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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206-阿富汗 巴米扬
作者:邵学成
 制图:孙绿 / 校稿:朝乾 / 编辑:杔格
亲爱的邵博士,我们的国家完了。我很悲伤。现在到处都是持枪的军人,官员都跑了。我已经封锁了所有的石窟和仓库。我只能暂时去逃难了,再见。
——阿海德
2021年8月,巴米扬石窟管理员阿海德深夜给我发来了消息。当我看到铺天盖地的阿富汗局势快速演变的新闻时,凭着直觉,或许后会无期了。
阿富汗之于世界,巴米扬之于阿富汗
我们都是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我(邵学成)是一名研究阿富汗考古美术的青年人,从读博士研究巴米扬,到策划阿富汗展览和科考合作,现在已经十多年了。过去每次去阿富汗调查文化遗产都很难忘,我们和当地学者一起辗转各地,阿海德就是我们的考古向导。
邵学成博士(右2)和修复队员阿海德先生(右3)
(图:邵学成)▼
从去年阿富汗政权交接后,我还没有机会去继续实地工作,只能网络联系。我四月份与巴米扬的新故事,也是从阿海德开始。
最近我与阿海德合作,在阿富汗临时政府的请求允许下,我们中国民间第一次参与完成了维护修复巴米扬石窟的工作。
被掏空的阿富汗危机四伏
阿富汗是亚洲之心不仅位于东西方文化交通“十字路口”的地理位置,其相对封闭的山地高原也保留了大量古代文明
“十字路口”的阿富汗(红其拉甫并非传统通道)▼
世界文化遗产“巴米扬考古文化景观”是全人类的骄傲,特别是在6-7世纪建造的世界最高佛像,成为丝绸之路的标志性景观,的确很了不起。
例如著名的巴米扬东大佛
这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影像(图:京都大学)▼
巴米扬有750多座石窟和130多座城塞,周边山谷还有大量未探明的地下遗产,代表了古代琐罗亚斯德教、佛教、伊斯兰等宗教文明发展融合的典范。
“巴米扬考古文化景观”不只限于巴米扬主山谷
包括2座古城、3处石窟、1处城堡
共6处遗产点(分布图横屏查看)▼
但随着自然风化侵袭和人为破坏,尤其是频发的地震、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大部分遗址都处于紧急濒危状,近年来一直牵动着世人的心弦。
西大佛天井壁画中菩萨和帷幕形象
壁画风格受到6世纪印度芨多时期影响
现已不存(图:樋口隆康)▼
巴米扬山谷一年中有5~6个月都被积雪覆盖,每当夏季积雪融化和下暴雨时,山顶积水便会流下来,冲刷崖面造成物理性割伤,也导致沙砾岩体分解、部分崖体摇摇欲坠。
上世纪70年代东大佛全貌
大佛左侧的梯形为修复加固佛龛的混凝土建筑
(图:Akira MIYAJI)▼
上世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为保护避免雨雪水侵蚀崖面石窟,在1969-1977年在整体山崖顶部设计排水沟渠系统,引导水流从佛龛石窟的高处分流,这样就可以保护石窟建筑和壁画造像。
巴米扬西大佛顶部的沟渠维护工作(图:邵学成)▼
由于内战中砂砾岩山体遭受了巨大爆破冲击,山体崖面更加脆弱,砂石风化阻塞水渠。此外,很多石窟都出现坍塌裂缝情况,防水渗透侵蚀尤其重要。
修复队人员清理巴米扬西大佛顶部排水沟渠(图:邵学成)▼
2002年后UNESCO与ICOMOS德国合作,再次对排水沟渠系统保护更新,其中在春秋两季定期对沟渠挖掘清理,维护修复最为重要,可以保障巴米扬大佛龛和石窟建筑安全。
修复队正在清理巴米扬西大佛顶部排水系统(图:邵学成)▼
除了硬件设施保护,专业技能人才也很重要。过去巴米扬文物管理员只有5人,2位是UNESCO文案雇员,在宾馆办公做遗产监测;3位坚守石窟的是阿海德、一位年轻人和一位年迈的钥匙管理员,也就是俗称的“文物管理所”,他们负责具体日常修复施工和保护巡查工作,他们常常汇总信息发给各国专家学者。
曾经跟随国际修复队工作的人员(图:邵学成)▼
从2021年8月阿富汗“城头变幻大王旗”后,世界各国都紧急撤出了工作人员。UNESCO驻巴米扬雇员也是连夜从巴米扬山路跑回喀布尔机场,仓皇撤离。这种肉眼可见的狼狈,让文博机构运作系统几乎一夜坍塌,陷于瘫痪。
上世纪70年代的东大佛头部
正在进行加固工程(图:UNESCO)▼
另一方面,愿意留守在本国的专业人员出于本性的恐惧,也暂时逃离本岗位,纷纷躲藏起来,巴米扬也变成了“无主之地”。
上世纪70年代印度修复队
在巴米扬东大佛顶部修复石窟场景(图:宫治昭)▼
阿海德在封锁石窟门窗后,暂时也躲进了难民营,因为我们常在一起工作、彼此熟悉的缘故,有了开头给我发送信息的一幕。看着他们流浪漂泊的现状,我也倍感无奈,但也无能为力。
曾经巴米扬西大佛足部在清理修复地面时
发现大佛脚下有莲花台
因此巴米扬西大佛高度从53米更改为55米(图:Z.Tariz)▼
随之而来是焦虑滑进了冷漠和遗忘的深渊,由于撤离和断交,全世界没有能力监管阿富汗文化遗产。一些文物被非法盗掘的坏消息陆续在网络零星出现,学者们也一直在内心里捏了一把汗。
例如巴米扬的弗拉迪石窟第5窟
现在被动物粪便和稻草占据(图:邵学成)▼
阿富汗人民和文化遗产在承受着被抛弃遗忘的命运,我能了解到的信息,也是阿海德断断续续从难民营发出。
先救人还是先保护文物?
