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面对接踵而来的不幸和无常?恐怕很多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答案很简单,却又很难做到。
既然我们无法控制外部的不确定性,那么唯有向内安顿好自己,为生命中的每一个意外做准备。就像作家马家辉所说,“人生无非是,苦来了,我安顿好了。”
借着新散文集《大叔》出版的契机,我们和远在香港的马家辉聊了聊天。在这场漫谈中,我们谈及年龄,变老,生命经验,以及如何变快乐。从马家辉的话中,你时常能感受到一种略带悲伤的安定感,奇妙地予人抚慰。
或许,在内心躁动的时候,找位长辈聊聊天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可能不会给你什么确凿的解决方案,但和一个生命经验更丰富的人对话,本身就是在汲取能量。
今天的对话,不保证成功,不一定有用,但听听无妨,反正不收钱。
01.
变老这件事
看理想:马老师最近在香港生活如何?各种行动是否有受疫情影响?
马家辉:我最近的生活状态算是夹在北京和上海中间吧。香港还有点疫情,所以尽量少出门,正好我可以专心写我的第三部小说《双天至尊》。
我跟我这个写作和教学行当的朋友谈过,其实生活影响不太大,因为我们的生活都很规律,起床就是读书、写作、读书、看片、看剧,就这样,顶多是没办法出门吃饭,社交的时间变少了。
看理想:那您的新书出版,没办法来内地宣传,是否感到可惜?
马家辉:机会是少了一些,但其实本来没有太多这方面的规划。我也上了一些年纪了,中老年人,没法到处走动。不过我想澄清一下,我查过了,联合国有官方文件说不要用年龄来标签人群。我主要是健康状况没有很好,假如再为了打书而走动,长篇小说真的写不完了,所以对我来说是因祸得福,疫情让我不能出门,只能闭门专心写小说。
我之前在《八分》里说过,到了59岁就要自我了断,今年快到59岁了,所以得赶紧把小说写出来,到时候再看看了断不了断。
看理想: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您比梁朝伟年轻一岁。
马家辉:我知道你这么问什么意思。人家天生丽质,可能再加一些人工,而且行当不一样,保持好的状态出来亮相,那是艺人们的责任,是professional,专业。而我的专业,就是用文字来见人。
看理想:您说到联合国不推荐用年龄来标签人群,但是您自己会感受到年龄的分界线吗?比如说很多年轻人,会觉得30岁是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如果30岁到了没有做到这个,没有做到那个,就感觉落伍了。您会有类似的时间感吗?
马家辉:我好多朋友20来岁的时候都在想,30岁已经太老了,活太久了。李宗盛好像有首歌,有两句歌词唱说,30岁就要到来,以后的日子怎么对自己交代好。可是今天李大哥已经60多岁了,所以,时间会让你原谅自己,只要前提是你的生命里还有一些目标,一些理想,有一些事情要做。
假如真的有时间感,对我来说不是心理年龄,而是体力、体能。最近真的感到很累,每天从早到晚要完成很多事,两小时开会,两小时写作,还要再读三小时的书。
有一天读不动了,你可以说是老了,或者说是身体换了一个档。我认为的变老,和体力以及精神能量有关系。当你换了一个档,就改变了。以前累了,可能吃一顿饭、洗个澡就好了,后来再换一个档可能就不行了,恢复得越来越慢。
所以如果我们抛开什么老啊,年轻啊,这些标签,所谓时间感主要是你跟你身体的对话。你听你的肉体和精神给你的讯号,换个档,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老和年轻是相对的,多少人很不幸,5岁、15岁、25岁、35岁可能健康不行了,甚至不在了,但同时有人就能活很久。有句老话说,“八十老翁堂前坐,三岁小孩见阎王”,对吧?所以谁老谁不老很难说,看跟谁比。
看理想:体力上慢了之后,生活是不是也会慢一点?当生活节奏慢下来,会让您更紧迫地去做什么事吗?
马家辉:身体虚弱了通常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慢下来好好调理,再去冲刺;另一个方案刚好相反,就是把能做的赶紧做了。
我有点悲观,因为家族原因,我的身体好像怎么调理都不会太好了,所以我想不如抓紧时间,把一些该做的事做完。我也没什么其他的了,就是写小说。之前答应了要写个三部曲,现在有了《龙头凤尾》和《鸳鸯六七四》,还差一部,总要把它写完,不然好像对读者不负责任。
02.
