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旭东老师的离去对于学生是失去一个好老师,对于同学好友是失去一个亲人。和胡老师同级的朱靖江教授,在校期间和步入社会后都和他有很深的渊源,伤痛之余他撰文娓娓叙说和胡老师的人生交集。
胡续冬走了,我很难过。在近30年的时间里,像他那样在我的生命轨迹中不断盘旋存在的朋友并不多,这种伤逝,就显得尤其心痛。
1991年,我们这一届的北大文科新生在河北石家庄陆军学院军训,尽管不在一个训练单位(那会儿若干个系组成一个“中队”),但我很早就认识了这个极瘦的有西南口音的中文系男生,遭遇现场似乎是在一辆从陆军学院开往石家庄市区的公交车上,我们都戴眼镜,一看就不是职业军人,互相一盘道,便知道都是北大的难友。他那会儿就显露出给别人起外号的语感优势,将和我同行的龚文东同学叫做“公文包”——龚同学后来从政,这么看,这个早起了20多年的外号也算贴切。他曾自曝从陆军学院图书馆的藏书里撕走王朔小说的黑历史,我大约也是因为王朔和他有了共同的话题,对他而言,王朔或许是“北京生活”尚未实现的想象,对我来说,王朔则是对亲历悲剧的一种调笑与开解。不管怎么说,这种“痞气”一直是他的标签之一,即便后来做了北大的教员,时不时还是会爆发一下。
1992年回到北大,我们91级本科生住在西南门内一座由三个楼号(41-43楼)构成的巨大学生宿舍里,由于内部楼道互通,很多不同院系的学生经常来往,志趣相同者往往会占据其中的某间寝室,作为长期盘踞扯淡的地盘。胡续冬位于42楼2层的宿舍就是我经常出没的空间,和同屋的王来雨、殷晓庚、贾敬韩等中文系学生都感情深厚。他们屋里还有一位姓何的大神,长年不下床却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一次我和胡续冬等人讨论“杲”字为何意,何大神一撩床帘漫声言道:“日在木上为杲,日在木中为東,日在木下为杳”,众皆仰视。还有一次,他们与万圣书园在三角地合作举行一场学术书展,我代为写了一篇书展宣言,开头大约是“一代人接过另一代人的鼓、号角和旗帜,继续一场无尽或无望的旅程……”,王来雨对这段文字甚为喜爱,便把它抄在几张大纸上,挂在床边当作了他的床帘。我们也常聚在一起喝酒,随手把空瓶子扔到窗外的车棚顶上,有次扔下几个酒瓶的同时,殷晓庚还扔出去一个打火机,车棚便着了起来……我还曾带过来一大盆生狗肉,先在他们宿舍附近的晾衣间点上电炉,架锅炖煮,但没多久就烧断了这层楼的保险丝,胡续冬等一屋子人便随我上到三层、四层、五层,终于搞成七八分熟的一锅炖肉,但等着吃肉的人已经多到不计其数。直到这两年,还有人猝不及防地向我心心念念当年宿舍里的狗肉香。
在北大,胡续冬迅速成为了一名校园诗人,就像在同一时期,社会学系的许秋汉迅速成为了一位民谣歌手,而我则成了一个校园搞事小能手。胡续冬接手操盘的“五四文学社”在后辈余杰的眼里是一个疑似“黑社会组织”,我自己的回忆则是:“老牌的‘五四文学社’正是在那个时候(1993年)才把海子的忌日定为‘未名湖诗会’的正日子,而北大诗人们遽然摆脱了校园文化的青涩滋味,从诗艺和做派上都明显江湖孟浪了起来。”我虽然不是诗人,却因为嗓音粗哑带感,经常被胡续冬等人拉去朗诵海子的《亚洲铜》或《祖国或以梦为马》。
那时的诗会很欢乐,有些诗人写或读的差劲,就会被观众长嘘或喝倒彩,当某些个纯洁的青年愤怨地扭头寻找扰乱秩序者时,却惊疑地发现带头起哄的居然就是诗会的组织者胡续冬,可见砸别人场子的不是英雄,砸自己场子的才是好汉。那时候,去图书馆大草坪聚众饮酒唱歌是北大学生的标配,最初三五个人一箱酒的小阵营,最终都成了百八十号人很多酒,一起吼的大场面。许秋汉通常是草坪演唱会的核心之一,胡续冬和我基本上会唱许秋汉自写的所有的歌,以及罗大佑、崔健等人大部分的歌,所以总是处于一线伴唱者的行列,享受着次一等的荣光。和许相比,我们俩的嗓音更粗暴更嘶哑,更适合帮腔而不是主唱,这一默契的小摇滚唱诗班直到前几天才最终解体。
