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 20220301
一、 “民族自决”(national self-determination)与“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概念源起
二、 “民族”的源起、民族自决的实操应用
1)民族的源起
2)民族自决在欧洲的应用
3)影响民族自决应用的两个因素
4)“民族自决”与“民族国家”——短暂的历史及双重标准的应用
5)“去殖民化”大浪潮下独立的国家——基本都不是“民族国家”
6)冷战结束后独立出来的欧洲国家——基本可以被定义为“民族国家”
7)去殖民化的“非民族国家”和欧洲的“民族国家”
8)主观划定“民族国家”边界的案例——德国
本系列前面文章提到,纵观全球,“民族自决”、“民族国家”其实主要是个欧洲概念,在欧洲大陆“落实”得“最好”:乍一看,欧洲国家都是队形齐整的“民族国家”(当然,这里不包括比利时、瑞士等少数几个历史性的多民族国家)。
但即使在欧洲本土,“民族国家”边界的确定,仍然不都严格参考各个民族历史聚居地的,带有很多的主观、偶然、随机成分,有的是约定俗成的,有的是强拧的瓜。这些领土划分,大部分并没有征求所在居民的意见——比方说在每个地方都进行认真的人口考察,确定其历史联系(至少是近代的民族居住情况),进行某种公投——都没有。边界的确定,就是政治家们在房间里拍脑袋做出来的决定,考虑的是更大的地缘政治博弈及利益交换,特别诸如“权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之间的考虑。
这种安排就为之后的矛盾和冲突留下了伏笔。例如,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强势的主导民族,有可能希望将国家打造为满足自己“自决”需求的“民族国家”,这就会挤压少数民族的空间。并不是每个国家都能把这种民族间的关系处理好。我们看到的乌克兰就是这个情况。还有的典型情况是,某些拥有一定历史传统、人口基数、资源的民族,希望将散落在不同地方的人口及历史领地重新统一成一个国家,实现单一民族的真正的“自决”。这就为矛盾和冲突埋下了伏笔。
举一些例子。
案例一:一战后对德国的领土切割。
一战后,对德国的领土进行了新的切割。有些是“修正性”的,把德意志帝国/普鲁士历史上对外扩张的土地重新吐出去,有些是“惩罚性”的,把德意志人的“历史领地”切割出去。但无论如何,这些土地都已经有德意志人居住,甚至可能居住了上百年乃至更长。人口流动和民族混居本来就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很难说哪片土地一定在历史归属于谁,还是要取决于你向前追溯多少年:是追溯50年,100年,200年,还是500年?
领土变更的过程中,有一些经过公投,让当地居民做了选择——是留在德国,还是转出去。但也有很多领土是强行处置的结果,并且明显不符合当地人的意志——许多德意志人是连人带着土地切割给了其他国家。《凡尔赛条约》的领土安排成为一个让德国人觉得丧权辱国的历史事件,也为后来纳粹的上台及二次大战的爆发埋下了伏笔。
——Alsace-Lorraine(阿尔萨斯-洛林),法德战争后德国获取的原法国土地,德国统治了48年。未经公投退回给法国。
——West Prussia(西普鲁士),很大一块土地被切给了波兰,是德国最大的领土丧失。这样,德国被拦腰斩断成两块,波兰得以通达波罗的海,构建了“波兰走廊”),国力资源得到大大增强。这块土地历史情况比较复杂,是普鲁士18世纪末从波兰手里“瓜分”回来的,住民既有德意志人,又有波兰人。过程中没有经过公投;
——Danzig(但泽/格但斯克),这个港口城市的住民九成都是德国人,被指定成为由国际联盟管理的自由港,过程没有经过公投。如果公投的话,居民肯定会选择留在德国;
——Marienwerder(西普鲁士东部)Allenstein(东普鲁士)经过公投留在了德国;
——Upper Silesia(上西里西亚)。这里组织了公投,上西里西亚西部的德意志人多一些,选择留在德国(同时许多非德意志人受德语文化影响,也想留在德国),东部波兰人多一些,选择了波兰。(如果按照这个地方的方式去搞,在乌克兰独立时就进行公投,那么克里米亚、卢甘斯克、顿涅兹克等地方肯定就选择留在俄罗斯了);
——Northern Schleswig,这里也组织了公投,结果北部支持转到丹麦,南部支持留在德国,与族裔分布相关。
——Hlučín(赫卢钦),未经公投划给了捷克斯洛伐克。当时的民调显示,如果有公投的话,大多数公民会选择留在德国
