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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谦
编辑|渡十娘 
小说《望断南飞雁》原发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12期
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

沛宁那夜从芝加哥参加完学术会议,一程程往回飞到尤金,在湿淋淋的雨夜里从车库走进家门时,已近午夜。他放下简单的行李,走进厨房,开冰箱抓了几块奶酪和曲奇饼,正要到电热壶前倒杯热茶,忽然看见起居间深处那张摇椅上坐着睡着了的南雁。
沛宁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这时节家里还没开暖气,雨夜里凉嗖嗖的。南雁穿着沛宁宽大的蓝绿相间的大格子厚毛绒衬衫,牛仔裤胡乱卷着的两个裤管高低不平,两只脚交叉着,连袜子都没穿,整个人在厨房青蓝的台灯光下,显出惊人的苍白瘦削,异常刺目。沛宁赶紧去找来一双袜子,想给她穿上。靠近她蹲下来时,闻到一股刺鼻的呕吐物的腥臭,沛宁下意识地往后一偏,失去平衡,地一下坐到地毯上。南雁就醒过来了。沛宁这时看清了她胸前和肩头都是呕吐物的痕迹,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病了吗?电话里也没说呀?南雁有气无力地说:说了又怎样?也不可能让你赶回来。宁宁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刚用冰敷了,体温暂时降着,后半夜不知会不会反弹呢。看了医生吗?医生怎么说?沛宁问。昨晚烧得太高了,去看了急诊,排了两个小时的队,说是中耳炎。医生开了抗生素,白天稍好一点,今晚又吐了,南雁的话声越来越低,到后面,都要断气了一般。
沛宁起身想去拿毛巾给她。南雁摆摆手,自己起来,脱下毛绒外套,走到水池边,从厨柜里扯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湿了水,在脸上脖子上擦着,当她擦到胸前时,自己都让那呕吐物的酸腐味儿熏得皱紧了眉。沛宁抢过南雁手里的湿毛巾,去帮她擦:你太辛苦了。南雁凄凉一笑,说:你可不也是。沛宁不响,蹲下来,在她的牛仔裤上也擦着,说:太脏了,还是换一身吧。南雁她别过身子,捂住脸,沛宁听到她的压抑的哭声:We have no life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那个时刻,沛宁知道她是对的。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抱住她的腿,将他的同意说出来。这句话说的是事实,但对他却没有意义。他就是那过河的卒子,别无选择。他的家庭,他的事业,甚至他手下的人们,都在他的双肩上,他还得扛着它们一起走。如今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各种选题能够做出结果,能写出高质量的论文。也许他再也超不过那本红皮书了,但他不能停。要积累足够的学术信誉,能够顺利地在六年内拿下终身教授──当然更早更好,若运气好,转到更知名学校去时,可以直接获聘为终身教授。更重要的,是在他喜爱的专业领域里做出有意义的成果。That is my life (这是我的生活),沛宁在心里应着,侧过脸去,看到远处的一片深黑。
我最近常常想,常常想,这些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南雁抽泣着说。沛宁听得一惊,起身将她扶回摇椅上,坐到她脚边,拍着她的膝盖,说:南雁,你镇定些。你需要休息,休息过来再想也不迟。南雁抹着泪,摇摇头。沛宁只得接下去:你问我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们意味着你生命的延续啊。南雁,你那么爱他们!南南小时候,你说过的,等孩子们长大了,我们老了,回想起来,生活是很美好的呀!就是这样的啊,你讲得多好。
沛宁,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呀。我都没有活好,自己都没活出来,延续什么?我们这样一代代人,像我妈,到我,再到我的小孩,就这样重复着责任。让他们吃饱穿暖,念书长大。到他们结婚成家,又将这一切重复下去,为自己的孩子又去牺牲。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南雁的声音开始高起来。
沛宁没想到南雁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住,好一会才说:南雁,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想我这样说,你大概是不会接受的,但它是事实:生命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人类生命最本能的意义就是传递自己的基因,中国老话讲得更形象,就是传宗接代。别的,都是人强加给自己的。说到底,那加进来的所有额外的东西,也是为了基因更好地传递而已。
南雁张大口,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都塌下去,陷在摇椅里,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是这样看的吗,你真是这样看的吗?沛宁表情凄凉地笑笑,说:我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事实。南雁的声音尖起来:是的呀,意义是要靠人加上去的呀。就像精子和卵子,它们各自能有什么意义?但它们结合,人就给了它们意义啊,它成为生命,走出母体,成为新的独立的个体生命。你不要告诉我,这生命没有意义!你不要告诉我,上学念书上进向善做人追求自我实现,种种,除了是为着那个 Fucking 传宗接代之外,毫无意义!NoNever南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叫了起来。
南雁!沛宁的声音也高起来,打断她,说:Watch your language (注意你的语言)!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太搞笑了。哎,你对付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我竟然忘了。你若真想了解,推荐你去看 Robin Baker 那本经典的《精子战争》,那里面说得很透彻,你应该能读懂。
