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们过着分裂的生活。
一方面,疫情的黑暗隧道,终于看到了尽头的光。一二月, Omicron从身边呼啸而过,刚从第二波疫情和缓过口气来的人们再次被病毒迎头痛击,孩子的学校从2020年7月复课后再次停课。身边的家庭纷纷中招,再无惊无险的纷纷恢复健康。疫情虽凶猛,我们却反倒少了惊慌,多了希望。
这希望是复数,是大大的集合,里面装着结束疫情,生活恢复正常,街道恢复生机,出门旅游, 但更重要的是回到故乡,喝上小馄炖,见上分别已久的家人朋友 —尤其对于相隔两代、见一面少一面的小孩和老人,更尤其在交通和沟通都经历了巨大断裂,情感和认知的隔阂也日益加深的两年后。
另一方面,事实再次证明,单薄的现实无力承载太多。而随之而来的失望,复杂且沉重。
从战争,到国内的Omicron疫情,占领我们的,是更多的撕裂、创伤、不解和对未来的忧虑、彷徨、甚至恐惧。而身在海外的处境,又让事情变得更加微妙。很多话不能说、不敢说,或被家人叮嘱不要说;很多情绪无从表达,只能在心里累积,向内啃噬;发朋友圈或聊天再三自我审视,不断调整说话的姿势口吻言辞;和家人朋友在一个群也常话不投机就擦枪走火…
但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我们明明也亲眼目睹了苦难,听见呼喊,甚至参与抢菜买药接力转发。很多人在被挡在家门外的两年多,或是最近一个多月的风暴中永失亲人或故友。这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难道不能允许被诉说,被听见么,被安放么?
有一些事情,我们永远都可以做,也需要做。比如记录,思考,和交流
那么就让身在异乡的我们来做一次共同创作:
  1. 请说出你的城市坐标,然后用1-3个关键词/短语,来形容近期你的感受/生活/想法。并分别对它们进行一些解释。
  2. 你可以留言回复,也可以发私信到后台。不论留言或私信,都请告知是否愿意公开,具名或匿名公开。我们也会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做一些选择,望理解。
  3. 我们会不定期将收到的文字整理,发出。但愿这会是一个进行中的创作,你不必担心一次的记录是否全面,随时可以继续增。
记录 #1
小乐  坐标伯克利
关键字
上周末是Randy冰激淋车最后一次营业。Randy来自越南,是个曾经在米其林餐馆做甜点的清瘦男人。疫情期间,他丢了工作。为了继续养家,他搞了一辆带冰柜的小推车,每周末12点出摊,卖当周手工制作的应季口味的冰激淋。因为冰激淋美味,善用社交媒体,总是一脸微笑的Randy迅速在社区走红,每次出摊都很快售罄。疫情期间,人人都需要一点甜。
几周前,Randy发Insta说自己的爱人骨折了,这让他重新思考自己到底要什么。一个人马不停蹄的做冰激淋并没能让他可以更好的照顾家人,所以他做了艰难的决定,结束这份工作。
还没到12点时,我就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人们在街角已经排起了长队,每个新来的人都张嘴惊奇,然后流露出吃货的默契。这场景让我想到以前住在北京时去五棵松附近排长队买老头猪肘时的紧张且激动。
我边排队,边拿出手机,点开了朋友圈很多人在转的老人在方舱孤岛求生的文章。当看到一张老人用右手拇指用力按戳左手掌心,以为自己在打电话的照片时,喉咙发紧了一下。12点到了,Randy准时推着小车出现在马路对面,人们开始鼓掌为他欢呼,车辆停下让他过马路,他不能停在马路中间,必须低头努力推车。人们拿出手机给他拍照,拍他费力推着车的样子。照片中的Randy, 像个惭愧的英雄。
我一下没忍住,眼泪往外涌,长长的队伍中,I am not alone。是的是的,这个充满了社区力量感的场景,很适合流泪。但谁会知道这个亚裔中年妇女此时的伤感中,有几分是源于当场弥漫的人情味,又有几分是为了万里之外正在承受病痛和荒唐现实的老人们呢。当下和远方两个世界相互拉扯,她的情感无法利落切割。在那一刻,她仿佛同时活在等待冰激淋的队伍中和灯光通明的方舱里,这两个世界从物理和心理情绪上都在地球两端,但都是人间,也都有个体之间的相互支撑,和对社区感久违的依赖。
这几个月以来,我都活在这样的双重生活之中。虽然通货膨胀疫情抬头,但总体生活趋于正常,明媚的春色中孩子跑跳,老人安详,成年人们也渐渐摘下口罩聊天散步。然而有几个生活在海外的华人心里可以真正的雀跃呢?