1993年,我、刘峻、胡续冬、许秋汉等人参与组织了“五四”校庆的三角地大幅海报张贴事件,以及随后的图书馆草坪烛光演唱会事件,各自遭到学校或系里的“微操”,我的大名还光荣地登上三角地布告栏,享受了半年多的“公开亮相”待遇。许秋汉随即写出他的代表作《未名湖是个海洋》:“让萤火虫在黑暗的夜里放把火,让我在烛光下唱歌……”,胡续冬深耕诗艺,我则开始了在内地与边疆的漫游生涯。
1994年夏天,我们三人背着一把吉他,坐了72小时的绿皮硬座火车,一起去新疆游历。胡续冬蓄着长发,人又清瘦,常被当地人笑问“是个儿娃子嘛,还是个丫头子?”有一次,在霍尔果斯的一个路边公厕,他跑去解手,我忽然发现男厕门外很快排起了一条队伍,男人们直等到胡续冬这个“误入男厕”的丫头子出来,才鱼贯而入——可见当时新疆民风之淳朴。在南北疆旅行的途中,我们经常撂摊开唱(当然从不要钱,主要谋求吃住打折),从崔健到“唐朝”、“黑豹”,再到新疆民歌“爱你爱你真爱你,找个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吉他上,我抱着吉他抱着你……”,就这样,从吐鲁番到库尔勒,从英吉沙的老街到察布查尔的天山牧场,我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羊肉,唱了多少歌,见过多少可爱的姑娘……还有我们的朋友冷霜。如果说这一生中,我们曾有过一次完全放飞随心所欲的旅行,应该就是那场漫长遥远、唱断天山的新疆浪荡之旅。
1996年,我们从北大本科毕业,胡续冬出人意料地被保送到北大西语系深造,我更出人意料地去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读研究生。在我学导演的三年里,胡续冬是我拍摄的学生作业中出镜最多的人,从欺负流浪歌手的小混混儿,到被机器法官审判的蟊贼,扮演过各种偷鸡摸狗的小角色,而我们都对此乐之不疲。我的一个朋友回忆说:“当年的开关机饭他很少缺席,烟酒不忌,常被当时的女友责骂。我骑三轮车给你们拉器材、盒饭时,他和陈家乐(我的香港同学)坐在后边狂呼乱叫……”。我想有过那么一段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电影从业者,他还参演过圆明园画家叶友投钱拍摄的电影《处女作》(导演王光利,也是个圆明园村里的老江湖),但终究我们都没走成这条邪路,各自顺着另一条脉络前行,又经常有意无意地交错在一起。
2000年,又跑回北大中文系读博士的胡续冬不知怎的被北大系的资本家们看中,让他组班子建一个名为“北大新青年”的文化网站。他先找了赋闲在家的许秋汉主持音乐版,又想抓我去负责电影版,我那会儿正在给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创办新栏目《世界电影之旅》,就和他约定,以兼职的身份进入新青年工作(当然薪水也只给一半),又请来张栋和杨子这样的民间电影老炮,把一开始学生们搞的“影视三原色”栏目改成了“电影夜航船”,此后三年多,驾驶着“汪洋中的一条船”,开始了那个有料、有趣又热闹的网上电影江湖时代。
胡续冬作为北大新青年的一哥,除了要和资本家们谈判与汇报工作,也经常半夜被公安局的电话铃闹醒,指示员工把网站里“三角地论坛”的某些敏感贴子删除。我还曾执笔写过一份很官方色彩的申报材料,把北大新青年网站描写成一个“高举伟大旗帜,贯彻‘三个代表’精神”的文化阵地,为它赢得了文化部的一个奖项以及若干G 的免费流量。在一派欢腾的气氛中,我们扭头就去五道口的“开心乐园”,听舌头、脑浊乐队的摇滚现场。这种乌托邦式的狂欢总有谢幕的那一天,而我已提前抽身离去,马骅也在我的安排下远赴卡瓦格博雪山的明永村支教。到最后,胡续冬自己也借着巴西利亚大学的一纸聘约,离开了太平洋大厦十三层楼的办公室。终于,在赛博格的海洋中,夜航船无声地沉没了。