Watch you language!南雁又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你真是太过分了!说到这儿,南雁又开始抽泣,她不再说话,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在这秋天的雨夜里,令人心寒。沛宁冷静下来,说: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对你在感情上看顾得很不够。确实像美国人讲的,我在婚姻上做的功课确实太少了。这我心里是明白的。我总是想,等日子安定下来,我一定补回来的。南雁这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冷着声说:就象那颗你承诺过的钻戒?沛宁正色道:是的,你以为我忘了吗?我都想好了,到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到 Tiffany(蒂芙尼)去,你亲自挑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说过的,就要做到。包括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我们找一年,带南南宁宁一起去。
南雁打断他,说:这么多年的夫妻做下来,你还是没懂我。我在结婚前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在乎这些。停了一下,南雁接下去,说:其实我心里是佩服你的,从一开始就是。我从来就喜欢那种很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又不放弃追求的人。你在事业上那么执着用功,可以讲是我的榜样。感情上的事情,老实讲,失望也不是没有过的,但都过去了。作为生物学家的妻子,我也明白,人类本来就不是一夫一妻的动物,两人在一起,过不了三五年,任你怎样努力,大脑也不可能分泌让人兴奋的多巴胺激素了。沛宁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对不起,多巴胺不是激素,只是一种化学物质。南雁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那些事我早看穿了,我真的没有抱怨,在这点上。
沛宁心里也为南雁的夸赞有些高兴,但她话里藏着的更多的冷,让他在这黑夜里感到惊心。他叹了气说:我想你是太累了,这样熬下去,健康怕都要出问题。嗯,这样吧,你好好想一下,如果你愿意,不是,我是请你认真考虑一下,那就回到家里来吧。沛宁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可话一出口,他感到了解脱。南雁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回应沛宁的话。孩子们也大了,我知道带孩子是最磨人的。马上到了上学的年纪,就更需要看着,还要送课外活动,要学这学那,老实讲,我这几年怕是帮不上你的。这算是我的请求,就算是支持我。我们现在的条件好多了,我的工作很稳定,房子贷款的负担也不重,从经济上讲,你退下来,生活的品质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有你在家照顾,生活的质量还会更高。We should have our family life(我们该有自己的家庭生活)。
沛宁记得南雁直到站起来,都没有再说话。她走到水池边洗脸,洗了很久,南雁弯下腰,不听地往脸上扑着水。那水龙头一直开着,在这静夜里,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无以穷尽。沛宁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刚想上前去拧上开关,南雁就直起腰,地一下,关上了那个水龙头的开关,夜就此静了。
沛宁的话说过,也就过了。天一亮,他又让那滚滚向前的车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回到日常的轨道上。直到了第二个周末的傍晚,沛宁为了准备夜里的讲座,提前回家。他将车子一停进车库,就注意到车库深处堆了五六只叠起的纸箱。南南和宁宁在厅里打闹着,见他进来,南南立刻甩开手中的玩具,高声叫着爹地,呼啸而来,抱住他的右腿,而胖礅礅的宁宁,落在后面,蹒跚而来。沛宁蹲下身来,将他迎到怀里,在南南宁宁嗲声嗲气的争宠声里,沛宁想,自己真是错过了多少这样的美好时光啊,就将他们搂得更紧。转眼看到厨房、客厅、起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是一种沛宁非常熟悉,却一时说不出来的食物的香气。他搂着南南宁宁起身,看到炉头上坐着的砂锅正在扑气,过去关小了火,掀开一看,扑鼻的香气。他想起来了,那是鱿鱼干的味道!这气味是如此北海。他站住了,看到锅里那些海带结、萝卜和排骨,竟有点想哭。南雁那些菜谱!这个念头闪过。他叫起来:南雁!南雁!声音是那么响,以致两个回到厅里玩耍的孩子都停了下来,齐齐看过来。南南说:妈咪在洗澡间!沛宁走到孩子们的卫生间门口,看到南雁戴着一对明黄色的橡胶手头,系着围裙,跪在那里刷着浴缸。
见沛宁走近,南雁停下,转身站起,一边脱手套,一边说:我回家了。沛宁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都忘了他那夜里说过的话。南雁又说:我辞职了,跟系里递的信。沛宁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南雁跟他都没有商量,甚至提都没提一句,就作出这样的抉择。他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你肯定?这是大事,可不要冲动了。南雁的眉毛挑起来,看向他,笑笑说:你该说的是:Welcome home老爷!沛宁一下就放松下来,心下觉得简直是解脱,说:那当然,当然。南雁盯牢他,那目光就有点虚了,沛宁赶紧说:Welcome homehoney趋前想要拥抱她一下。南雁抬起手,示意他手脏着。
沛宁的心有点凉,退出一步,说:你肯定吗?我希望你是高高兴兴的,是 by choice(自行选择)。南雁说:这你放心。沛宁仍忐忑着,说,也就这几年,等我拿到终身教职,孩子也大些了,你要愿意,还可出去做事的。美国人都这样呀,五六十岁的女人,还进学校念学位呢。南雁笑笑,这笑就有点勉强了。沛宁赶紧说:一进门就闻到了你煲汤的香气了,让人流口水呢!南雁挑起眉,说:可见煲汤是多么伟大的事呢!
沛宁心神不定地转出去,进到厨房,想到冰箱里取果汁,扶到手把上,一眼看到冰箱右门上方,果蔬图案的吸铁压贴着南雁的生物化学本科毕业证书。沛宁一愣,抓着把手,盯着那证书上的花体字发呆。南雁这时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安静地陪着沛宁看。两人间没有就此交流。沛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南雁贴出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
那张毕业证书也就在这门上贴了三四天,忽然就消失了。日子就这样过起来。南雁每天早晨早起为孩子们做好早餐,一边盯着南南吃,一边喂宁宁,帮他们穿好衣服,送南南去坐校车,然后自己开车送宁宁去幼儿园,再回家收拾。南雁回家后,从来不曾停过,刷墙,换地板。在前后院不停地挖挖移移还不够,又请人重新装修了厨房和卫生间。她还热衷于将那些家具今天换个位置,明天变个罩面。窗帘则一会儿挂流苏,一会儿又变出蝴蝶结,整个房子里,到处加加减减,热热闹闹,虽让沛宁觉得非常闹心,却又不便提出。