不论国家政体怎么样变化,其国家文化遗产必须得到保护,这是《联合国宪章》的规定和全人类所遵循的法则。可是新政权百废待兴,文化遗产监督管理非常困难,很多工作已停滞,关于巴米扬几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另一方面,阿富汗大部分国土是山地和高原,不仅海拔高,农业耕地少,而且社会基础保障设施落后,抗自然灾害风险能力差。
当地居民的传统出行方式
骑毛驴或者马代替步行(图:Latif Azimi)▼
据阿海德讲,巴米扬脆弱的农业又不幸遭受连续洪涝和旱灾,粮食大量减产,日子非常艰难,很多人都挣扎在温饱死亡线上。
从巴米扬东大佛佛龛远望巴米扬山谷
是视角最佳的位置(图:邵学成)▼
现实中新政权也非常着急,一方面外汇冻结,发不出工资。另一方面各种国际制裁和疫情肆虐,救援物资无法进入,人道主义危机加剧。相对于救死扶伤,文化遗产维护修复只能暂时搁置。
巴米扬当地的传统土胚子建筑
像馒头一样造型(图:邵学成)▼
原定秋季巴米扬石窟维护工程已错过,春季来临,如不紧急进行,遇到暴雨的话,将会有灭顶之灾。是先救人还是先保护文物呢?这个难题在现实中再次凸现。
以往石窟管理员在石窟顶部巡查(图:邵学成)▼
相似的难题也出现在20多年前,巴米扬大佛被毁悲剧时历历在目,其中部分原因,竟也是因为国际组织忽视关心难民温饱问题,而过度关注佛教文物。从而滋生激发了极端主义思想,以至于毁掉文物来报复国际社会。这种极端思想行为一旦形成模式,就不断在丝路沿线重演,所以一定要及早避免。
2018年10月UNESCO在东京举办的
巴米扬东大佛重建和修复反思研究会(图:邵学成)▼
从去年8月,我们就已提前做出部分准备,以预防应对大规模战争冲突引起的文物危机和人道主义灾难。
巴米扬石窟在战后修复作业中
发现一些石窟建筑在战乱中被破坏
可能出现隐藏的文献写本和文物(图:前田耕作)▼
政权过渡后,一些中国公益慈善基金会和非政府民间组织开始行动,安排志愿者援助难民。我们便与这些机构进行合作,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救助难民和失业的文博人员。
每年三月大佛被毁日在巴米扬石窟中
光影再现大佛和悼念朗诵(图:Latif Azimi)▼
2022年诺鲁孜节(阿富汗新年)当天,在难民营的阿海德被志愿者找到,获得了救援物资。那一刻,看着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阿海德能够得到实实在在的帮助,我很激动,感觉一直悬着的心里舒缓多了。因为过去他给予我的太多帮助,而我能够回报的太少。
巴米扬Ca窟外壁残留壁画中的佛陀和佛塔
正中间为坐佛,面部已经损坏
坐佛后背屏中央有莲花纹样
上侧有宝瓶,瓶中生出3束枝茎(图:邵学成)▼
同时,阿海德在看到中国民间组织的积极努力,深受感动,于是和我商议,决定走出难民营,试一试去做更多事情,尤其是他始终放不下巴米扬的工作。
巴米扬Cb(164)窟立佛壁画中的供养人形象
右翻领的长袍服饰可以在很多巴米扬供养人中看到
(图:邵学成)▼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以我对阿海德的了解,他是当下最胜任该工作、也是处理问题经验最丰富的人选。
西大佛天井西壁的菩萨形象,姿态婀娜
脸部呈现四分之三姿势,眼睛向左下方垂视
温柔的看着众生,现已不存(图:樋口隆康)▼
在第二阶段援助工作中,喀布尔的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国家考古局等同行都收到了物资,每一位文博人的家庭都暂无温饱之忧,开始复工。对此,新政权表示默认和欢迎。
于是,阿海德和志愿者带着救援物资前往巴米扬,对大学和难民进行援助,并召集失业的文博人员为义工志愿者,帮助发放物资。
西大佛石窟前的运动广场
当地青少年经常在这里踢球(图:邵学成)▼
功夫不负有心人,更多的变化在小心翼翼中产生。这时候,适逢中国的记者老师们要去巴米扬例行采访,我们商议后提前照会省政府,也调研文化遗产现状。新政权对此十分重视,便召集正在人道主义援助的阿海德咨询。
于是,中国的记者老师们和阿海德一起考察,系统调查了文物保护现状,获得了基础信息。2022年3月17日巴米扬给我们发来信函,表达了对我们人道主义援助的感激之情。同时,也提出文物保护措施和增加保护人员,阿海德也获得人身安全保障,并估算了工作内容。
我们看到信件时,虽然没有工作细节和经费预算,猛然知道维护修复的机会来了!
