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米老斯基
编辑:瑞秋的春天

前言
爱尔兰大饥荒,让自由备受质疑,因为大饥荒发生在许多人称诩的“自由世界”内部,一些人认为,正是英国政府放任不管,加剧了爱尔兰大饥荒的灾难程度,而英国政府所有应对大饥荒的政策基础,就是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信仰,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政治经济原则是:政府对市场的干预要保持在绝对的最低水平,一旦干预市场,市场供给的自然流动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批评者认为,正是因为信奉这种观念,很多英国人不赞成为了救济,就免费向灾民发放粮食,或低价出售粮食,即使灾情紧急,出于人道主义,有必要免费发放或低价出售粮食,也要尽可能的有限与节制,尽量不要干扰正常的粮食市场,救灾应该由社会市场自发进行。
更有英国人认为,爱尔兰人应该自己应付饥荒,如果爱尔兰人没有能力应付,那就只能听天由命。马尔萨斯主义的影响,使英国人的这种态度更加恶劣,他们认为爱尔兰的贫穷与饥荒,完全是人口过剩的结果,爱尔兰人懒惰、无知又爱多生,使自己陷于贫困的境地而不能自拔。
从1845年末到1846年初,英国舆论普遍关注大饥荒对财产造成的威胁,而不是挨饿者的危险处境,甚至有议员提出“强制镇压”议案,要求采取专门的维持治安的举措,以便应对爱尔兰饥民为糊口而进行的偷盗与抢劫活动。
粗听起来,英国人坚持自由与产权原则的逻辑,好像并没有什么错。批评者也是顺着这种逻辑,将饥荒的加剧归咎于英国政府的“自由放任”政策,连带着批判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被视为一种“政治经济”的宗教原则。这种反思角度散见于各种历史著作。
19世纪中叶的爱尔兰大饥荒与20世纪30年代乌克兰大饥荒,形成了鲜明对照,未加深究者,容易把它们分别看作是两种观念体系发展到极端后的产物,一个是自由主义的灾难,另一个是共产主义的灾难。这样,两个灾难成为彼此攻讦的证据,谁也别说谁,也有人会觉得,不管哪一种观念体系,发展到极端,都会带来灾难,所以要中道平衡,既要…又要…。
然而,如果了解爱尔兰大饥荒的前因后果,了解英国政府在大饥荒期间的实际作为,了解爱尔兰在联合王国内的实际地位,就不会觉得是“自由”加剧了饥荒,不会把英国人的辖制与不负责任等同于“自由”,反而会认为爱尔兰在这场大饥荒中所获得的自由远远不够。
迟缓的赈灾措施

从17世纪开始的早期政策时期,爱尔兰就深受英国土地没收政策和重商主义的伤害,爱尔兰遭受英国集团的长期掠夺与侵害,各种镇压性立法直到1780年才被暂停或废除,这给爱尔兰本就脆弱的经济基础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害,这是爱尔兰贫困的长期基础因素。
1780~1850年,英国对爱尔兰的政策虽然缓和了很多,但英国人对爱尔兰人的整体性压制与偏见并未根除。1801年《联合方案》通过后,爱尔兰与英格兰、苏格兰组成了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英国力图建立一个以不列颠群岛为中心、涵盖联合王国的自由贸易圈,爱尔兰成为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却又恰恰是这个整体中并不怎么自由的那一部分。
虽然同处“联合王国”之内,爱尔兰的地位比苏格兰等差很多,爱尔兰与其说是和其它成员并列的邦联国,还不如说是英国人的殖民地更加准确,英国人与爱尔兰人的关系,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即使合并为一国,爱尔兰凯尔特人也不过是王国的二等、三等臣民。
在1815年通过的《谷物法》(Corn Laws)以前,英国人不允许爱尔兰出口谷物到其它地方,只能卖给本地商人。在《谷物法》通过之后,则明确限制进口廉价谷物,被限制的范围除了不列颠岛之外,也包括英国殖民统治下的爱尔兰,可是,爱尔兰的经济发展程度远差于英国,爱尔兰人因谷物进口限制所受到的影响,也就比英国人更严重,爱尔兰人欲图获得更低廉的粮食,欲图让食物更加多样化、食物的来源更加多元化,就变得更加困难。
英国人里,也有想废除《谷物法》的。1845年爱尔兰大饥荒发生后,英国首相罗伯特·皮尔(Sir Robert Peel)派英国科学委员会到爱尔兰进行实地调查,确证了爱尔兰的不幸。皮尔召开了内阁紧急会议,试图通过加强自由贸易的方式,来救助爱尔兰的危机。
罗伯特·皮尔在1945年11月采取了三项重要措施:第一,下令由政府出面,从美国订购大批玉米,运送到爱尔兰,在政府的粮仓低价销售。第二,派救济专员前往爱尔兰,管理玉米粮仓,否则与各地地主和其祂居民的委员会进行协调与合作,通过兴建公共工程的方式提供就业机会;第三,取消所有输入英国和爱尔兰的“保护性”粮食进口关税,以降低面包的价格——这项措施对英国而言非常重大,实际上已等同于废除《谷物法》。
废除法案需要时间,而灾民的饥馑却迫在眉睫。只能临时进口不违反贸易规则的食物,玉米。然而,英国政府将玉米运送到爱尔兰后,并没有立即发售,而只是将进口粮作为“温和的经济杠杆”,只有政府认为大众粮食市场的价格过高时,才会适时在政府粮仓发售玉米,比方,从1846年1月起,爱尔兰南部科克郡的政府粮仓就已经储有玉米,却直到两个月之后,才第一次发售,而爱尔兰各地的粮仓,直到5月中旬后,才开仓售粮。
一边政府仓库有储粮,一边当地穷人几乎已经断粮,英国政府的这种举措,刺激了灾民的情绪,每每要引发意料之中的暴乱,在这个过程中,陷入绝境的灾民,开始偷盗与袭掠粮仓和运粮的车辆,而这种无序状态,又会降低英国人赈灾的热心,他们更关注大饥荒对财产的威胁,而不是灾民的危险。
不干预市场?
