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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复活节时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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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等过了一百岁长大了
文/小放
我婆婆不多日子前刚过了个生日,104岁。104岁之前,去年底染上了CO-VID又好了。这两件事任何一件说起来也不是普遍现象吧。因为1➕1大于2,她这个老话题,绝不仅在我闺蜜圈里了,知道的没人不惊叹又急切:”哎呀,老寿星,这么了不起秘诀是什么?“看这题目:婆婆等过了一百岁长大了,就是答案。一百岁可不是一辈子过到头了!什么病得了真那么容易能要人命。我婆婆就有这天分,她是生活里无论什么事的永远的新手上路,生活最不缺第一次,缺的,是能把最后一次也当第一次来越过越好的人。
老人院,是个什么所在呢。普遍想法,怎么着那也是生命的最后一站地了。我婆婆怎么进了老人院非此处话题。我们孩子们也都是普遍人的看法,没有同意她进老人院的。可是她住进去了。一去就使我改变了看法,看到了老人院倒是也很有些特别好处的。当然不是说二十四小时医护随叫随到。这是已知的,而是集体生活的热闹,竞争,给一百岁可不是一辈子过到头了!。当然我也知道她使我看到的老人院的好处其实是她自己的好处,她是个生命火热的人,一辈子爱热闹,爱出风头,爱抓尖儿。进老人院之前也是真孤独。孩子们终究都得忙生活,她和女朋友们混着就有开心,女友走一个她就少一个玩的人,越老,一起玩的人越少,没走的人也陆续进了老人院了。
85岁时的婆婆
这家老人院,她要进去就是因为里面有她两个女朋友,还有的另两位,三人也不知怎么一商量,前脚后脚又结伴一起进去了。这家老人院的老人尽是上九十高龄了,有个统计也可算法国老人院的普遍状态,也许不全准也有一定代表性,老人们在老人院里,住不过两年半。我婆婆住进那年99岁半。照眼前104岁已过的趋势看,她可不仅仅又要翻新记录了。九十岁一过,她就给她宝贝儿子一张纸的人名,这些人她要在她乘鹤后全要通知参加她葬礼的。年年年底我们拿出来看着笑,当然名单越变越短,一年年减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记不起哪年起,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在了,当然她在老人院里也早没人玩了。那几个女朋友,住过的屋里的老人也换了好几换。
老人院也说,第一次见我婆婆这样的老人,让老人院也变年轻了,去看她时我们跟着也特有面子。五颜六色的工作人员七嘴八舌和我们夸:“哎呀,我们有马歇尔太太太荣幸了。”她可不是我们想见就见得上,有时在她屋里等很久也不见她回屋来,香饽饽一样,谁都抢。老人院里活动多,什么脑力记忆课,老歌曲课,健身操课——-老师们再看在她看来也是小孩子,再怎么也不能比她再知道老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乎,师生易位委实不失为一桩益事,老师尽听她指挥,她说怎么做好,就怎么做。再年轻的心灵作风也老牌子,极少裤装,四季裙子长长短短的,荷叶边裙摆忽悠一闪,哎!这年轻朝气的老人家。
近三年回不去家看父母,哪天回得去,谁能告诉我?我爸妈眼见也都奔九了,因而国内疫情一有风吹草动,我就紧张。我老妈当然更紧张,电话上一个大话题即为国内如何如何,你国外如何如何。再怎么我心里也理解,一般来说听着就是了,然而小嗓说一句也时有难免。只要我说上一句,好嘛!你就听吧。我老爸也一样。那天和他说奥米克戎应该是没太有什么的,我婆婆去年秋天感染不就好了么,也就一周多时间,没怎么着也就那样自愈了,当然,打过三针疫苗也是原因。老父皇一句把我怂回来:“胡说。怎么可能。绝对是你法国医生自己搞错了,她不是感染了奥米克戎,而是感冒了。什么人感染奥米克戎能自己好。你婆婆什么岁数了!”