但新问题随之产生,阿富汗的“斋月”马上来临,时间紧张、工作强度大、任务繁重,怎么能够完成呢?资金又从何而来?
干就是了!这是全人类文明的尊严!
根据既往经验,保护修复巴米扬的机会或许就在这一瞬间。
阿海德熟悉石窟维护工作,他召集了原德国、日本培训的修复人员,也特意找来我们过去调查的助手。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工作艰难和风险,但毫无畏惧,他们山地民族的忠诚和执着都在此刻体现,都等待我最后的决定。
干还是不干?
一方面,我连夜咨询UNESCO和日本、德国等修复专家,大家均表示同意进行,并鼓励召集当地技术工人,也不设预期目标,他们只会也只能把意见转达给我,我再统一汇集后转达给当地人,但无法提供经费。另一方面,中国师友们给了我莫大支持,大家决定以民间形式援助,“用爱发电”。那就干吧!
修理西大佛下部的石窟门(图:邵学成)▼
第一天工作,相安无事。西大佛顶部排水沟渠和石窟清理完毕。晚上几位队员忍不住给我发来信息,我隔着屏幕感受到他们的激动。而我能做的,就是鼓励赞美他们。
第二天早晨,工作因为有军车武装人员意外出现,为避免不必要麻烦而暂停。下午,躲避中工作队继续对东大佛维护修复。晚上,联合国专家意见也传来,具体的工作都有了及时的指导,流程迈入正轨。
以后的几天工作,阿海德每天中午、晚上都会发来工作进度照片,我记录撰写修复工作日志,再发送给各国专家。联合国专家给的期望和任务也越来越多,日本学者Yoko教授更是24小时几乎不睡觉,守着我的消息。
2009年,国际修复专家谷口阳子博士
在修复巴米扬I窟壁画(图:Yoko Taniguchi)▼
巴米扬在尘土飞扬中度过了一周,几百米堵塞的排水沟渠被疏通,挖土十几个立方;三十多座石窟被清理,修复安装了十几座石窟门窗;加固了十余处伊斯兰城堡,回填了两处盗洞……斋月来临,第一阶段维护修复工作结束,巴米扬暂时安全了。
修复队清理XIV(a)西大佛-738石窟(图:邵学成)▼
我们终于长舒一口气,几万字工作报告,也都交给了政府、大学和研究院老师手里,供其研究使用。巴米扬石窟也宣布对外正式开放,欢迎世界游客前往参观旅游和学习考察。
新政权安保人员协同修复队清理石窟
宣讲石窟保护重要性(图:邵学成)▼
大佛消失了,但它的尊严还在,伟大的巴米扬遗产和艺术永远会感化人心。此刻,站在我身边的师友们也越来越多,艺术史教授、香港的“敦煌之友”、台湾的朋友们都加入到志愿者行列。
现在为防止高空坠石,布满脚手架
(巴米扬西大佛近景,图:邵学成)▼
在这个修复工作过程中,肯定遇到无数的困难,我不想诉说,但更有一种理想实现的幸福鼓舞人心。
修理东大佛足部的石窟门窗(图:邵学成)▼
活在当下,我们都深知所谓困难和困境,古代访问巴米扬的中国玄奘法师,现实中阿海德们比我们更加困难,但困难激发的勇气和勇敢更超出我们很多倍。他们倔强的活着,与现实相互撕咬,在逆境中为守护人类文明的希望而工作,为保护弘扬文化遗产拼尽最后一份力气。
东大佛前的通道
过去都被封锁起来进行保护(图:邵学成)▼
我们要保护好他们,保护好这些善意。我向他们致敬!
邵学成博士和UNESCO修复专家(图:邵学成)▼
*本文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识局立场 
封面:邵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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