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常识与洞见
作者:刘远举
每晚带你吃瓜,看天下
“李云迪该遭受怎样的处罚的看法,最终,取决于我们怎么看待自己。”
明星违法被拘,这是法律。但“终生惩罚”依据的是道德。这不是黑白分明的区域,而是自由的灰色边界。
讨论这个灰色区域,不妨沿着时间回溯,回顾一下中国文艺圈的几个关键性的、源头性的“道德时刻”。
01
“女特务”时代
五六十年代的电影,受题材限制,人物多以工农兵、革命战士为主。
那个时代,没有最帅兵哥哥,也没有最美女警,只有刻板的“工农兵”形象。所以,众多40年代叱咤风云的影星转型的方法,是把精致的脸,用造型、化妆等手段,改造为劳苦大众的相貌。
有“50年代最漂亮的女演员”王丹凤,出演“生产能手”。这张脸仍然太精致了。
再往后,就是八个样板戏的年代。
在这个时代,文艺圈的道德突破,主要通过“女特务”实现,因为只有女特务,才能有口红、烫发、高跟鞋与旗袍。

1958年拍摄的《永不消逝的电波》、《英雄虎胆》中的女特务,深刻的印刻在了当年无数男青年的记忆中。
从1979年开始,中国的文艺圈开始了道德上的“疯狂试探”。 
02
媒体上的第一次接吻
在中国公众场合出现的第一次接吻,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电影,而是杂志封面。
1979年第5期《大众电影》封底刊登了英国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剧照。
大众电影》是当时最火的刊物,曾创下过单期销量940万册的记录,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顶级大号。
这张图片,自然也引发了轩然大波。
当时有位宣传干事给编辑部写信,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社会主义中国,当前最重要的是拥抱和接吻吗?”
“万没想到在毛主席缔造的社会主义国家,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堕落到和资产阶级杂志没有什么区别的程度!”
“实在遗憾!我不禁要问,你们在干什么?……纯粹是为了毒害我们的青少年一代。”
——进行道德约束的理由,从来都是一样的。
在信件最后,这位读者挑战式地说,“你们有胆量,请在《大众电影》读者来信栏,原文照登一下我的信,让全国九亿人民鉴别一下”。
——这样的自信也从来没变过,现在只是变成了:“小编,你敢把我的留言放出来吗?”
编辑部还真“有胆量”,全文刊发了这封信,在杂志上开展讨论。
在这场大讨论中,《大众电影》的编辑将“接吻”上升到“思想解放”的高度。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共收到来信和来稿11200多件。
事实证明,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渴望自由,反对保守,所有信件与来稿中,赞同这位宣传干事的还不到3%。
△ 谁能代表所有中国所有音乐爱好者呢?
进入90年代,《大众电影》的封面云集了那个时代最著名的演员。
现在回看那时的封面照,其香艳程度似乎超过了今天。
△ 不要把这些图和现在社交媒体上、在群里、在网页上看到的相比,
这是正式的杂志的封面。
03
封面上的接吻
为真人出演撑开了道德空间
影视圈也在“疯狂的”开拓道德的新前沿。
1979年,国产电影《生活的颤音》首次出现接吻镜头。
虽然据说男女主角接吻时嘴上还贴了层膜,但电影院仍然爆棚,许多地方还临时增派消防官兵到影院驻守,以防意外。
男女主人公蜻蜓点水般的接吻,注定会被破门而入的女方父母打断,电影院里响起一片失望的哗然。
△  女演员变美了
很多人喜欢用单纯、纯真、纯洁等词形容以前的社会,但用这些词来形容一个成年人社会,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压抑。
其实,说到银幕上的吻,《庐山恋》的影响更大。
这部拍摄于1980年的影片中,张瑜扮演的女主角主动在男主角脸颊上印上“蜻蜓点水”的一吻,给了一代人震撼,成为那个时代年轻男女的恋爱教科书。
《庐山恋》影响更大的原因,除了那一吻,还因为泳装。
到了1986年,吻戏不再是一个问题了。谢晋导演的《芙蓉镇》中,刘晓庆和姜文的创下了中国电影最长接吻纪录。
姜文在1995年拍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共计5000万人次观看。宁静饰演的米兰,有过一两秒的露点镜头,在当时宽松的大环境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公映版里。
04
艺术领域也在做出各种突破
1979年,画家袁运生参加了新中国第一次大规模壁画创作——首都机场壁画的绘制。这幅壁画中,有三位裸浴的少女。
事后他回忆:“那个画面当初是过不了画审的,为了能够通过文艺审核,我就在少女的胸部那里多加了一条线,(从视觉上)让审核人员以为下面是一条裙子,剩下的到时候再画。”
后来,袁运生最后悄悄擦去了少女胸部的那条黑线,也立刻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据袁运生回忆,当时机场建设总指挥李瑞环看了,他很开明,没有吱声。
不久之后,有高层领导找到袁运生,态度温和的商讨:“壁画能否修改一下?我们这里的压力太大,希望你能让画面之中的傣族少女起码穿上短裤。”
袁运生很生气,当面说:“绝对不能改,在世界历史上,改画是一件丑闻,比如教皇让米开朗琪罗改画,就是丑闻一件,如果改掉的话,对中国改革开放的形象是极大的损害。”
邓小平同志从李瑞环那里得知《泼水节》这幅画有争议之后,连招呼都没打,就在李先念等同志的陪同之下前往参观。他看了后说:“这有啥好争议的?艺术表现很正常,我看没问题,甚至还应该多印,卖给外国人。”而旁边的李先念也说:“我看中国有的人就是少见多怪。”
此后,不断有人来参观,想一睹究竟,机场每天应接不暇。海外评价:“中国在公共场所的墙壁上出现了女人体,预示了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开放。”
当时,大家都以为,这么多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人都给予了肯定,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
然而,保守是如此顽强,自由是如此的艰难。
很多时候,保守往往以更纯洁、更革命的方式呈现出来,即便面对政策、领导人的表态,都敢于盛气凌人。就像如今社交媒体上的某些人,只要持着道德的大棒,就可以不管法律与政策。
有人在读者来信中质问:“我知道海关查私,也把裸体像片作为一个目标去搜索。贵刊承认社会主义文艺同资本主义文艺没有区别?难道欣赏屁股、乳房就是贵刊的‘现代化’吗?”