“do something”
看理想:我们这边因为疫情等等社会原因,产生了一种相似的感觉——我们也不确定哪天突然被封,或者被隔离,一个月不能出门。所以现在能出门逛逛就会多逛逛。
马家辉:假如你讲到疫情,讲到时间,讲到无常,我倒是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我写过一篇小文章,说到活在疫情中有很强烈的被离弃感。
刚开始,我写的是“被时间离弃”,每个人都会说时间不知道去哪儿了,每天困在家里做同样的事,像我现在起床都要想几秒今天是周几。
但是后来,我交这篇小文章前又改了标题和内容,我说,时间没有离弃我,时间一直往前走,因为时间本来就没有为我存在,它不为任何人存在,所以不存在被离弃的问题。离弃我的不是时间,而是岁月。
岁月是什么?岁月是生活的质感,比如你和谁见面了,聊了什么天,去了哪儿旅行,有什么样的体验。现在我经常待在家,见得最多的就是家人,生活的质感一下变得单薄了很多。
可是对于我们这类人,文化人,会阅读的人,会写作的人,我们真的比较幸运,懂得从文字和阅读中,各种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补回失去的生活的质感。
最近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我就重读了一遍《战争与和平》。千万不要觉得我在掉书袋,这本书的内容和目前的世界处境非常相关,甚至像重演了历史。这个时候,我就更感恩这么多年来培养的阅读嗜好,我们不止是喜欢吃喝。阅读可以在匮乏的时期帮我们补回失去的生活质感。
看理想:在这种纷纷扰扰的时候,有的人可能会选择躺平。
马家辉:现在这种时期,躺着是一种策略,但是你总需要“do something”。我经常在我的播客《衰仔日记》里说,这么多年,我的习惯是,不管情绪如何低落,不管生活如何不顺利,我告诉自己一定要“do something”,做些事,不是转移注意力,而是把自己壮大起来。这也算是生活的挑战吧。
说回年龄。不管你几岁,这样的挑战对每一个人都是新的,这个时候所谓年龄是什么意思?就是你所拥有的生活经验,它可以是一些资源或一种能力,去帮你面对挑战。
比如说我的阅读能力,就是经过几十年累积而成的。如果只是一时无聊才读书,是读不下去《战争与和平》的。经过了多年累积的阅读能力和能量,才让我们能在阅读中补回生活里失去的一些“dimensions”,面向。所以不管你年轻还是年老,最重要的是你的生命里掌握了多少能量,你又能如何用它?
我再举一个文学的例子。张爱玲写得最好的代表作大多是在她没有谈恋爱时写的,也许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关,或者说个人敏感度有关,反正到她20岁出头时,就已经掌握了对爱情和生命的敏感度。年龄上看她当时一点都不老,但她写的东西却是别人需要用很长的时间体验过爱情后,才能感受到的。
假如有年轻朋友在看的话,我会给一个分享,不要老是思考活到30岁就一定要做成什么,可以开玩笑,但你应该去关注如何拓展出你生命的能量和敏感度。那么不管你活到几岁,只要你还健康,不像马叔这样有健康困扰,就可以活得很精彩了。
看理想:您讲的这些让我想起您在《圆桌派》说的一句话,“人生无非是苦来了,我安顿好了。”给人一种向内安顿的感觉。
马家辉: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讲一部日剧,里面有个小孩问他舅舅,也就是男主角,人活着干嘛?这么多烦恼。男主角就说,活着可能就是为了有些时刻回想起来还是蛮快乐的。
就像一句老话所说,快乐是一种选择。这又聊到佛家信仰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人生的底色是苦,不然释迦牟尼佛不用出家,他是太子。不管你生命的底色是不是苦,总有一些快乐是可以让你去选择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建立在健康上。
03.
快乐是一种选择
看理想:其实三月发生了挺多事情,不知道您有没有关注,除了疫情以外,还有飞机失事事件。这件事给很多普通人的打击是,生命太无常了,如果一个人能好好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所以最近很多年轻人在思考死亡,比较简单的一个例子是,年轻人会想,自己的墓志铭上要写一句什么话?还挺好奇您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您会在墓志铭上写什么?
马家辉: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想了,还写成文章,那时候我想写的墓志铭是,“这里躺着一个不欠债的人”。不欠别人债,不管是稿债,录音债,还是钱债,等等。
香港很多人叫家辉,因为家代表着责任,而华南地带的传统价值观都很看重家庭,所以做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就是我从小从家里得到的价值观。
二十几岁时本着责任感想的这句墓志铭,可是现在就不会很计较这种事情了。
看理想:为什么?
马家辉:现在无所谓了吧,谁理你了,你以为你是谁。甚至说,不留可以吗?