英国人虽然号称取消粮食进口的阻碍因素,但实际上从粮食进口到粮食发售,皆由政府进行管控,政府人员虽然主张尽量不干预粮食市场,但是政府的管控行为实际上已经是干预市场。政府既已长期管制粮食进出口贸易,却又在大饥荒的紧迫关头,不负起赈灾的责任,反而以“尽量不干预市场”的名义,限制新近进口的粮食进入市场,挤牙膏式的发售粮食。
时任财政部首席次官、主管爱尔兰救济事宜的查尔斯·屈威廉( CharlesTrevelyan),正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是“粮食限制主义”的绝对支持者。此人是马尔萨斯的学生,深受马尔萨斯主义的影响。屈威廉极力主张严格限制政府粮仓发售粮食,并希望尽快关闭粮仓,尽快全面停止救济行动。这种态度,导致整个救济过程断断续续,慢条却不斯理。
英国政府管控着粮食进口与发售,为了避免进口粮食冲击市场,政府不是选择进口爱尔兰人熟悉的马铃薯和大小麦,而是选择了玉米,祂们是认为,在没有食用玉米传统的爱尔兰发售玉米,既不违反英国的贸易规则,又对爱尔兰其它食物市场的冲击没那么大。此外,为了兜住市场里的粮食价格,又规定以高于市场价5%的价格出售粮食,这意味着,本就贫穷、缺粮、处于困境中的人,需要用更高的价格来买粮,可是,如果人们能买得起市场上的粮食,又何必再向英国政府的粮仓购买呢。
1846年,罗伯特·皮尔废除《谷物法》,但进口国外粮食的限制,并不是立马就对所有人生效,比如救助计划里的玉米面,只能由英国人来卖。
罗伯特·皮尔废除《谷物法》后不久,就丢了首相之位,以约翰·罗素为首相的新政府于1846年6月取代了皮尔政府(约翰·罗素,就是后来那位具有浓厚社会主义倾向的哲学家,伯兰特·罗素的祖父)。屈威廉继续主导爱尔兰救济事务,他在新政府上任的第一个星期,就作出一项引人注目的决定:回绝一船运往爱尔兰的玉米。几个星期之后,又致函希望全面停止救济行动,美其名曰“避免人民习惯于依赖政府的唯一途径就是停止(救济)行动”。
同年,财政大臣查尔斯·伍德更加直言不讳地说:“我们根本没有为爱尔兰进口粮食的打算。”
确是可笑又可恶,一个不放弃对爱尔兰人民进行殖民统治、不放弃对爱尔兰人民进行各种辖制的国家,它的政府人员却以“自由”的名义,要求被统治人民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不能从政府那里获得任何救济。
乔尔·莫克尔说,英国对爱尔兰的统治唯一失败的地方就是救济不足。我认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要我说,英国对爱尔兰的统治,失败的地方在于不该管的地方却管,该管的时候不管,不该管的地方,比如对爱尔兰的产权限制、贸易限制,该负责的时候,比如大饥荒的紧急时段。
英国人长期辖制爱尔兰人,当爱尔兰人亟需英国人救助的时候,英国人却抛弃了爱尔兰人,打着“自由主义”的外衣,推卸他们作为统治者的责任。既然要抛弃,为何不彻底抛弃呢,让爱尔兰人从此自由,真正的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可见,英国人并未真的希望爱尔兰人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祂们不过是从爱尔兰得利之处,顽固地坚持殖民者与统治者的地位,对爱尔兰人进行辖制,当需要祂们承担责任时,则责怪爱尔兰人过于依赖政府。
爱尔兰人的救赎之路,可以没有救济法,却不能没有自由。当英国人长期限制爱尔兰人的自由,到了关键时刻,却要求爱尔兰人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将锅甩给了自由市场,并且还迟迟不愿意放弃各种辖制手段,这如何都不能算是“自由主义”的一部分。
对自由的破坏
当然,其实英国统治爱尔兰的失败,并未使自己多受伤害,受伤害的爱尔兰,而英国也并未为此付出过多少代价,从这个角度来说,英国人作为侵略者、殖民者、统治者是很成功的。
爱尔兰人在英国人的长期辖制之下,处于贫困的境地,他们的经济系统与经济生活,应对“生存危机”的能力极其脆弱。社会市场的自发救助,一般会比政府的行政救助更高效,可是,当英国人放弃大力、及时地救助爱尔兰时,短时间内,即使完全依靠社会市场的力量,也不能立马完全纾解燃眉之急,爱尔兰已经极度虚弱,社会的自救能力也变得非常虚弱,很多人已经濒临饿死,哪怕是政府的低效赈灾,也能救活很多人,作为社会自发救助的补充。自由社会市场的发育与生长需要时间,而对自由社会市场的破坏与限制,则是一朝一夕即可的事
观察历史就能发现,从大饥荒之前的历史,到大饥荒期间的历史,英国人并不是真正地让爱尔兰人自由,爱尔兰大饥荒的加剧,不是自由放任所致,反而是自由太少、限制太多所致,大饥荒之前的长期辖制加剧了爱尔兰的贫困,大饥荒期间的管制则加剧了灾难的烈度。英国人打着“自由主义”的外衣,实际上却继续辖制主义的内里,英国人口中的爱尔兰的「自由市场」,实质上还是政府干预和限制的市场。英国人确在爱尔兰事宜上有辱“自由”之名,他们让“自由”担起了骂名,担起了本不是自由所造就的恶果!