南雁那时将家里弄得一尘不染。任何时候走到厨房,卫生间里,锅碗瓢盆,台桌椅凳,玻璃,处处都亮到发出寒光,到了最后,沛宁都要怀疑南雁是不是生出了洁癖。洁癖本身也许没什么,但这种变化却让生活变得很不方便。特别对沛宁这样一个大忙人,简直要生出痛苦。他回到家中,需要的是放松,随心所欲。他跟南雁说过,但她并不退让。
在南雁出走之后,沛宁偶尔看到书上说,有些强迫症患者,比如有洁癖之人,其发病的根源,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对一些在他们看来十分重要的事情上失去了控制,深感挫折,只能将注意力凝聚在家庭或个人生活里他们可以把握的范围内,走向极端。后来,南雁的好友亚兰在旧金山见到出走的南雁,沛宁专门问了南雁的生活情形。亚兰说:南雁现在太忙了,住的地方就远没有她在家里那么讲究了。娇小细腻的苏州女子亚兰措辞相当谨慎,真可谓滴水不露。沛宁也就不再追问。
南雁那时居家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讲,又是简单重复的。每天下午两点半接回孩子们,带到社区的游乐场去玩耍。南南眼见大了,周一去上钢琴课,周三画画,二,五下午带去游泳课,周四去唱歌,墙上那块五颜六色的日程板,总是填得满当当的,让沛宁望见,很是心安。
沛宁晚归的夜里,大多时候,南雁已给孩子们念完读物,讲完故事,哄好他们入睡了。她不是在往洗碗机里塞取盘碗,就是在折叠、熨烫衣裳──沛宁的衣裤如今总是给熨得妥贴平整,一周五日的行头,南雁都给他搭配好,按顺序挂在他的衣橱里,让他想也不用想,早晨洗好澡,拎出来穿了就出门,而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临时在衣橱里翻找,同时考虑搭配。碰到重要场合,还要急忙自己熨衣裳。家里的各种外联,医生、牙医、税表,南雁全都揽了过去。信用卡月帐,水费电费煤气,电话费上网费各种保险都不再用担心因迟付而被罚款。沛宁这时算是体会到了母亲的远见。也许是巧合,沛宁研究室里的各个项目的进展,自南雁退回家后,进展都特别顺利。沛宁喜欢那段日子里夜归的时刻。常常是车子转到门前车道上,就可以看到厨房窗口流泻出的灯光。窗台上,南雁种的几盆仙人掌,远远看去,象在暗影中朝他举起的几双小手,让沛宁深觉安慰。只是当车灯闪进车道时,沛宁有时会注意到南雁转过身去,面对着冰箱的身影清冷而孤独。南雁自生下宁宁后,就变瘦了,身材反不如做姑娘的时候像少妇。他很想问问南雁的感受,真实的感受,却又是害怕的。每到这时,沛宁会想到美国人说的,一个物件若没出状况,最好不要触动它,更别要去改动它。可是南雁不是物件啊,不是吗?沛宁这样想,就更畏缩了。好好的,好好的,他在心里反复想,等到他拿下终身教授,他们会有大把的时间。他要带她和孩子们去环游欧洲;去各个国家公园露营;回中国度长长的暑假。再等一等,南雁。他在心里反复说,倒象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五
沛宁总是相信,后来的一切,都是在07年那个夏天,街区里那个越南邻居阿娇搬过来后引发的。
知道她叫阿娇,是在街区举行的独立节派对上。这种一年一度的聚会是小区里的传统,让邻里联络感情,以便守望相助。沛宁他们所在的是一个小小的街区,从大马路进来,转一个弧线,收住,死胡同一般,隐私性很好,美国人很喜欢的。对在那个圆形街区的路中央举行。大家合作搭出长长的台子,铺上一次性纸质台布,各家搬来自己做的沙拉,热狗,汉堡,土豆片,水果,冰镇啤酒和各式饮料,孩子们喜欢的冰激淋等等,摆在长桌上,还有几个美国男人在弄烧烤。又租了个巨大的充气蹦跳屋,让小孩子们在里面尖叫蹦达,消耗过人的精力。
阿娇作为新来的邻居,很主动地跟大家一一打着招呼。阿娇看上去四十多点的样子,个子比较高,这跟常见的越南人不大一样。她的眉毛修得很细,脸貌看不出特别,但一双眼睛看上去很忧郁,让人过目难忘。
阿娇那日穿一件雪白的无袖绸衫,一条豆青的宽腿棉绸长裤,一双豆青的拖鞋,走起路来,很是飘逸。她的头发烫成大波,梳理得纹丝不乱。南雁原是街区里唯一的亚裔女子,这天跟阿娇自是一见如故。后来南雁说,阿娇总让她想起她小时候在东兴街头见过的越南女子,戴着竹枝编成的三角斗笠,挑着咸鱼干鱿鱼墨鱼干,跨过北仑河来东兴作买卖,换些钱买军用水壶,热水瓶钢精锅,生力啤酒,再挑着回越南。她们都是阿娇那种令人心疼的坚韧又无辜的表情。南雁在那个派对上,几乎就一直在跟阿娇聊。
阿娇在美国拿到物理治疗硕士的学位,完成了一年的实习后考过理疗师执照,在尤金的一家医院找到了工作。她从越南老家接来青梅竹马的男友,正供他在俄大读计算机本科。两人还没有孩子。阿娇告诉南雁,她正在筹建自己的理疗诊所,准备自己开业。当时她刚买了房子搬进这个街区还不到两周。南雁和阿娇分手时,交换了电话号码。
从那次聚会起,阿娇这个名字就常出现在沛宁和南雁本来就不多的谈话中。从南雁的口里,沛宁知道了阿娇出生在西贡南边靠海的美丽小城头顿,家里有十三个兄弟姐妹。父亲在阿娇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在去往越柬边界做生意时,遇到山洪暴发。当时阿娇的父亲跟同去的老乡正走在一条公路桥上,那桥不幸被洪水冲垮,阿娇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阿娇告诉南雁,她如今只要一看到高速公路上的高架桥,心里就很惊恐。
父亲死后,阿娇的家里就靠母亲守着个小金铺,在族里叔伯的帮助下,将孩子们拉扯大。越战后,家里花了几十两黄金买到逃难船的黑票,作为长女的阿娇和她大哥上了船。船驶到公海,人们就会被放到小舢板上,飘流在公海海面,以期被国际救援组织的船队救起。坐上舢板那一刻,你是不是命大,能不能活到国际救援船队的到来,就完全看天意了。那时的南洋公海海面上,漂着多少越南难民的浮尸啊。阿娇大哥上的是另一条舢板,从此下落不明。阿娇命大,被救援船队救起后送到在香港的越南难民营。蹲了三年多,才等到排检。因她的父亲在越战期间曾给美军做过后勤,她获准来到美国。
南雁告诉沛宁,阿娇如今一说到在香港难民营的经历,总会哭,有时哭得身子都要抖,让人很难受。阿娇从未谈过难民营里的细节,但大家都知道的,在那种地方,年轻女孩子经常会被强暴,甚至轮奸。阿娇在那里的三年里,谁知遭过多大的罪呢。就算她自己幸运躲过劫难,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弄不好会也成为一生的梦魇。因此南雁心下对阿娇很是体恤,两个女人就走动起来。沛宁会不时在家里见到越南人吃的那种米皮里卷着豆芽细米粉条胡萝卜丝九层塔的虾卷,配着鱼露酸醋花生酱和红辣椒调出的汁,或摆着一大杯越南餐馆里卖的五颜六色的凉粉豆冰。
南雁有时又会自顾着感叹:阿娇在越南只读了初中呢。刚来时,越南难民都是按配额由政府统一分派到美国各州去的,除非你有亲友可投靠。阿娇在美国举目无亲,被分到人烟稀少的蒙大拿州,一个小镇上的牧场主家里。那家人对她很好。在牧场里帮着干点活,他们教她学英文,养着她。如果她学好了英文,就可在当地的城镇里找份事做,再嫁个人,在新大陆的生活就算搞定了。但阿娇哪里肯,她说刀山火海闯过来,她可不是要吃饱穿暖,然后老死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蒙大拿。她不仅有自己的美国梦,她还是她们全家的美国梦。她后来就买了“灰狗”长途车的车票,一路去向南加州越南人聚居的“小西贡”。学英文,打过无数的工,直到上学,本科,理疗硕士,一路念出来,又将家人一个个接来美国,到如今准备自己开业。