1982年,《泼水节》壁画部分被布帘遮住,钉上三合板封死。
这一封,就是8年。
05
音乐界也在做出尝试,探索艺术的新边界。
1979年,邓丽君的《甜蜜蜜》唱响大陆。
听了几十年激昂样板歌曲的中国人,喜欢上了这类柔美的歌曲。但邓丽君也受到“靡靡之音”“黄色歌曲”之类的指责。
1980年初,中央电视台制作并播放了一部旅游风光片电视剧《三峡传说》,《乡恋》就是配唱的一支曲子。
反应了王昭君对长安的依恋。歌曲充满了低回凄婉、如泣如诉、缠绵悱恻的乡思之情。
歌曲播出后,很受广大群众的喜爱,红遍了街头巷尾。批判、讨伐的声音随之而来。
“趣味不高,格调很低,在气质、情趣、人物的品德和性格等方面都不够健康。”
“这首歌是灰暗的、颓废的、低沉缠绵的靡靡之音”
“让一位古代的巾帼英雄唱这样靡靡之音,有损于人物的形象”
群众批评看歌词,专业人士则批评李谷一所采用的“气声唱法”,不正经、离经叛道,不符合社会主义艺术规律。
“娇声嗲气呀,矫揉造作,完全是迎合少数观众的低级趣味,亦步亦趋地模仿某些港台歌星的庸俗风格”
“同那里的咖啡馆、酒吧间、歌舞厅、夜总会等等资本主义社会的娱乐生活是一个味道”。
“不仅污染了我们的乐坛,也会使被捧者误入歧途。”
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部门,搞了一个群众评选活动,《乡恋》虽得到了十几万张选票,但由于激烈的争议,未能入选。
有人说:投票的都是流氓,这是流氓喜欢的歌。
1980年春,中国音协在北京召开了一个音乐创作会,叫“西山会议”。会上,当时受到群众欢迎的《绒花》(就是韩红翻唱的那一首)、《乡恋》等当时十分流行的多首歌曲都遭遇了点名批判,其中李谷一的演唱风格是重点。音乐界一高层人士劝李谷一:把《乡恋》用“健康”的唱法重新再唱过。
带着“黄色歌女”、“格调低下”,甚至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李谷一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在中央乐团待不下去。
乡恋所遭到的批评,并不是孤例。
1980年的《军港之夜》,也因为歌词中有一句“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遭到非议。质疑者认为:我们的士兵都睡着了,谁来站岗保卫祖国呢?这些理由现在看起来如此荒诞,但在当年,却是理直气壮——就像现在,把自己的孩子的前途,与一个陌生的明星联系起来。
转机出现在1983年的第一届春晚。
当天晚上的四部热线电话,接到了无数要求演唱《乡恋》的来电。
冥冥之中自有联系,30年后,人们用“疯狂打CALL”来形容对事,对人的支持。
晚会总导演非常为难,无法定夺,找到台长请示,台长也不敢拍板。
当时的广电部部长吴冷西正在现场坐镇。面对堆积如山的点播单,吴冷西几经犹豫,冒着风险,拍板上《乡恋》。
于是,1983年春晚舞台上,曾被批为“靡靡之音”的熟悉旋律缓缓响起,中国通俗音乐的前行之门就这样无比艰难地被“劈开”了
——哪怕你今天随意听一场演唱会,都来得十分不容易。
06
他们是为了什么?