1801年的英爱合并法案,全部理论依据是英爱两国从此以后无论境况如何,都联系在一起,爱尔兰人要逐渐与英国人权益平等。假如不是这样,那么爱尔兰人在政治上为自己的未来进行筹划也是可以容忍之举,包括爱尔兰人暴力反抗英国人的统治,都将具有正当性。
1846年11月2日的《科克纪事报》就提出这个政治命题:
也许爱尔兰人确实还没有高贵到成为大英帝国大家庭的一员,他们也许被视为外国人。但女王在加冕仪式上发誓要保护和护卫她的臣民时,并没有追溯那神圣盟约中是否有将爱尔兰列为例外的文字。那么,当财政部仍有金钱、女王甚至还有宝石之时,如何能听任忍耐已久的臣民成为饿殍?”
爱尔兰确实通过合并法案,成为联合王国的一员,但自始至终,爱尔兰凯尔特人也不过是王国的二等、三等臣民。合并法案,绥靖了爱尔兰人,大饥荒则刺穿了爱尔兰人的幻想,因此,大饥荒之后,爱尔兰“武斗派”与“和平派”分道而行,许多爱尔兰人开始长期武装反抗英国人。
大饥荒导致爱尔兰大量人口迁徙至美国。移民美国的爱尔兰人,身在一个相较独立、富强与自由的国家,经受了自由的熏陶,祂们中的许多人又参加了南北战争,从南北战争中获得锻炼。爱尔兰人在美国的勃发,反哺母国,确有助于祂们爱尔兰的独立运动,祂们既有提供物质资源,也有直接回到爱尔兰,与留在爱尔兰的同胞一起反抗英帝国的统治。
自由放任和“凯尔特之虎”
1921年12月6日,英国被迫允许爱尔兰南部26郡成立“自由邦”,仍然留在英联邦内;1949年4月1日,爱尔兰宣布成为共和国,自动退出英联邦,从此完全独立。
独立后的爱尔兰人虽经历了坎坷,但逐步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爱尔兰脱胎换骨,爱尔兰人并没有像英国人曾经所说的那样,懒惰、无知、天生贫穷。
2001年,爱尔兰人均GDP(2.83万美元)超过英国(2.78万美元),到2020年,爱尔兰人均GDP达到8.53万美元,远超英国人均GDP(4.11万美元),人均收入排在了欧洲前列,超越了曾经的侵略者、殖民者——英国。
即使经历2008年起连续3年的负增长(号称“爱尔兰国家破产”),人均GDP从6.13万美元跌落至4.86万美元,但还是能重整旗鼓,继续向前发展,宽松、较低的税收政策,提增了爱尔兰的吸引力。
自由秩序与专制秩序之类的划分,只是笼统地着眼于大处的框架,社会演变的过程中,自由或专制的两端,趋向越极致,这种划分就越明晰,反之,两个世界或系统之间越含混,这种划分就越大而不当。如果专注到更多细节,就应以自由成分或专制成分的多寡去感受秩序,而不是笼统地将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称为“自由世界”“自由秩序”,将另一个称为“专制世界”“专制秩序”。如此,我们就不必惊讶所谓的“自由世界”内部,何以出现大饥荒,何以出现许许多多不自由的现象,因为“自由世界”本就是笼统而称,观诸细节,就能发现许多不自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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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课经济学 | 智慧集结号】一年精读四本经典。知识点一点点的过,一点点的学。从哲学基础、方法论到基本公理、定理和规律,从个体行动再到宏观层面的经济周期,奥派经济学的体系是庞大而又不失精致的。从第 1 季到第 4 季,在智识之旅上风雨兼程、跋涉探险,你我继续前行!长按以下二维码识别或点击阅读原文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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