沛宁听南雁像是讲自己的故事那样投入,都不忍打断她。直听到她最后说:你猜阿娇怎么说,她说,其实在美国,你只要肯努力,你想是什么,就可以是什么。沛宁听到这儿,想了想,说:咦,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呢?南雁难为情地笑笑,说:张妮说过的──哦,张妮!沛宁才想起来,南雁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提过她那个手帕交张妮了。张妮现在怎么样了?沛宁忙问。和我一样啊,家庭主妇了。也就是那悬崖间钢丝下的一堆白骨。沛宁听得一惊,赶忙说:你别瞎讲!这都什么话!这其实是心态问题,你忘了黛比说过的吗?做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也可以是女人值得骄傲的追求呢!南雁的声音一下就硬起来:那是米勒太太的追求,你要搞清楚。沛宁愣在那里,南雁已经很久没有以这样的口吻说起自己的美国梦了,这让他有些不安。
阿娇的物理治疗所在那年的深秋开业了。沛宁陪南雁一起去参加了在诊所里举行的庆祝开张的小型酒会。诊所在尤金医疗中心外围的一处平房里。小小的门脸,玻璃门上印着花体的“太平洋复健中心”字样。进门是接待室,另有四间小诊室,里面摆放着各种治疗仪器。如果不是墙上挂着彩色的肌肉筋腱组织剖面图,在沛宁这样的外行人看来,会以为是误入了健身房。阿娇请了个菲律宾裔的女子做秘书,病员大多是需长期做复健的老人家。那日来了不少人,将小小的诊所挤得很是热闹。大家说笑着,在那里吃点心水果,喝着鸡尾酒,咖啡和茶。阿娇的先生安静地忙进忙出照顾着酒水食物。
阿娇穿一袭粉色的套装,跟人谈天说笑,再看不出眼中的忧郁。沛宁望着她走神,哪里能看出这是个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的女子呢?就由衷为她高兴起来。南雁从中国超市里给阿娇带了一盆扎着红绸结的越裔很喜爱的发财树,配了张署着“南雁沛宁全家”的贺卡。阿娇拥抱南雁,接受了他们的祝贺。松开手臂时,沛宁看到两个女人的眼睛都有些红,他就将手搭到南雁的背后,轻轻地拍了拍。
就在从阿娇诊所回来的那个夜里,沛宁被南雁的哭声从梦中惊醒。这时,孩子们已不跟他们同居一室,南雁的哭声就有些放纵了,虽然压抑着,仍是一声长过一声。怎么啦?你醒醒啊,醒醒!沛宁惊坐起来,去摇她的肩,他的第一反应是她在做噩梦。南雁翻过身来,平躺着,一只手搭到额上,不说话。下午不还好好的,挺高兴的吗?什么事啊?别哭,啊,有话说出来,沛宁伏上前去,说。
南雁没有回答。她接过沛宁递过的一张张纸巾,安静地擦着,最后停下来,许久,在黑暗里,沛宁听到了南雁鼻音浓重的话:我告诉你我哭什么。我哭我的童年。我想学画,我画得那么好,可连个象样的老师都找不着。我在窗下,自己一笔笔对着小人书画,对着小猫画,对着眼睛看得到的东西画。我在北海的家里,现在都收着那些画。沛宁不响。我哭我的梦。我一直想,一直想象,我可以做得多么好,我那时给班里、给学校画的黑板报、墙报、油印的刊物,人人都说多么地漂亮。我哭家里让我去学他们为我挑选的专业;我哭我来美国也不曾有机会重新来过。我听你们的话,做实验员,培养标本,处理细胞,照顾小白鼠。不是实验员不好,可那不是我要的生活。但谁在乎?谁?南雁说到这儿,声音尖起来。沛宁的心被刺着,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南雁又说:今天看到阿娇,我明白了,你自己在乎就够了。沛宁这才明白,她是因为今天看到阿娇开业,受了刺激,忙说:冷静一点。你想想,你也有阿娇没有的啊,两个这样可爱的孩子──沛宁没有把话讲出来:这些很可能是阿娇最想要而得不到的呢。南雁很重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又变了,说:包括做母亲,做两个孩子的母亲,都不见得是我想要的。
沛宁抽一口气,想起那个他从芝加哥回来的寒夜,南雁的失态。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解决的,你能不能说一说,你理想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南雁一下失去了控制,带着哭腔说:我们十几年的夫妻,你都不晓得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沛宁坐在黑暗里,脊背上凉出一片,反手擦去,是黏黏的细汗。他顺着南雁的哭诉去想,很久很久以前,在南宁,哦,南宁,这时想起已是隔世,隔世的隔世。他们在新生园吃火锅,南雁说过的,她的理想。想起来了,甚至在康奈尔医学院时,她好像也说过的,在他和她母亲劝说她去拿生化本科的学位时。沛宁轻吁一口,说:哦,我知道的,你想学艺术,想学设计。如果它这么多年都不曾改变过,那么,你现在有机会了,你可以去上学啊。社区学院,俄大,州大,不可能没有合适的课程的。你完全可以去试一试啊,我完全支持的。南雁安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那个秋天,沛宁看到地下室孩子的游戏间里里添出一张宽大的木台,还竖起个画架,配一条长凳。南雁在木台上面画画写字做手工做设计。原本就堆满了玩具的地方,花花绿绿的更闹腾了。沛宁知道南雁开始在社区学院修设计课,便有些放心了。女人还是忙点的好,他想。
整个秋天里,南雁总是大包小包地扛着提着,接孩子送孩子,上课画画,好像总有做不完的课程设计和项目。沛宁偶尔到地下室去,看到那大台子总是五颜六色满满当当的。沛宁翻看南雁那些画,是水粉一路,笔法有些象国画里的工笔,但铺出来又很写意。再看那些设计,有一搭没一搭地铺散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无论是南雁的画作还是设计,在沛宁看来都还不错。但要说多么地惊人,一眼看去就能觉得自幼即是天才,却也不像。沛宁也看过学生会大楼里常有的学生画展,这样水平的太多了。美国大学通常会有独用的学生会大楼,中国同学会有时在楼里的剧场放映领馆送来的电影,各种学生的画展戏剧展等,在那儿时常能撞到。
沛宁便有些疑惑。再想,就明白过来。南雁小时候在文革后期的中国,大人们焦头烂额,她想学画画都找不着个象样的老师,全是凭自己的喜爱在画,比起同样没条件又不够执着的同龄人,她当然是出色的。可是艺术最要紧的是天分啊。不过回头一想,这跟有没有天分,又有多大关系呢?只要南雁能在这过程中寻到喜乐,该就是个好了。
这时的沛宁,实验室的设备已基本齐全,几个课题的进展都很顺利,发表的论文在专业圈里相当有影响。连王镭都专门来了电邮,表示她注意到了,并对他的建树表示祝贺。沛宁甚至跟系里和学校合作,弄了非常个成功的国际论坛,在校刊和当地的报纸和电视上频频露面,并在争取美国国家年轻学者奖。沛宁不由要想,王镭得到的总统奖,还有鼓励性质,有种族和性别的考虑;国家奖却是百分之百的学术奖励。但他随即又为自己的小心眼而生出些许的羞愧。他早已放弃了跟王镭的竞争了,不是吗?