作者的父母
我老父皇母后和我嚷嚷的这些话本身不是话题,这老头老太太,要不这样说可才就不是我自己的爸妈了。这两人这么个劲头和我说话我可开心坏了,只有照这样下去,奔百岁才有戏唱。我婆婆一直到100岁一直这样。现在最想我婆婆还能这样可是再也不可能了,作为儿女难免的惘然,然后的心酸,心痛,老实话,放在我婆婆身上全不合用。因为她永远是她,不是别人。101岁那年复活节过后不几日,她又摔了一跤。这一摔摔得她卧床至今,生活不自理得只有吃饭可以自己吃,坐也坐不住了。最初的难过之余,我们这些子女倒也算真信命了,医生的建议,也能平静接受了。后颈摔裂缝了,这个年纪还怎么做手术,用着止痛针让她无痛而终最好了。100岁过了,怎么说也是个人生圆满了吧。
我婆婆怎么自己活过来了现在回头看,奇迹里也还是有道理可讲。她一向就是特别经得起事的人,没事时大惊小怪,越有事,越若无其事,第一就不打扰我们,而没什么事小事她非得和我们叨叨出个天来。大概父母们都有这DNA罢。
我老妈,去年疫情期间脑血栓第二次病发,好在及早跑急诊,住进医院了。这么大的事,7天时间里老头老太太硬把消息封锁的铁桶一样一丝不露,和谁都不说。两个老人,疫情期间那么麻烦在医院里自己全扛下来。出了院才打电话,简直有点喜滋滋地庆功一样告诉我。又气又痛!又急又悔!这才是自己的爸妈吧,想想中间,几次打电话回家两人说说笑笑跟真的一样。
婆婆92岁那年,一个冬夜,家里水管冻裂了。水灾冲毁一座楼不用太长时间。婆婆和水挣抢地盘,为了不让水患从三楼冲下去淹了整个家,老太太一个人一只桶,深夜战到天明,次日晨水管工来了才打电话让我们也来了。我们和她,一街之隔。老太太那天早上的样子我记忆犹新,水止住她还是停留在救抢水患的拼命状态里,鬓发蓬乱,眼珠子闪亮泛红地就像个护崽的母兽还在发怒,累的说话时嗓音嘶嘶的,指手划脚地说:“找你们那时间,我自己多少桶水不接下了!”。那个瞬间我心里一凛,隐隐触摸到她血液里死都不怕的那股剽悍英勇之气。即便怎么说这也是小事。
小事,最见大品质罢。且不说那藏了100年才拿出来晃我们的。
101岁之劫,婆婆好了以后让人以为换了个人。然而怎么可能,明明她是婆婆。不过是为人和以前倒了个个,从前没有的个性,这下全有了。这一弄更见出我们这些孩子再一把胡子,在婆婆跟前也是孩子永远长不大。第一,自己的妈,就还没看明白。人是习惯动物。这话的含义也有一层是说人一下子会习惯新习惯的。不习惯的是我们。习惯的是婆婆。她在新婆婆这个人里圆熟自然得,仿佛她从不曾当过当了100年的那个口含银勺出生的小独生女。既然不再做小独生女了,那么,即便卧床不起反而生活变宽阔广大了,婆媳以来我第一次真心觉得她真是母亲了。母亲是爱,她的爱不止于只给我们这些她的孩子。
99岁时的婆婆
医护们有事没事都爱往她屋里跑,都说有不高兴的事,一看见我婆婆马上心情好了。卧在床里婆婆老得人是地平线,脸上笑容四射给我感觉像太阳升起来了,我看着她双臂从被里探出紧紧握住医护的手放在脸上,心口,吻了再吻,柔声笑语:“孩子,四月份最不能乱穿衣了,看手凉的,放在我这儿暖和暖和——-”我总鼻子一酸。心里更情愿婆婆还是从前那个当面就摔打我们的婆婆!理都是她的,一个世界给她做独生女。就是因为她长大了,才使我们看到从前并不是她没长大,没长大的其实是我们。我想到婆婆刚摔坏那会儿我们这些人的嘴脸:“她那脾气,生活不自理了咱可怎么受啊。”从前我们心里的婆婆,其实未必和她真有那么大的关系。那更是我们自己自私微鄙的真实画像。
都说疫情改变了世界。真的。如果不是疫情下的禁足等等,照婆婆的个性,即便摔得那样也照样死也要把自己康复到至少能推着助力车四处走走罢。
她的接受里面还是不时有从前的影子倏然一闪———老人总是即时记忆最坏了,忽就急了:“几点了我还这么躺着不起算怎么!快,F ,衣服找给我,那套配蓝绣花衣的毛外套。P ,快预定Bristol,中午咱那儿吃去。快,帮我赶紧起来———“
婆婆怎么染上了奥米克戎又怎么自己好了,估计只有上帝老人家说得出一二。反正她去年十一月初染上,两周多后就没事了。当然那时候没人会觉得她不会有事的。怎么可能会没事呢。虽然她三针疫苗都种过。可是,毕竟马上104岁了。婆婆早于90岁已备好在我家的冥衣又找出来,那张不再有人还在的名单也在,这一次,笑不出了。
医生的态度,和101岁摔过时一样。这个岁数了!
