天气，赵敏脱下防护服的时候，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一直感觉头上还戴着一顶看不见的帽子，头皮发麻。
范欣欣最高的采样纪录是一天2666人，在她所在的采样点，她的采样量基本都排第一名。每天看这么多人的脸和嗓子，她会产生恍惚感，觉得眼前人的脸都是一样的。这个人刚刚才来过，怎么又来了。这时她就得向旁边的录入员确认，像是按一下回到现实世界的按钮，找回一些真实感。
2022年5月24日，崇外街道国瑞城中区核酸检测点，居民严格按照“两米线”有序排队。新京报记者 王贵彬 摄
成为核酸采样员
范欣欣在老家大兴安岭做过六年心内科护士。因为老家工资太低，她就提了辞职，希望到外地发展。
离职后，范欣欣去电子厂打工。她的工作是看料——用放大镜检查零件上是否有脏污。“超级累，眼睛没多长时间就花了。每天一边流眼泪一边工作。”连上两个月夜班，她脸上长了很多痘痘。
今年五月，她从之前的同事那里了解到，北京的核酸采样工作收入不错。
同事拉她进了几个招聘群，她就买了来北京的火车票。她原打算做每日结算的兼职，时薪一般50元左右，每天工作九小时，全月无休的话，一个月能赚1.4万元。
但一下火车，她在招聘群里看到一个长期工作机会，日薪400元，包吃包住。她试着联系了招聘者，对方查看了范欣欣的护士资格证和护士执业证，确认她有核酸采样经验后，直接给她订了酒店，让她先住下，第二天去上班。
范欣欣很珍惜核酸采样员这份工作，哪怕是最热的几天，穿一天防护服导致中暑，鼻涕直流，她也只是说，“是有点累，但这个工资水平，我能干！”
她以前的护士同事们听说核酸采样工资高，也想来。但她们怕疫情突然结束，工作一下子就没了。“我不犹豫，干一天才有一天的工资。”
疫情之下，核酸采样也给很多有护士经历的人提供了工作机会。
五月第一天，何芳关了开业不到三个月的纹绣工作室。在家躺了20多天，不知道该干啥，每天就是刷刷手机。她无意中看到社交媒体上招聘核酸采样员的消息，就报名了。“来北京就是为了挣钱，不能一直在家里躺着，要找点事情做。”
她之前做护士的时间不长，去采样前一天晚上，她忐忑地在社交媒体上发问，给别人采核酸自己感染了，需要自费隔离和治疗吗？
正准备参加药师资格证考试的茜茜也打算先做一名核酸检测员。
她本来刚在四月回到老家，在医院找了份相对清闲的护士工作，打算边上班边备考。入职没几天，医院要派一名护士去隔离点工作，她主动报名去了。半个月后，她回到医院，原来的岗位已经招了新人。
边工作边备考的想法落空，茜茜转换思路，准备先赚钱后备考。核酸采样员的工作能让她在短时间内攒一笔钱。她打算做一两个月，赚到工资就去全职备考药师资格证。“到时候有钱，不会太焦虑。”
考试在十月，如果顺利通过，她可以应聘一家喜欢的医药公司，底薪9000元/月，比她原本的护士岗位高3000元。
洪娜的一些朋友在上海疫情严重时，去方舱做了核酸采样员。工资按人头计算，采一个人4元，一天采400-500人，能挣近2000元。在方舱里做采样员，感染风险比外面大，他们感染了就待在方舱等待痊愈，核酸结果转阴了再继续做采样员。
洪娜是做家政服务的，多年前做过护士。她想做采样员，但没敢去上海。4月底，洪娜在深圳找了份采样员的工作，58元/小时。
抓住酬劳尚可的工作机会是很多人成为核酸采样员的原因，当然也有人是因为有护士专业背景，希望为自己的城市出一份力。
2020年武汉疫情暴发时，赵敏想去支援。那时她离开护士岗位三年了，担心去了反而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没能成行。
今年居家办公后，她所在的家装公司工作不多。她本想做志愿者，但家里和公司所在的社区都不需要人了。她开始做核酸采样的兼职，不知道公司哪天能复工，她每次都找那种只做一天的采样工作。
2022年5月，洪娜工作中使用的核酸采样台。受访者供图
防护服之下