从李谷一到袁运生,从王蒙到吴冷西,从李先念到邓小平,他们撑开这些空间,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中国人的经济自由。
正所谓“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睹瓶中冰,而知天下寒”。
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霍英东回忆说:“当时投资内地,就怕政策突变。1980年,首都机场出现了一幅体现少数民族节庆场面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其中一个少女是裸体的,这在内地引起了很大一场争论。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这幅画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较踏实。”
不管是经济的,还是文艺的;不管是明星的,还是普通人的。所有的自由,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文艺圈的自由,是其他自由的风向标。只有撑开了其他的自由,经济自由才有发展空间。所谓经济自由,就是市场经济。
事实也正是如此,伴随文艺圈的道德试探,整个中国的经济改革大潮风起云涌,小岗村分田到户,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开始实施,年广久雇工超过八人,个体户成为市场的重要主体,集体经济出现并朝着私营经济转化。从计划经济到“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再到市场经济。最终,塑造了今天中国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也成就了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这些改革者的努力,归根到底,是为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
“文革”期间,跳交谊舞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是资产阶级情调。1978年邓小平《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讲话,开拓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氛围。这一年除夕,消失多年的交谊舞第一次出现在人民大会堂的联欢会上。舞会由国务院管理局组织,一些领导干部和一些文艺团体的青年参加。舞会上,舞伴同性组合要比异性组合多,女子与男伴的距离谨慎的保持在20厘米开外。
也就是在这一年,贬斥为“扭屁股”的迪斯科第一次在中国出现。大城市里时髦的青年男女,西服,蛤蟆镜,脚蹬懒汉鞋,板砖录音机里放的音乐是“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到了1980年6月,时风陡转。穿着时髦就有流氓嫌疑,跳交谊舞被指第三者插足。
公安部和文化部联合下发了《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公共场所自发舞会的通知》,通知表示,交际舞“舞姿低级庸俗、伤风败俗”,人民群众反映强烈,坚决要求取缔。营业性舞会的主办者,将被给予治安处罚,甚至以“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追究刑事责任。
1983年“严打”期间,西安中年妇女马燕秦,因为“长期不务正业,把自己家作为主要地点,纠集流氓分子多次举办流氓舞会,以及经常勾引男女青年,出入其他流氓场所、教唆、引诱多种形式的流氓犯罪,并通过乱搞男女关系盈利”被收审,判死缓。案件牵涉300余人,多次参加马燕秦家庭舞会的都被判了无期徒刑,甚至连为舞会伴奏的乐队成员,也被判无期徒刑。
1984年10月,中宣部、文化部、公安部联合下发了《关于加强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语气略微松动,改禁为限。当年,北京市批准了四家舞厅的开放,但只允许四类人进入:外国人、留学生、华侨和华侨带进来的中国人。
在改禁为限之后,需要自下而上的尝试。当时的天津市长李瑞环,领风气之先,搞起了舞厅试点。之后,文化部、公安部以《天津市舞会办得比较健康》为文,向全国各地下发通知,进一步开禁。全国开始争相效仿,交谊舞开始从小众的圈子向大众蔓延,一场旋风,一夜而起。
1986年,王蒙复出,任文化部长,这个酷爱交谊舞的作家,上任之初,就干了一件大事:让交谊舞解禁。
总体看来,这一时期,从高层到底层,整体上都是向着更宽松,更自由的方向发展。
所谓历史规律,从来都不是从天而降,静水深流背后,是那些改革者、先行者的努力、争取。
07
从消灭到宽容
当然,伴随自由度的提升,一些不好的东西,一些存在人类社会中千百年的东西,又重新出现了。
吸毒、卖淫、嫖娼、赌博,这些以前被消灭的东西,都出现了。
但这一次,对这些不好的东西的态度,不再是消灭,大多都没有纳入刑法,只是行政拘留,甚至免于处罚。
这意味着国家对这些行为更宽容。违法了拘留,这是明确的,但之后的社会评价,却留给了道德、社会、消费者自己去判断,而不用强力实施。打个比方,以前要劳改3年,现在只拘留15天,剩下的,就留给了社会、留给了道德自己去判断。
你选择原谅,就继续买票,你抵制,就不买票。其实,这种机制一直存在。大企业找代言,都是要经过详细的市场调查,消费者的负面评价,是足以影响到明星的利益的。
保持这种宽容,是因为社会中的某些不好的东西,是伴随自由而生的。打开窗户,一定会有苍蝇;消灭苍蝇,就得关上窗户。
当留给社会判断的那一部分变得越来越严厉时候,当道德变为可执行的实体的时候,苍蝇消灭干净了,道德纯度就会压倒经济自由,整个生活也会被颠覆掉。
其实,我们讨论这些话题,不是为了某个明星。
这些年轻人兴奋于又一个名人倒掉了,他们只是吃瓜,并不知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的是,所有的自由,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而且,任何时代,被时代冲刷得最厉害的,永远是普通人。
自由收缩,经济自由消失,旧上海的女星只是不能出演,但乡下的农民,却要饿肚子。
李云迪有国际声誉,可以在其他国家去发展,去生活。但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自己所在的地方只能是中国。
时代当然总会不断前进,但它打个盹,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
当年,一定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着姐姐们化了妆,穿着高跟鞋、旗袍去跳舞,心中羡慕,想着自长大了也这样。但待到1986年,王蒙解禁交谊舞,她已经50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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