可能一天的事罢,也可能一周。
不用上呼吸机说明不了什么。
老人院一听我们要求,就同意探视。虽说照规定得14天后。可又不是疫情初期没经验那会儿。
婆婆皱缩的小鹅蛋脸面色灰惨惨的,五官模糊得,她和一病床的灰白溶不可分,秋暮的惨淡天光,恍然我看到那个人在空里拉她在走了,骇然得,我带着哭腔喊她,又怕声音大把什么弄得更糟了,她就躺着,睫毛灰灰的气体一样,又不能靠近,她痛苦的样子帮不上她,她不说话,不知道她哪儿痛苦,医生说她发烧,乏,呼吸不畅。不知怎么她眼睛迟缓睁开了,茫茫然,寻着声音才落在我们身上看看我们,没有表情,是认不出我们是谁。我们第一次穿得勉强像国内的大白简易版,她看了也不知是谁。“妈妈,是我们”忽然,她眼睛里一亮,有了光,笑了,一笑之后马上急了,眼睛里涌出她所有的力气来,也说话了,声音低弱,断续,却可以听清楚,“走,你们,我有CO-VID,你们快走。“
本来和老人院先有共识的,没必要和婆婆说她染上了CO-VID!!
婆婆好了后,至今也不知为何也没人和她提她染过CO-VID。她自己也不曾提过一字。奇怪的是她真是越经事,越经得起事。反正不但没有后遗症,奇了怪了精神一日好似一日。闺蜜开玩笑,说以毒攻毒,以前老坏掉的什么东西,这一CO-VID全好了。这话细思量,不全是玩笑。有一年多时间,因为CO-VID禁足,限制探视,婆婆却是糊涂了些日子。和CO-VID一交手,她赢了。即便这一折腾,人更老缩缩了,精神自有疆土,记忆力奇了怪的返回得不一般。
当然她也像所有老人记远事不记近事。为了记忆力,和她谈话全说旧人旧事。她自己谁都说,却从不曾提及已故的公公。婆婆刚过六十公公就去世了。这么多年一直一人生活。她太可以不一个人了,也不是脑经旧。女婿病故后她一直赞同女儿生活里有合适的人再出现来相伴,她自己坚持一个人,实在是一个选择。家人都说,妈妈这样其实是爸爸从不曾离她而去。一说起父母全是他们两,神仙眷侣的我们全是花絮和点缀。
身体被禁足,记忆更是支点和依托了,婆婆这做法太匪夷所思。我实在忍不住,有一日问出了口。
婆婆没马上应声,默然后淡淡一笑,幽幽说话的样子近乎自言自语:“有些事,不让自己想,反而更好。”
因眼下的俄乌之战,有件事,也值得一说。
“二战那会,常挨饿吧?”
“看在哪儿。从南方自由法国回了外婆家,就不挨饿了。外婆家有地,那些德国兵也都帮忙。人都不错,看见小孩口袋糖撒给孩子吃。”
“看你说的,法西斯还成免费劳动力了。法德杀成友好联邦了。从前你不给我说过,还给抵抗联盟送过信嘛。”
“战争也分在哪儿。外婆家住的德国兵还真不错。”
“那说说,外婆种什么吃?西红柿?”
“那哪成?那些德国兵,还不守着看长一个吃一个。”
“看吧。我就说嘛!德国兵这怎么又不好了?”
婆婆神色照旧,笑眯眯不改:”战争是闹着玩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再坏的事里也找好的记。“
婆婆去年103岁生日,过得并不算好。只能说勉强过了吧。那会儿疫情,主要因生活不自理了,生日再过又能如何呢?因而今年生日,我们也是想着它就是一个象征,婆婆一有嫌闹腾的神色,即时停止。谁想到呢,她兴致勃勃地恍然从前去她家里吃饭,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兴兴头头地非常年轻的老妈派头,“米西,坐这儿,你腰不好,这张靠椅最舒服。”
“F,把花瓶暂时挪开,有你看,我还看你的花干啥?”
“P,开香槟,庆祝生日后我赶紧飞吧,不然可让你们受累。”
婆婆的104岁生日
一片笑声里,蜡烛点亮了。法谚说法也一样,老人都是最后一口气。担心吹蜡烛婆婆气息不足,全家人让我替婆婆吹蜡烛,谁想到她不肯,竟然自己手扶床栏挣坐起来,俯身吹了生日蜡烛。104岁的力气攒足得,嗯,我看见的105岁里,当然不仅只有婆婆一个人。
我何日早日回国啊!
~the end~
作者简介
小放:山东人,偏居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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