茜茜喜欢跳街舞、跑步、游泳。去年，她空闲时就去上街舞课，参加比赛，和舞团一起演出，北京、上海、三亚到处跑。
今年五月来北京后，采样点只有她一个护士，担心给领导添麻烦，半个月里她一天也没休息，找房子、搬家、整理，都是下班后一点点完成的。
茜茜习惯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时间管理还是日常饮食。
她早上定三到四个起床闹钟，怕自己前一天太累了，第二天闹钟叫不醒。出门前5分钟，还有一个出门闹钟，提醒她必须要出门了。一切顺利的话，她会提前20分钟到达采样点。20分钟，是她预留出来应对各种意外事件的时间。
她是南方人，不太适应北京相对干燥的气候。搬到出租屋安顿好后，她马上买了一个压力锅，下班后把菜丢进去，15分钟就能煲好一锅汤。为了避免上火，她最爱的桃子也暂时戒掉了，只吃些梨。
每晚下班回来，收拾妥当，时间就接近九点了。这时茜茜在老家的孩子一般早已进入梦乡。
孩子三岁多，茜茜想在孩子上小学前，能够在长沙市中心买一套“老破小”学区房。两年前她就开始在长沙交社保，到今年十月就有购房资格了。但20万元的首付款还没攒够，她考药师资格证，来北京做采样员，都是想快点攒钱。
半个月没能和孩子视频几次，她安慰自己，“现在先苦着点，以后就好了”。
2022年5月25日，朝阳区远洋天地小区核酸检测点，一位居民将采样管递给医护人员。新京报记者 薛珺 摄
记住那些瞬间
成为核酸采样员，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被采人，采样员在短时间内以极高的密度经历着世间百态。
何芳的同事曾连续两天被同一个人投诉，第一次嫌她采样时捅得太深了，手重。第二天再遇到这位被采者，采样员不敢使劲，又因为捅得太浅了，不专业再次被投诉。
核酸检测的标准采样方法是，取两侧扁桃体及咽后壁三个位置的样本。“我想一次到位，但有的人真不配合你。”赵敏遇到过采样后觉得不舒服的被采者，结束了也不走，一直站在她面前抱怨。
在被采者一次次的抱怨中，采样员一点点练出了强心脏。被采者数落范欣欣，“你以前是锅炉工吧，采样像掏锅炉灰似的”，她傻笑一下就过去了，因为已经让人说习惯了。
她更愿意记住那些暖心的瞬间。下雨时留下一把伞的老奶奶，要给她拿一瓶水解解渴的老爷爷，采样后说谢谢和辛苦了的小朋友......
2022年5月24日，崇外街道国瑞城中区核酸检测点，居民进行核酸检测。新京报记者 王贵彬 摄
进入六月，北京疫情防控形势持续向好，一些地区常态化核酸采样点也进行了优化调整。
范欣欣的工作暂时还算稳定。她相信哪怕核酸采样的工作没有了，有护士这份手艺，她也能在口腔护理或医美行业找到一份护士工作。
她想去清华大学这些学校做兼职采样员，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可需要采样员的高校离她都很远，她住在通州，附近最早的一班地铁5:30通车，采样点一般七点左右就要到位，距离太远的地方她去不了。疫情严重的地方她也不敢去，担心被封闭在其他地方回不来，手头的工作也丢了。
她每天在不同的采样点间奔波，但总能在日常小事中找到些乐趣。
一次采样点对面有棵大桑葚树，被采人做完核酸检测后，回家端着盆再过来，一边摇桑葚树，一边用盆接掉下来的桑葚。范欣欣一边采样，一边看着树上的桑葚越来越少。工作结束后，她也摘了颗桑葚尝了尝，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甜，有点酸。
茜茜刚到北京时，坐在开往酒店的出租车里，感觉整个城市突然安静下来了，路上车和人都好少，很不真实。半个月过去，北京一点点热闹起来了。
（除范欣欣外，文中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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