沛宁在下一年度的终身教授评定中,提前拿到资格已成定局。他想,到了明年夏天,要带全家到欧洲坐一趟地中海游轮。让南雁亲眼见见那些意大利大画师们的的传世名作,作为他对南雁多年支持的真诚感谢。
在08夏天即将到来的一早晨,南雁在送南南和宁宁上学前,过来问正在洗漱的沛宁,能不能中午和他一起去吃个午餐?那口气听起来很随意,就这么一问,并不强求的样子。沛宁不响,努力在想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却怎么也想起来。他意识到他们很久都不曾两人一起出去吃过饭了,心下有些愧疚。含在嘴里的牙膏沫还未及吐净,赶忙频频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好好,好的。南雁说:那就到城中心那家叫“二条城”的日本餐馆?没等沛宁答话,她留下一句:我等会儿传地址到你信箱。中午见!一溜烟就不见了,让沛宁在卫生间里回不过神来。
沛宁到了办公室,像往常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收发电子邮件。南雁的邮件已经到了,压在一长串新到邮件的顶端。后面那些邮件,来自学校的,系里的,同事,学生,校外,好些还标着不同颜色的加急号,红旗,蓝旗,等着他对付,他甚至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去点击南雁的信。
“二条城”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日本餐馆。沛宁中午时分进去时,外面几台铁板烧的大台已经坐满了人。明火不时在铁板上的食物上窜起,铁板烧师傅在表演刀叉杂耍,引得人们阵阵欢叫。沛宁由穿着简易和服的女伺应生领着进到餐厅深处,那里垫出台阶,一个个榻榻米小单间的门前,垂着素净的麻棉布质的帘子。沛宁按例退下鞋子,看到女伺应微弯了腰,示意他进入的那个小间。小间门帘上有蓝黑的笔墨画出的一只小酒壶,一枝菊,两杆短短的竹枝。
沛宁掀开帘子,看到坐在里面的南雁时,一愣。南雁穿着铁灰的短袖开司米毛衣,戴着一个造型夸张的孔雀蓝石项链,平时总是松散披挂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来,长长的发夹在头顶露出一截。令沛宁更为吃惊的是,南雁显然是细心化了妆的,她那双总是雾气迷蒙的大眼睛配上带荧光的银灰色眼影,显得更迷离了,还勾
着淡淡的眼线,唇膏是带荧光的浅荷色,配着铁灰的毛衣,低调里透出说不出的妖
媚。
沛宁在南雁对面坐下来,看着她有点发呆。他都不记得上回是何时见过这样的她了,感觉很陌生。这么多年,他已经太习惯那个行色匆匆素面朝天,拖儿带女衣装随意的南雁了。就是偶有南雁需要出席的正式场合,她也总是胡乱地抹把脂粉,披条长裙。而描眉点唇还总是在车上完成。也许不是?但给沛宁留下的就是如此潦草的印象,总是一派意兴斓珊的样子,和家里一尘不染的家俱摆设显得不太般配。沛宁想,这大概也是自己不喜欢南雁将家里弄得过分整齐的原因吧。
今天什么日子啊?他这时闻到了一种熟悉却又是久违的香水味儿,有点甜,又带点辛辣,他想起来了,南雁说过的,那是她喜欢的叫“鸦片”的法国香水。他深吸了两口,又说:打扮得这么漂亮!榻榻米下有个方坑,他们的脚可以轻松地伸直放入,他甚至看到了南雁铁灰裤子上笔挺的裤线。
南雁浅淡一笑,眉毛挑起来,说:谢谢!同时将菜单递过来:你看看要吃点甚么?声音很轻,但又谈不上柔,只是很有耐心的样子。菜单递到他面前时,还细心地转正了,反递过来。沛宁喝了一口玄米茶,将菜单递回去,说:你就随便给我点一样吧,我什么都吃的,什么都可以。南雁接回菜单,表情有些黯淡下来,安静地读过菜单,唤来伺应生,给沛宁点了刺身拼盘,自己点了软壳蟹卷和鸡丝荞麦面沙拉,叫了梅酒。合上菜单时,很轻地叹了口气。
春末夏初的季节,号称雨京的尤金,下雨的天数正在锐减。从小单间浅淡枫木条隔出的小窗口望出去,餐馆内庭里的几棵桃花樱花已差不多凋尽,衬着人工小池边怪石上让数月的雨雪滋润出的浓郁青苔,矮矮的石塑的院灯,阴柔得让人感伤。梅酒上来的时候,南雁举起杯,说:祝贺你进入国家年轻学者奖的终评,不管能不能得到,都是极大的荣誉,终身教授的资格今年也肯定会拿到了,真为你高兴!沛宁很不习惯南雁的这种客气,生分得很,心一下悬起来,都忘了说谢谢,勉强笑笑,抿了口酒,说:原来是为这个吃饭吗?那还早了点呢。南雁举杯一饮而尽,笑说:不早不早。
放下酒杯时,两人边吃边聊起南南宁宁的近况,学校里老师对他们的评价。南雁告诉他,南南的阅读很出色,对画画特别有兴趣,色彩感很强,看来是继承了南雁;而宁宁的记忆力超强,对数字很敏感,年纪才这么小,空间想象能力就很了不得了,大概是继承了沛宁。这些对沛宁来说,竟都是新鲜的事情。两人说说停停,好象有什么隔着,这让沛宁愈发有些不安。
到他们终于吃完,伺者将盘盏收尽,喝着新添的热玄米茶,等着上甜点绿茶冰激淋时,南雁忽然说:沛宁,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保证不激动?沛宁的心“格噔”一下,那口茶就含在口中,非常烫,一伸脖子,硬吞了下去,感觉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他强忍着那焦灼感,心里想,果然。忙不迭点头说:你说你说。