鲁迅在病逝前一个多月的文章中,写下“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似乎从来不认为中国是远方,那是故乡。故乡怎么能是远方呢?身在异乡,远方很近,身边有时却远。物理距离和心理情感,就是这么拒绝讲和。但我们曾经成长并从中受益的那个渴望开放,愿意于世界交流的时代留下的温度,还能持续多久?提到“生活在美国”这样的客观信息,又到何时能是一个不触发额外情绪的客观信息呢?
一辈子无法舍弃关注和研究中国的学者Orville Schell写了一本纪实文学般的历史小说,My Old Home。这本书的封面我不敢看,又忍不住长久的注视。我记忆中的故乡,还能回得去么?
记录 #2
晴  坐标橘子郡
妈妈来美,抱抱出生前一个月
中国疫情爆发,抱抱4个月;
美国居家令开始执行,抱抱6个月;
妈妈离开美国返回中国,是抱抱两岁生日过后,去年十月初。
然而迈进北京的家,已经是十一月。
前后相差三周,在严格的强制隔离中度过。
现在,抱抱2岁7个月;
这两年多的时间,一日很长,一周很快,一年很短。
 关键字
从抱抱出生的第一天起,妈就一直陪在我身边,陪在抱抱身边。因为疫情,她回国的日期一拖再拖,她内心焦急,我却暗自庆幸。有妈在身边,心里就有了定海神针,虽然磕磕碰碰细小波澜在所难免,但这种安定和踏实的感觉太容易让人习惯。妈永远是最大的靠山。
更让我珍惜的,是妈妈和抱抱在一起的时间…妈能指着两块地毯之间巴掌大的缝隙说,这里怎么有一条河啊,抱抱来想办法搭桥吧!妈能讲故事,这个青蛙站在十层高的大公寓底下使劲抬头看啊,高高高高高,哎呦摔了个大仰壳…妈能种西红柿,因为她和抱抱一起看了那本书《一颗种子掉下来》,妈想给抱抱看看西红柿是怎么开花结果,一路长高。
去年夏天开始的第二波疫情Delta,让妈回国的计划再次延期,可我心里清楚,这一次她真的是下定决心。回国的日期选在哪天呢?我想法设法搜罗所有的理由--等Delta这波疫情稳定点吧…等过完抱抱两岁生日吧…也不能前脚过完生日后脚就走,中间隔个十来天准备吧…穷尽所有拖延的借口,这个日期还是定下来了,十月十号。
回国的程序繁琐,我是一个最怕麻烦的人,但是面对不可撼动的程序,我只能封锁内心所有的烦躁和焦虑,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一层一层解锁,一道一道过关。
心里还要封锁的,是各种舍不得。妈临上飞机前那些天,我显得很忙,忙着帮妈搞定各种需要的文件,核酸检查,五花八门的小程序,一路吃的、用的、消毒的。眼前有个明确的任务单,心里就没有空隙填充其他的情绪。
然而各种情绪还是会来。去机场的路上,眼泪完全止不住。我伤心的不光是眼下跟妈妈的分开,抱抱跟婆婆的暂别,我更多的是害怕。我害怕一家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曾经觉得那么小的世界,仅仅相隔12小时的北京和洛杉矶,如今彼此远不可及,层层关卡,道阻且长。这次一放开手,我真的不敢想什么时候能再牵上。
在机场安检通道前,妈站在线里面,我站在线外面。真想伸出手,一把把她拽回来。本来以为抱抱会大哭大闹,却发现小孩子反而相对平静许多,或许是因为告诉过他很多次,婆婆要回自己的家了,家在北京,婆婆要坐好大的飞机回家,等过一阵子我们也会坐飞机去婆婆家里玩。这个叙事他很能接受。目送妈妈上扶梯,走远,身影消失,我抱紧儿子,这时候他的存在是我坚强的理由,至少我让自己这么以为。
妈妈回国后一个多星期里,我都不怎么敢进她的房间…她的衣服,她的被子,她的味道,随随便便一触碰,内心就能坍塌的稀里哗啦。每天看着表,算着时差,就等着妈一起床电话就追过去。视频通话里,抱抱在这边叫一声“婆婆”,妈那边的眼泪瞬间流下来,电话里三个人,哭着两个。
妈走后没几天的一个星期三,我一个人带孩子,从早上九点多直到晚上八点多。晚上抱抱爸爸进门的时候,家里的状态是,神采飞扬的抱抱踩在椅子上在水池前玩水,从头到脚湿成河,筋疲力尽的我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像个崩溃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我妈!我要让妈回来!我一个人真的不行!
