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首发公众号:甘北
前情提要看这里:
之前说到,我爸的工资从2600涨到了2800。
当时是保安岗位,即停车场里帮忙升杠放杠的。由于这个工作时间安排不合理,说是八小时工作制,实际上班前两小时要打卡,下班后两小时还要打卡,一天还是要耗费12小时。
这就导致我爸动了点小心思:横竖都要12小时,不如干个工资高的。
就这样,他从保安调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顾名思义嘛,就是坐办公室就行。
每天看看监控,检查下设备,再巡逻一圈,完事。工作清闲得不得了,美中不足是:完!全!没!有!假!期!
原本一个月休4天,现在一个月休0天。
而且是从早到晚,一天足足12小时,全年无休!
但我爸可快乐了,因为——工资涨了啊!
从之前的2800一跃升到3200,足足多了400块啊,400块,那能买多少小烟小酒小糖果啊,吃汉堡包都能把自己吃撑。
小老头美呆了,每天骑着小电驴,快快乐乐去上班。
然而清闲归清闲,啥事不干也无聊啊。这不,他又挖掘了一个新快乐:写书法。
起因是过年那会儿,他在市场看到别的老头在摆摊,帮忙写春联,一副字能卖十来块。这就充分激发了我爸的攀比心,一幅字十几块,一天卖个十幅字,那不就比上班强吗?
而且这事又不费力,大笔一挥就成。何乐而不为?
说干就干,小老头叫我替他买了笔、墨和宣纸,横竖上班没事,就在办公室写了起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我给我爸买文房四宝时,顺手给自己也买了一套,现在咕咕大了不怎么要带了,我的时间多了起来。晚上闲得没事干,不如也来练练字。
不练不知道,一练吓一跳。
那个手嚯,它有自己的想法!!!
构思的时候好好的,横撇竖捺,写出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横是弯的,竖是一定不直的,撇软趴趴的,捺拖着一条又松又长的尾巴……
都怪我,当年读书的时候不认真,老师教写字我就瞎糊弄,田字格从来不肯好好写,年纪小小就有一个“草书”梦,字写得都能飞出纸张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早几年发售新书,那签名写得犹如鬼爬,别人家读者反馈都是书好看,咱家读者反馈都是字好丑……
一想起这些前尘旧恨,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行,有志不怕晚,像我这么聪明可爱的机灵girl,还能练不好一笔字?
答:还真练不好。
我把自己写的字发群里,很快收到了我爸的嘲讽。
(这是我写的)
(这是我爸写的)
不科学!这不科学!都是新手上阵,凭什么他的像模像样,我的……不提也罢……
我在群里发了个“哭哭”的表情包,本想通过装柔弱收获一波安慰,没想到迎来我爸的第二波嘲讽——“没出息”!他骂我“没出息”!
我哭惹,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
可能他终于想起我是他女儿了吧,又开始安慰起我来,说了一通持之以恒之类的话,又略略对我指点了一番,横要怎么怎么写,竖要怎么怎么写……
诶,不对,我不能坐以待毙。
果断转移话题:“你怎么不用我给你买的宣纸?”
我爸:“宣纸没报纸好写,报纸又滑又顺,手感好多了。”
见我不信,我爸又开始侃侃而谈。
说这个报纸吧,也不是什么报纸都行的。
XX日报和XX日报就不行,彩墨油纸不上色,最好的要数我们当地的报纸和法制日报,那手感可太绝了……
咦,等等,他从哪儿搞来这么多报纸?
一问,彻底晕倒,你猜怎么的?他找收废品的大叔买的!
“五块钱能买好几斤,你要不要?你要我给你买一些。”
我……我……还是算了吧!
就这样,我和我爸各自闷头苦练,他还是时不时在群里发自己的习作,我就没那么傻了,打死打死打死打死都不可能再发了!
我爸说,他有一个宏伟的计划。
今年先练着,明年就可以开直播,后年就能去菜市场摆摊。
一张18块,十张就是180块,一百张就是1800块,月入十万不是梦,轻松走上致富路。
听着听着我就不禁纳闷,这老头到底是单纯喜欢写字,还是图谋多赚点钱?
我当然坚信是前者。
在很多很多年里,我都更愿意自己的性格像妈妈。妈妈圆融一些,也平和一些。
不像爸爸,蛮起来像一头牛,既暴躁又认死理,而且相当天真和单纯,早些年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捡到一条金项链,他还非领着我送还给人家。
我从前很不喜欢爸爸这样,因为他的种种性格,我们家结结实实吃过很多苦头。
可基因这东西吧,非人力可转移。
二十岁不像爸爸,三十岁、四十岁……终有一天,子女们都会发现,身体里沉睡的基因被唤醒,我们终将越来越像父母。
我在三十几岁的年纪,渐渐理解了父亲。他的暴躁,他的耿直,他的天真,他的单纯。
他是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
尽管大半生境遇凄惨。
幼年丧父,背着“小地主”的头衔,被同乡欺负,被同学排挤。
中年丧子,在我之前夭折过几个孩子,都是抱在怀里没的,种种悲痛,不敢想象。
大半生贫苦不堪,捡过破烂,做过搬运,一截手指还在工地上受损,落下了终生残疾。
可是父亲从没有对这世界生过怨恨。
他总是相信日子会越过越好,不断叫我乐观点、阳光点,别动不动往不好的方向想。以前日子那么苦,每过几个月,他还要乐呵乐呵带我们下馆子吃顿好的。
我从前不懂得凡此种种的可贵,总觉得他缺心眼,像个傻子。
直到而立之年,才知道这是一种何等的坚韧、宽容和勇气。
正如罗曼罗兰所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父亲是真正的人生强者。
早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我的性格都充满了叛逆和对抗,瞧谁都不顺眼,读书全凭应付,甚至发动过同学们一起罢学……
我一直觉得,我能考上大学,一半靠运气,一半是我爸逼的。
可现在我才发现,不是的,我是从骨子里热爱学习的。
我可以整整一个月不出门,在家抱着kindle看书;
可以一连写上两小时毛笔字,直到手腕发酸手指发抖;
可以坚持每天写作,一坚持就是足足十几年,从十几岁到三十岁。
正如我热爱这个世界。
种花、种菜、写字、打球,近来还想学习下音乐和绘画,我想要跟世界有更多接触,渴望去探索关于它的更多奥妙和规律。
我意外地发现,物质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如此博大宽广的精神世界……
这些,才是父亲遗传给我的,真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我渐渐了解自己,便也渐渐了解父亲。
他是真心热爱写字的。
就像他是真心喜欢品茶,真心喜欢养花,真心喜欢骑着小电驴去上班……
而在一切兴趣背后,是他对这个世界永不服输的顽抗,以及深沉绵延坚韧不拔的爱。
从前家里条件不好,他便把爱都藏了起来,埋头把汗水洒在挣钱上。
真庆幸啊,如今,在年近六十的晚年,他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用自己的方式去享受这个世界的阳光雨露了。
有点迟,但总算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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