南雁的手从台上收下去,从她上身的姿势,沛宁能猜出她在台下紧张地搓着手。她的脸变得有些白,这时沛宁发现,那上面多了些褐色雀斑。他半眯了眼看她,依稀想起当年第一次带她到新生园吃火锅时,她那圆圆的脸让铜质大火锅肚膛里的炭火映得通红,皮肤是那么干净透明。如今南雁的脸变长了,线条也有些生硬起来。所谓成熟的味道,便是时光一刀刀生生削刮出来的吗?沛宁的心软下来,说:有什么事,你说吧。心里却想,自己怎么会激动?十八岁高考那年,他就经历过那样深重的挫败。在他目前为止的人生里。若按当量计算,大概没有再比那个打击更大的了吧。
南雁拿起杯子,将杯底抵着台面,慢慢转着,转着。沛宁感到头皮在发紧,伸手过去压住南雁握着杯子的手。他无法忍受那杯底在桌面上划出的不均匀的摩擦声。南雁挣扎着让他松开,然后将杯子搁下,很慢,却是很清楚地说:我打算去旧金山上学。沛宁一时没有反过来,瞪眼看她,问:你什么意思?南雁的表情这下明显地放松下来,说:我拿到了旧金山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下个星期是孩子们暑假前的最后一周,我星期六就搭便车走。要去找房子,尽快安顿下来。沛宁瞪着眼望定她,说不出话来。这时伺应生上了台阶,跪近来,将装在两只袖珍小碗里的绿茶冰激凌摆上。大概是感受到了这小小空间里凝重的气氛,伺应生的那“请”,轻得像是一声蚊子叫,将冰激淋一搁,急忙退下。沛宁一晃脑袋,那两个小小的绿冰球,就变成了两滴巨大的泪。
愚人节早过了!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沛宁故作轻松地说。我不开玩笑。南雁的声音很稳。我是要去旧金山念书,学我从小就想学的东西──这句一出来,她的声音就有点变了。你要去多久?一个夏天?一学期?你得说明白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什么个意思?孩子们怎么办?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的声音越来越急。
你不要激动,沛宁!南雁打断他一句句逼上来的话。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要去学平面设计,至少要两年时间。至于孩子,马上就放暑假了,给他们找个夏令营什么的,非常容易,你这么个大博士,哪能难得倒呢。你甚至可以让南希帮忙找。南希是沛宁实验室的秘书。沛宁这时已顾不得这些细节,打断她:这太突然了!你不可以就近上学吗?咦,你不都一直在修课吗?南雁苦笑着说:我试过了,那么多的拖累,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沛宁问,你不是单身,你甚至可以不当你是妻子,但你是母亲,你是两个孩子母亲!你就这么甩手吗?还要走这这么久,孩子怎么办?两个孩子!简直丧失理智了,你!
南雁咬住嘴唇,直直地看着他,等他停下来,才说:我小时候,父母下放,搞运动,三天两头不在家,我五六岁脖子上就挂钥匙,跟在姐姐身后洗米生炉子做饭了!同学里父母自杀的,因父母生活动荡丢给祖辈的,多了去了。那时候我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不都过来了。他们是美国孩子,不愁吃不愁穿,怕什么?他们会知道怎么办的。他们比你想象的能干得多。
沛宁压着声说:你疯了!你这算什么母亲!你父母那时是没有办法,你这是在抛弃他们!南雁的脸色立刻就白了,声音有些高起来:这么多年,每天是我看着孩子呼啸着奔向我的怀抱,不用你来告诉我什么是母亲,该怎样做母亲。最好的母亲,是帮助孩子为早日离开自己做好准备的母亲。他们大了,就会明白。我还要让他们明白,人不是随机地给挂到基因链上的一环,活着更不只是传递基因!而是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
听到“基因链”这样的语句,沛宁皱了皱眉,忍着没有纠正南雁,沛宁也知道那是某些美国人的常用说法。你完全丧失理智了!沛宁再次打断她。南雁的声音也硬起来,说:请你不要将你的价值判断强加给我。我已经跟你商量过太多次了。我跟你在这件事上已无话可说。这个决定不可能改变了。沛宁看到冰激凌开始融化,在碗里溢成了两汪浓稠的绿水。他嗫嚅着,讲不出整话来。
南雁在那边就低了声,说:沛宁,我已经陪你在那条悬崖上的钢丝走了好久好久了,你就要拿到那尽头的宝物了,我为你感到很高兴。沛宁打断她,说:你总是这样,你的,我的。你从来没有看到,那是我们共同的宝物。如果你能接受这个,你就跟自己讲和了,再不会有那么多焦虑了。
南雁摇摇头,说:我现在终于可以追求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了,孩子们也可以放手了,这是个好机会。连美国历史都要在今年改写了,不是出个女总统,就是个黑人总统。是时候了。我马上要满四十岁了,四十岁!沛宁!她说着,伸出四只手指,强调着推向沛宁,情绪又开始有些激动:生物钟的声音常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不能再等了。沛宁说:人到中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美国人说的女人最美好的年龄还没到呢!南雁冷笑了一声,你是让我坐在那里等它的降临?