2003年8月,胡续冬去了巴西,并在《新京报》《世界博览》开专栏连载他的奇异见闻。我继续在CCTV-6的《世界电影之旅》做导演。后来见他在巴西也是无聊,就申报了一个有关巴西电影的拍摄项目飞过去,2004年8月,我们在里约热内卢相会,一起去“上帝之城”贫民窟等大凶之地逛街,美其名曰搞创作。他随后在《世界博览》发表了一篇《<世界电影之旅>里约奇遇记》,专讲我们在巴西厮混的日子,用“今古传奇”式的叙事风,写了“在黑社会保护下的桑巴舞校之行”、“‘上帝之城’一日游”、“闻所未闻的‘电影工读学校’”等惊悚故事,洋洋近万字,并以我的视角宣称:“老朱开玩笑说,我在巴西其他地方游荡的经历都可以写成标准的自助游指南,供年底巴西对中国普通公民旅游开放之后传经送宝用,惟独那几天我们在里约的经历打死也不能‘自助’,由于它包含了太多的运气、险恶与古怪,日后的国内游客如想从中汲取旅行灵感大多会招致杀身之祸。”我也继续让胡续冬在我的片子里出镜,延续他作为我“金牌演员”的光荣传统。
2004年到2012年,我一边在电视台打工,一边回到北京大学,开始研读人类学的博士学位。博士生需要有几科选修课的成绩,我选了胡续冬开设的一门课,但很少去,但拿到了学分。他在那几年经常去国外讲学或驻地,我也经常出国拍片,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倒是2012年之后,冷霜、许秋汉、邓瑜、我和胡续冬作为晚育光荣的大龄父亲,陆续有了下一代,我们几家在微信上组建了一个“老友周末遛娃群”,有时会约着在奥森或北大见面,让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这里面唯有胡续冬的孩子是女娃,不太愿意和小皮猴们混在一起,因此这种遛娃社交胡续冬一家参与的也不多,最多的还是看他在微信里晒他在北大带女儿喂猫的照片。这很美好,我们这些年近半百的老男人,在当下无可言说的愤懑空气里,把更多的爱留给女儿、妻子、朋友和猫,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昨天,我才第一次读到他前两年写的新诗《藏獒大学》:“他们戴着红袖箍/观察讲师把讲师的胳膊咬断、副教授把副教授的大腿吞下/并负责维护撕咬的秩序”,其切身的无奈与悲凉,同在大学里教书的我自然感同身受。但无论是“女儿奴”还是“猫奴”,他的柔软反倒见证了他的坚守,所以吴飞在纪念文章中说:“作为北大老师的胡续冬,常被当成‘上个世纪的化石’。现在北大里的生活方式和行为规则,和我们读书的时候已渐行渐远;唯独见到胡续冬的时候,我会马上想起当年。”的确,今日之北大,微斯人,吾谁与归?
胡子临走之前,为17年前在卡瓦格博雪山脚下的江水中失踪的马骅兄弟准备了纸钱,打算晚上烧给他。然后,他就这样离去了。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人在那座神山中召唤了他,要他同样在变老之前远去,在诗的国度里与他们重逢。今天,我准备好了送他远游,想起杜甫的一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那就且赴远远乡,当我所念人吧。
2021年8月24日
帝都家中
(本文发表于《北京青年报》2021年8月26日,因有删节,笔者在“视觉人类学”公众号全文再发布,以作对老友胡续冬的纪念。朋友们各自珍重!)
校友介绍
朱靖江,北京大学1991年法律系本科,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北京大学文化人类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影视人类学中心主任。
未名湖是个海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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