看理想:也可以。
马家辉:至于你刚说到三四月份发生很多不幸的意外,这个又回到我们刚说的话题了,就是你的生活经验。
不管生活经验是透过阅读而来,还是你的思考,当你看到很多事情,就这样卷土重来,种种的无常、不幸,发生在你身上的,发生在你身边的人身上的,或者发生在新闻上的,你都见过了,也就这样了。
这句话仍然不是我说的,是村上春树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讲到一些关于年龄变化的问题时说的。
他的其中一个观点是,年龄变化不仅是身体的健康变化,不仅是容颜颓败,对村上来说,年龄增长带来的最大好处是,很多事情你不会大惊小怪了,不管无常不无常。就这样了,你都见过了,体会过了,面对过了,你的,别人的。那就可以专心做你想做,而且又能做好的事情。
对我来说也一样,就是写作。所以我这一路听下来,什么墓志铭、什么无常,到了一定岁数会觉得那都是假问题。用佛家的说法那是“无明”,用普通用语来说,是自寻烦恼。你就做你最想做的,且有把握去做的,我觉得就对得起自己了。
广东话里我蛮喜欢的10个字,就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等于说既来之,则安之。不然你很多精力、时间、资源,都放在担心和感慨无常,那你还哪有时间、精力、资源去创造你的快乐?
快乐是一种选择,可是快乐也需要付出努力,包含了体力、精神、资源去建立的。
看理想:那要怎么建立快乐呢?
马家辉:你没有那么在意可能会比较快乐。
再说一句心灵鸡汤,老美说的。“I want happiness”,我要快乐。有人问怎样才能有“happiness”?很简单,把“I”,“我”这个字抛开。第二,把“want”,“想”这个字也抛开,那剩下的就是“happiness”,快乐。
你们有本经典名著,《我执》,佛家的概念就是要把“我”抛开,然后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
看理想:最近您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儿?
马家辉:跟你聊天。
看理想:哈哈哈哈哈!
马家辉:虽然是个玩笑,但是我这么讲的时候,你笑了一秒钟,我能听出来不是假笑,那我就快乐了。
我以前在学校里当一个宿舍的hall master,不是宿管,是类似精神领袖的一个职位。我和很多学生聊天,他们有不同程度的情绪困扰,有的甚至想自杀,聊了一天两天,我至少帮他们把心里的结暂时放下来了。有人好奇我跟他们聊了什么,我说他们想聊什么聊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会想方设法让对方笑起来。
笑很重要的,当你多笑了一秒,你的哀伤,你的抑郁,你的愁苦就减轻了一秒,甚至你会忘记它们。
那再多说一点的话,其实我现在很疲惫,但是我今天完成了学校的工作,和你对话,我对学生有交代,对我的出版社有交代,我尽了责任,我就很快乐了。
04.
谈谈《大叔》
看理想:《大叔》这本书的书封上面有一句话,“我们终于可以聊聊走过的路”,这句话是您写的吗?为什么要用“终于”这个词呢?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马家辉:不是,出版社写的。
不过生命好好玩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巧合。这本书本来两三年前就该出了,但因为种种原因,拖到今年才出。书印出来的时候我刚好快59岁了,就像我在书里的信所说,好像是岁月之神给我一块生日蛋糕,那我也跟读这本书的朋友一起分享我的生日蛋糕。
出版社用“终于”两字,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算个巧合吧。书终于出来,我终于59岁,我们终于可以聊聊。《大叔》收录了我35到57岁间写的小文章,什么题材都有,家庭、爱情、旅游、文娱,琐琐碎碎。
不过也打声招呼,我以前出过一本《大叔》,2022版的《大叔》有七成新内容,所以我把它当作新书来对待。
看理想:我看自己一个月前发的微博可能都会感到羞耻,您重看自己的旧文有什么感觉?也会感到羞耻吗?
马家辉:都有,但不至于羞耻。如果感到羞耻,我的理解是,你感觉好像当初不该这样说,不该做这个事。
但我更多是感到惭愧,比方说有些许诺没做到。不过,想想每个人的性格跟当时的处境,很可能就算历史重来还是会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所以就如实面对吧。
看理想:最后想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您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粤语还是普通话?
马家辉:用粤语说的普通话。我们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阅读书面语、规范汉语,所以写作时还是会用规范汉语来选择我的字。
或者可以比喻成银行存款,我存了人民币然后花人民币,但是我花人民币的习惯还是延续了我在香港花港币的习惯,物价的感受可能有点差别。文字也一样,我写的是规范汉语,但我会用粤语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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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的新散文集
《大叔》现已上市
新书收录了35岁到57岁间的多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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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林蓝

监制:猫爷
封面图&配图:《重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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