见沛宁不响,她又说:我申请学校,寄出的画作,作品,他们都说一看就……沛宁笑道:一看就知道你很有才华,是吧?美国人都是这样说话的。我也会鼓励我的美国学生说,你其实很有才华,只要再加把劲,拿B绝没问题!沛宁!南雁狠声打断他,带着哭腔说:你太过分了!你在心里,从来就是这样评价我的,对吧?从一开始就是,对不对?她说这话时,突然瞪大了眼睛,沛宁惊讶地发现,那双大眼睛非常清澈。
你太激动了,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只想问你,你的计划是什么,你会常回来吗?沛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问。南雁有点犹豫,说:要让他们尽快习惯的话,我还是不要跟他们联系太多。说到这儿,南雁转过脸,看向窗外。沛宁想她在忍着眼泪。他又说:我们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啊!南雁回过头来,浅淡一笑,说:那都是你应得的。我很高兴这一天,我为你骄傲的。你还会更成功,我没有看错人。孩子跟着你,我很放心。
沛宁听得一阵心酸,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的意思是,你,将来是要寻求,寻求离婚吗?南雁沉吟着,不应。沛宁说:我需要你告诉我真话。南雁才说: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讨论这个问题。沛宁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过后他才知道,过后他才知道,按加州家庭法,你需要至少先住满六个月,取得在加州申请离婚的居民资格;然后又要至少六月的分居,才能办完无过错离婚的法律程序。这样一来,南雁若打算与他离婚,最起码也得等上一年。
南雁却并没有如她说的那样,在摊牌后第二周的周六离开。那个周六的前一天,星期五的中午,秘书南希就来通知沛宁,南雁刚才打电话来,说家里有事,让他中午回去一趟。
南雁那日跟他谈完话后,当天夜里就住到了书房去了。他们以往偶有冷战,南雁就住过书房。孩子小时,有时他第二天有重要的会或活动,他也在那里面睡。打开那只折叠床垫,铺在地毯上,一觉到天光。这回除了躲到书房,南雁还总是躲避着跟他单独相处,却也没见有更多的行动。连收拾行李的迹象也没有,也没就离去的事作进一步的交待和安排。南南和宁宁的情绪和表情都看不出跟以往有何变异。
沛宁就想,或许她只是一时情绪波动说了那些话,发泄完就算了,赌气说狠话闹别扭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时又是期末,杂事特别多。沛宁一周内有两个重要学术会议要参加,飞了一趟德州,一趟缅因。心里又有事,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过三四个小时。他想跟南雁再好好谈谈,可看到南雁按兵不动,一副日复一日天长地久的样子,就想还是不要去惹她,等她气消了再说。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出门前,还是看不到家里将面临女主人出走的任何痕迹。沛宁还有些高兴起来。可中午一听到南希转的话,沛宁立刻生出不祥的预感,一把抓起钥匙,连电梯也不等了,从五楼上直冲下来,跑步去向停车场。一路超速赶回家,甚至还闯了两个路口的红灯。
南雁竟不辞而别。沛宁抓起她留在餐桌上的那张纸,上面写着:“我这就走了。晚上记得早点回家等孩子们。老孟太太会帮忙接了送回。保重!──南雁。”
沛宁将那纸翻过来,一片空白,又翻回来。他不能相信,南雁这样离家而去,给他,给她的孩子们留下的就这寥寥两行字。它们是南雁的字吗?是吗?他举起来再看,不愿相信。他转身走向通往卧室的走道,“砰,砰,砰”地狠推着一个个房间的门。南南的,宁宁的房间,一切如故。书房里,南雁躺了一周的折叠床垫已经收起,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沛宁转身快步走回主卧室。“了无痕迹”这四个字跳出来,让他站到房间中央,忍不住去看那地毯上面有没有南雁的足印。
他早晨起床换下的睡衣睡裤散乱地摊在床上──那是南雁过去抱怨过无数次,又为他收起挂过无数次的。她总是将床铺得象星级酒店那样规整,强迫症一般。可是今天,她将它们留在了身后,果然是管他洪水滔天了。他转进衣帽间,望向挂满南雁的衣裳裙子那半边,看不出她拿走了什么。忽然,他想起什么,低头去看排列在衣帽间尽头的箱子。果然,那只南雁当年刚来美国时,从北海带来的那只一直保存着的紫红色软皮箱不见了。
沛宁蹲下来,再看一遍那些箱子。这下,他明白南雁是真的走了。带走了极少的东西,一如她最初来美国的时候。
他起身退回卧室。再一次四下环顾。南雁,他轻叫一声,忽然就看到墙边的柜子上,均匀交错摆放着的那些家庭照片间空出了一块位置。这个空缺,此时特别触目。沛宁走上前,发现拿走的是一张镶在水晶浮花相框里的南雁和两个孩子在俄勒冈海边的合影。照片里,母子三人分别穿着红,黄,绿的T恤,白色短裤,赤着脚。两个孩子在碧水蓝天间一望无尽的沙滩上奔跑。白色的海浪冲过来,风将南雁的头发吹起。沛宁记得,在那个瞬间,南雁抬手去拨弄头发,一眼看见前方蹲下来试图抓拍的沛宁,嫣然一笑。那是她最喜爱的一张照片。也是他最爱的照片之一。他从裤子后袋里掏出钱夹,里面常年放着的正是这张。沛宁合上钱夹,手在那空出的一小块台面上快速抹过,手指间感到了薄薄的灰。现在,他们各自随身带着的自己最珍爱的照片,竟是相同的,这让沛宁感到些许的安慰。
沛宁转眼去看那些被留下的照片,他们全家四口大大小小的合影,他们跟各自家人的合影,一张不缺。那些照片里,每一个人都笑得那么由衷,那么甜蜜。这些被定格的光阴,证明着曾经的存在。他们作为家人曾经欢笑过的存在。沛宁凑上前去,想看清那些照片中南雁的眼神,可他看到的,是一团团的被时光滤过的,倒映在一张张灿烂得超越了真实的笑脸上的黑影。
沛宁从主卧室里退出,下意识地拉上了门,心下觉得非常怪异,又退回步,将那门又推开。他走进书房里,在大书桌前的皮转椅上坐下来,无意间抬头一望,原来墙上挂着的,那张镶在木框里的南雁在康奈尔的第一张工资单也取走了。沛宁将头用力地靠回椅背上,吁出一口长气。
他盯住那块因工资单的离去而空出的洁白墙面,隔着遥远的时光,好象看到了他在广州街头向王镭道别时,王镭回眸那幽深的一瞥。那个时刻,王镭留着短短的头发,一身的青涩。沛宁的目光模糊起来,他想,王镭才是一个真正有才华的女子,他真是辜负了她。如果他那时就知道,他最终要走到这个境地,必须要放下自己手里的活计,去支持一个女人完成自我的实现话,那他的人生,完全可以有另一番景致。支持王镭那样一个已被证明在科学上确实是有着天赋异禀的女子,讲得高阔一些,对人类果真还有着基因传递之外的意义。他现在再回想,他甚至会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是比输了的那个。而可怜的南雁,可怜南雁的梦!
