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对终身不渝的爱情有所怀疑，却宁愿相信有念念不忘的朋友，以此作为绝望中的希望，寒夜中的温情。
杨绛说钱锺书有“痴气”，就是这种内心的天真。
1
《围城》是一本很让人绝望的书，特别是写婚姻的那部分，但有一点却非常的正能量，就是赵辛楣与方鸿渐的友谊——而且是职场中的友谊，这一点尤其难得。
书中最让我觉得最感动的一处情节，正是出自他们的友谊。
事件的起因是赵辛楣结婚却没有通知方鸿渐，只在数月后的一封信结尾不经意地提及。而那时，赵辛楣当官当得春风得意，方鸿渐却小职员做得落魄潦倒。
这一幕很有现实感吧，以前的好友结婚了，你非但不是伴郎伴娘，连张喜贴都没收到，于是你自以为看透了朋友关系的真相，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而方鸿渐的理解让我们觉得惭愧：“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
职场中之所以很难有真正的友谊，都在心态在作怪。地位相同，难免有竞争，争项目，争职位，争圈子；地位不同，强行保持友谊小船的平衡，难免两人都坐着不舒服。
不过，职场确实需要友谊，因为越是江湖人心险恶，越是需要心灵的慰藉，用王尔德的话来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而赵辛楣和方鸿渐，正是两个在阴沟里仰望星空的人。
2
和吴宇森电影里那种动不动就挡子弹的朋友不一样，赵方的交情和我们正常人一样，没有什么血与火考验，非常接地气。
比如说，他俩在一起，十有八九要吵嘴。有一回，方鸿渐“有幸”让学校最牛的系主任请到家里做客，回来后，不免在赵辛楣面前得瑟一番。赵辛楣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酸劲”，连讽刺带挖苦，两人不欢而散。
那么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们会不会反省一下自己对朋友的伤害、约束一下自己的言行呢？什么都没有，他们的“互损”就跟饭前漱口饭后洗手一样，谁都不往心里去，往后还是该说的说，该笑的笑。
为什么职场的政治斗争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呢？因为他们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最珍视的品质。
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是：“你这人不坏，可是全无用处。”
方鸿渐对赵辛楣的评价是：“你的政治，我看不过是理论罢。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
这种品质，杨绛叫“痴气”，我叫做“成年人的天真”，这是一种随时可以离开现实的沉重，无拒无束地在天上飞一会儿的品质。正是这一点天真，才能让他们放下地位的差别，让他们始终相互信任。

3
职场上的天真是什么？首先是少一些成年人的算计，多一些小孩子的顽皮胡闹。
有一种说法，衡量男人之间友谊的一个方法就是，看对方愿不愿意在女人面前，为自己圆谎。
书中有一段令人捧腹的情节，女文青范小姐追求赵辛楣，想甩掉方鸿渐这个电灯泡，谎称手袋忘了，要赵辛楣陪她回去取。
赵辛楣一个眼色，方鸿渐立刻明白了，谎称帽子也忘了拿，自已一个人跑一趟就行了，感激得赵辛楣“黑暗中紧拉鸿渐的手”。
你看这对活宝，就连打闹方式都像小孩子：“辛楣向他张口露出两排整齐有力的牙齿，脸作凶恶之相。鸿渐忙把支香烟塞在他嘴里。”
真正的友谊很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胡闹，但却让人觉得“自然清爽无添加”，就像有一句话：“再多牛逼的日子，也比不上一起傻逼的日子。”
4
职场上的天真，第二点就是放下彼此身份地位的差别，放弃多余的自尊。
在三闾大学，赵辛楣是教授兼政治系主任，还是校长的学生，被视为嫡系。而方鸿渐不过是个副教授，当有人说他是“从龙系”外围，也就是赵辛楣的跟班时，他是又气又急。
赵辛楣能把方鸿渐当朋友，非常不容易，如果他真的把方看成自己的马仔，把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交给他办，他们之间，早就做不成朋友了。
但方鸿渐能够把赵辛楣当朋友，在他面前不自卑，不倨傲，其实更不容易。
方鸿渐是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人，当年离开老丈人的点金银行，老丈人好心给他一笔离职费，他却“不受嗟来之食”，很傲气地回绝了。
但他在赵辛楣面前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后两个差事都是赵辛楣介绍的，最后走投无路时，甚至想丢下老婆去投奔他。就连老婆和他吵架时，也骂他是赵辛楣的狗，他却丝毫不认为有损自己的自尊。
为什么在赵辛楣面前，方鸿渐不再是那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人？
因为凡是懦弱的人，往往更敏感，而自尊心是他抵抗这个世界满满恶意的唯一武器。但在温暖的友情面前，自尊便成为多余而可笑的东西了，脱下它，如同进了有暖气的屋子，脱下大衣一样轻松。

5
职场上的天真，第三点是放下面具，做回一个真实的人。
赵辛楣是学政治的，其实是有一些政治手腕的，至少做人比方鸿渐圆滑得多，而且看人看得很准。
赵辛楣还是一个很傲慢的人，头一回见面，把方鸿渐“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
一旦成了朋友，他们之间就只有真诚，无话不可说。
两人化敌为友之后，第一回吃饭就为昔日情人起了争执，赵辛楣说方鸿渐“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么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方鸿渐回敬说“苏文纨是半老徐娘”。
方鸿渐最后愤然出走，辛楣打电话半开玩笑半道歉地说：“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S.O.S.快来！”
这也成为他俩之后的基本互动模式。
有人说，友谊需要细心经营，但刻意经营出来的友谊未必是真友情。方与赵的交往，都是本色出演，该说的话，绝不憋在心里，该道歉的时候，也不绝会顾及自己颜面。
6
职场上的天真，第四点是放下利益，回归纯粹的交往。
方鸿渐在昆明结婚，经济上很困难，赵辛楣以贺仪的名义给了他一笔钱，为了防止他拒绝，特意加了一句：“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
方鸿渐是什么反应呢？“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但心里却“鄙夷自己”，理由是，“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
朋友之间，难免有金钱上的往来，这利益关系从来就是友谊的第一大杀手。“拿人手短”的意识，往往牢牢印在两个人心里，嘴上不说，心里的隔阂却就此埋下。
唯有心怀天真的人，才会有纯粹的交往，只因他们都认为对方绝不会想从自己身上捞好处，他们之间的互相帮助也更单纯。
7
我开头说《围城》写婚姻写得绝望，写友谊却无比真诚，为什么钱老会这么写呢？
我想到了古龙说过的一句话：“朋友有时会像妻子般亲密，妻子也会有朋友般的友情。”
不信吗？来看一看《围城》中一段最“基情”的告白：
还是两人在艰难的旅途中，谈起往昔亲友时，方鸿渐说：“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也不超过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辛楣说：“我总希望，你将来会摊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指他俩以情敌关系开场）……”
看来，当年的钱锺书对终身不渝的爱情有所怀疑，却宁愿相信有念念不忘的朋友，以此作为绝望中的希望，寒夜中的温情。杨绛说钱锺书有“痴气”，大概就是指这种内心的天真吧。
有时候，当你相信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总会有人对你说：“你真天真！”
这话说对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能够在职场中保持真正的友谊的人，都是天真的人。

（本文为“读《围城》，品职场人生”系列第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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