如今,六个多月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带着一个上满弦的孩子,大多数时候还能做到淡然自在,然而一个不经意,闻到妈常用的擦手油的味道,眼睛就会热。几个月前,还在盼望着夏天,回国虽然困难重重但也并非人力不可及;而今年四月以来发生的一切,让曾经那个渺茫的希望也几乎完全熄灭。想家,想家人,想朋友。而这一次,我只能再次把这些情绪封锁起来。
抱抱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刚好处在这个特别可爱的阶段。大洋那边有那么多爱他的人,见而不得,他自己远在这边“默默”长大,这让我心疼。妈回家已经半年多了,直到现在,他都会吃着吃着饭,抓起一把他爱吃的好吃的,大声说,给婆婆,婆婆吃。如果问他,who's family? 他一定会说,爸比,妈咪,婆婆;现在,还加上了公公,奶奶,爷爷。
这段话,我妈看到这里,应该也会掉眼泪了吧。
记录 #3
心台  坐标西雅图
首先,谢谢小乐(又)召集大家,也是给我一个机会简单记录两笔自己这两年来的改变。说实话,写之前很卡,也不知道自己会写出些啥,是不是能发出来的。写完发现,是一个剖析自己的渠道。
时间和年龄本来也在逐渐地改变着我们,但疫情可能加速和催化了一些东西。
关键词一
要说疫情给我带来的改变,读书必须是关键词之一了,不然对不起给我带来太多太多的那些书了。其实小时候就挺爱看书,还记得小学时爸妈有时候让我下楼买菜,我都会跑到街口的小书店或者报亭,偷偷看会儿书再回家。那种社区感,我自己的小孩是很难体会到了,很遗憾。
小时候每次考试考好了,爸爸就会带我去学校旁边的新华书店,让我选一本绿色封皮那套“世界少年文学精选”。刚去豆瓣查了查,原来这套书也就53本,小时候觉得这套书好多好多,好像永远也买不完,每次在书店看很久也难以决定到底买哪本。
那时候没有那么多书,很多书也没钱买只能在书店看完,更没有那么方便的电子书微信读书,但看书的乐趣好像也更纯粹,喜欢的书翻来覆去看好多遍,晚上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
后来学业繁忙了反而看“闲书”少了,很遗憾。有了孩子以后这些年,很开心又慢慢地重拾了读书的习惯。疫情开始以后,机缘巧合认识不少志同道合的书友,大家虽然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甚至可能这辈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见面。在我看来,不同的朋友满足了我们生命中的不同的需求,所以还是感谢科技进步带给我们的这些可能性。
读书的习惯,认识的书友们,可能是疫情带给我最大的礼物了。
关键词二
我以往是一个社区感很弱的人,喜欢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点社恐,畏惧和不熟的人当面聊天(不熟的人好像也觉得我很难亲近。。。)。每次有和不熟的人聚会的场合,我都让我们家爸爸上!以前我也是一个读书工作上挺工作狂的人,认为一切的“玩儿”都是在浪费时间。
疫情期间认识了一群可爱的邻居们,互相抱团取暖,每天带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到天黑才回家。打完疫苗以后周末轮流在每家聚会,从国家大事聊到人生哲理,天气好起来的几个月就转战到各个公园聚会。说实话 ,这样的邻里关系是我从来没体会过的,很珍惜。
疫情也更让我深刻意识到,和“工作”需要更有界限感。生命太短暂,时间太珍贵,生活中太多想要去做的事,想要去建立和维持的关系,都是值得我付出心力和时间的。不仅仅是邻里,也是在困难时期和我们互相支持的所有朋友们。
说到社区,这两年读到的挺多书估计也对我这方面的反思有影响,以Robert Putnam的《独自打保龄球 Bowling Alone》为首,包括最近才看的《Walkable City》,《Parenting with an Accent》,社区的理念可以说渗透到每个主题。
有一次和书友们Zoom茶话会,我提到,有时候吃完晚饭有小朋友来敲门找amber玩,每每看到我都觉得她很幸福。这段对话被amber偷听到了,后来有一次她突然问我,我这样是很幸运的吗,我说,是的,你很幸运。
关键词三
我自认为从小就是一个十分关注自我的人,敏感而自知。加上我的专业背景,更让我容易思考自我和人生。疫情可以说给这样的思考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和自己相处的时间空间突然多了起来)和出口(好像大家都开始思考人生了?)。
这些年更切身地感受到,我们的成就(和失败),有着多少运气和随机的成分。自身的努力,才华,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力量要更小。这样的道理按理说早该意识到,但以往生活经历毕竟有限,总是理论很丰富,实践很单薄。
但过去两年多,看到社会上各种人类的起起伏伏,加上我们自己受到的挫折,才让这样的观念在我心中真正根深蒂固。
很庆幸我在还没有太大的年龄看懂了这点,我们的生活是很脆弱的,人生的不幸也是值得被理解,值得被社会慈悲对待的。看看战争,看看疫情,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有好运气呢,谁又知道下一次的灾难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呢。
说到这个话题,我最近时常想起John Rawls(罗尔斯)的“Veil of Ignorance 无知之幕”,虽然过于理想化,但它也提醒我 - 如果我无法知道,在走出幕布之后我将在社会里处于什么角色,下次的灾难长什么样,这样的我会持有怎样的观点,作出怎样的决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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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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