沛宁闭上了眼睛,不愿深想下去。他蹬了一下,皮椅转过去,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孩子们叫妈咪的声音。沛宁张开眼,忽然,就看到了南中国酷暑的赤白溽热的天象里,在罗湖桥边为他的离去而哭得几乎昏过去的南雁的身影。她那修长的手臂垂下来,垂下来,越垂来越长,化成了雪地里一道深深的痕。
如今,七个月已经过去了。沛宁在这个南雁离开后的第一个平安夜,在这个让他怀念起与南雁从青年走到中年,自遥远的南中国来到新大陆的长旅的雪夜,心里忍不住想,明天一早,他要打一个电话给南雁,让孩子们给她说“圣诞快乐”。
雪在清晨停了下来。沛宁掀开窗帘一角,看到后院满满的积雪,第一个反应就孩子们可以堆雪人了。只是风还很大,在新雪的表面吹出一抹抹的白雾,扬到空中,飘远,悄然落下。这时,他似乎听到“叮咚”的门铃声,只一下,他不能肯定,忽然有一个直觉,会不会是南雁回来了?他跳下床来,抓起羽绒衣,走出两步,又急忙回身套上牛仔裤,直往大门冲去。
开得门来,只见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两个方形的包裹,分别是一品红花的图案和红绿金格子的包装纸,他走过去弯腰一看,上面粘着的小卡片上是南雁的字迹:给我最爱的南南!另一个则是:给我最爱的宁宁。两张卡片上都是同样的落款:圣诞快乐!爱你的妈咪。
沛宁急步走下台阶,看到车道外街区的圆弧道上有车轮新碾过的轨迹。他回头再看通到自家门口台阶的小道上,积雪上有一排高低不一的足印。这时,沛宁看到街区最深处阿娇房子的大门也开了。阿娇披一件红色的大衣急步走出来,跟他打着招呼,说:南雁回来了?是南雁吗?沛宁说:我不知道呀,我听到门铃才出来的,就见门口有两个给孩子的包裹,写着她的名字!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点抖。阿娇说:我正要出门扫雪,从窗子里看到一辆小红车开到你家门前,一个女人走下来,穿一件紫色的羽绒衣,是那种浅紫色,因为戴着帽子,我看不清她的脸,但看上去很像南雁,那走路的样子。我没有意识到她会离开,就在窗口那儿看着,可看到她放了东西,转身就出来上车走了。我再去拿大衣冲出来,已经来不及了。沛宁急声问:你肯定是南雁?反正很像!阿娇说:真的很想念她呢!孩子们更是了吧!唉呀,要是她回来就好了!说着一路顺着那车痕望去,表情惆怅。
从旧金山马不停蹄地翻山越岭开车到尤金,在晴好的天里是八九个小时的车程,可在这大雪的寒冬里,车胎再上了雪链,那就不好说了。她是一个人吗?沛宁问阿娇。阿娇皱着眉说:我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了,真没看清楚呢。沛宁匆匆给阿娇道了圣诞快乐。转身回去拿了两个包裹,走到大厅的圣诞树下放在最明显的地方。他直起腰时,吐了一口长气,终于!孩子们会多高兴啊!他简直等不及想要去敲南南和宁宁的门,叫醒他们。
沛宁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给亚兰拨去电话。互道了圣诞快乐,沛宁就说:你知道南雁回来了吧?亚兰那头很吃惊地说:啊?什么时候?她回来啦?沛宁说:她不在你那儿吗?亚兰说:没有啊。我昨天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想给她祝节日快乐,手机都是关着的。那么,她那时可能正在风雪中的大山里赶路呢,沛宁想。我一大早听到门铃响,赶紧出去,就看到台阶上她给孩子们的礼物。邻居说好像看到是她来过了。亚兰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说:不可能吧?会不会是托什么人送来的呢?我节前给她去过电话,她说她圣诞节期间要开车到南加州去,准备到帕萨迪纳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  )去看看,她想转学去那里。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沛宁下意识地重复着。是啊,ACCD, 那可是美国,甚至世界第一流的艺术设计学院啊,它的平面设计专业在全美排前三名,从那里毕业的学生在业界牛着呢,亚兰接过沛宁的话,说。南雁讲她已经申请了,很可能会被录取。只是那里的学费很贵,她想去找教授谈谈,看有无可能申请到资助。听起来她的心思完全在那上面,怎么会又掉头北上回来了呢?回来也该跟我打声招呼的呀,亚兰的语速越来越急。
沛宁听着亚兰在电话里自顾着叹息下去,插不上话。最后亚兰说:这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我只能这么说。很难搞清楚她到底要干嘛。干什么都有可能,You just never know (你根本搞不明白)。
南南和宁宁一起身,沛宁就向他们宣布了南雁给他们的礼物昨夜由圣诞老人从烟囱里送进来的消息。两个孩子脸也没洗,尖叫着奔向厅里的圣诞树。两人几乎是同时扑倒在各自那份来自母亲的礼物上,高声叫起来。他们唏哩哗啦将包装纸撕扯开来。南南说:一定是妈咪的设计!妈咪说过的,她要给我做圣诞礼物的!宁宁也呼应着:Yeah!Yeah!沛宁的母亲跟出来,走到沛宁身边,轻声问,南雁的礼物什么时候收到的?沛宁答非所问:她想给孩子们一个惊喜吧。
南南的礼物是一个图案非常精美的 Puzzle (智力拼图)。连沛宁都看得出那肯定是南雁的设计。示图上,穿着桃红色芭比裙装的南南,顶着一顶璀璨的神话里公主的宝冠,手里拎着她最喜欢的那些亮闪闪的玩具珠宝,蹬着滑稽的大号高跟鞋,俏皮地大笑着,四周是一颗颗的心,红黄橙蓝,还有汽球和“我爱你”“圣诞快乐!”“生日快乐!”的中文英文字样。那些小片片裁得很小,拼接的难度不会低。宁宁的则是一个需要自己搭建的鱼缸,看着相对简单些。但按那张成品图示,成形后非常生动。鱼缸里还有个潜水员,就是宁宁的样子──他七个月前的样子,胖墩墩的。如今宁宁有些抽条了,脸瘦下来了。南雁已经不知道孩子们变成怎样了。想到这里,沛宁有些难过。他直起腰来,背离着身后孩子们的欢声。走到窗前。
沛宁拨通南雁的手机,直接就进了语音留言箱。一次,两次,三次,都是如此。沛宁没有留言。他摁断连接。南南和宁宁抱着他们的母亲给他们的圣诞礼物,在窗边看着外面厚厚的积雪欢叫着,嚷着要出去堆雪人了。沛宁转过身去,孩子们的笑声追过来,衬出他心底的感伤。他想起亚兰刚才的话,南雁果真要去向更南方的帕萨迪纳了吗?
那么,她真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她到底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亚兰或许是对
的:南雁干什么都有可能,You just never know 。Never Know!
〔2009年8月25日一稿;9月17日二稿;10月6日定稿 于美国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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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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