——Memelland(位于东普鲁士),未经公投就划给了立陶宛(但这里历史上曾属于立陶宛)。
——Eupen-Malmedy,完全是德语区,强行划给了比利时。二战开始后很快被德国收回,二战后又划还给比利时,至今还是德语区。
以上是主要的。还有其他一些地方,Soldau、Saar(萨尔区)就不说了。
除此之外,《凡尔赛条约》还要求德国严格尊重奥地利的独立,藉此把德意志人切分成两个国家。而实际上当时的奥地利人是希望和德国合并的。希特勒外扩的时候,首先解决的就是将德国与奥地利合并(“Anschluss”)
还有一块德意志人土地是位于捷克斯洛伐克境内的“苏台德区”(Sudetenland),一战前属于奥匈帝国,人口约300多万,90%为德意志人,被称为波西米亚德意志人。一战后,他们希望能够划入德国(或奥地利),但在巴黎和谈里,最终没有能够遵循民族自决的原则,而把这块土地划给捷克斯洛伐克,称为了维护捷克土地的完整性。个中原因,大概还是为了权力平衡,不想让德国太大,要让德国领土较一战前净减少,因此也不能把奥匈帝国里的德语区划给德国。结果,1938年,希特勒在完成德国与奥地利的合并后,旋即吞并了苏台德。
下图为与德国合并后万分感动的苏台德德意志人。
希特勒在苏台德城市Eger,1938年10月
英国首相张伯伦在与德国签订协议,“出卖”了捷克斯洛伐克后回到伦敦,宣称我们“换来了这个时代的和平”(Peace for Our Time)。
为什么张伯伦这么说呢,因为他认为希特勒只是在实现“民族自决”的目的而已,他愿意相信,把苏台德收复后,德国就不会有其他诉求了。这也是希特勒所承诺他的。但他没想到,希特勒是一个真正的帝国主义者,他的野心不仅仅是德语区/德意志人区,他希望构建一个覆盖全欧洲(甚至全球)的雅利安种族帝国——德意志人/雅利安人居于中心,统治和奴役其他种族的人口和国家/地区。
我们快进到二战后。德国的版图变成这样了:
红色的是德国在二战后进一步丢失的土地。请注意,德国还被切分为东、西德,彻底阉割。
这是一个越战越勇,越打越小的民族国家。
我们前面讲了,欧美人觉得《凡尔赛条约》有点搞过了,那对德意志人历史领土的进一步切割,难道不会埋下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种子么?
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因为德国人在二战里也搞过了。侵略了无数领土,消灭了600万欧洲犹太人,造成了数千万人死亡。根据“人品守恒”的原则,德国这次“矫枉过正”所付出的代价,可能要几百年才能还回来。
所以战后的德国是被彻底阉割的,完全没了“脾气”。
当然了,欧洲人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各国都驱逐了德意志民族(大概1,200~1,800万人),强迫他们迁徙,回到被阉割后的德国。目的就是一劳永逸,防止这些人为日后留下“祸根”。这也是二战后继发的一个悲剧。
因为历史罪孽感太重,也使得德国在社会政策上比较左,譬如,它(尤其是背负历史罪责的西德地区)远比其他欧洲国家要更愿意接受中东穆斯林移民。这是犹太人大屠杀负罪感带来的新的一轮赎罪,但也可能是一种“矫枉过正”,因为激烈的改变德国的社会与人口结果,会带来新的反弹——譬如右翼的崛起。让我们拭目以待。
对德国案例的几个小结。
一、现实政治才是硬道理:当时西方人虽然都在鼓吹“自决”(self-determination),特别是威尔逊总统提出来的动听的“十四条”,但在具体切割国家领土时,就是选择性地适用了。最终考虑的都是地缘政治、利益。“权力平衡”是一个最核心的因素。
二、“民意”只是一个工具。只有在那些“无害”的场景(譬如涉及一个很小的无足轻重的土地),或者当结果一定会符合决策者预期的时候,才会搞搞公投(plebiscite),通过搞公投,增加一点合法性。如果结果是不可控的,他们就不会搞公投了。这里,笔者想强调的是,其实这是“无可厚非”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操作的,好吧。在现实宇宙里,怎么可能谁想自决就自决,谁想独立就独立,让老百姓去决定一个地方的政治归属呢?不可能呢。最终取决于权力,是权力的游戏。咱们就坦诚一点,不要装,不要搞双重标准就行了。
三、“民族自决”在欧洲已经是一个深入人心的原则。人们认为,同一个民族就应该组建一个共同的国家,散落的人口应该集合在一起。这是“正确”的事情。所以,把德意志人分散到不同的国家(而且可能是别人的民族国家,比如波兰、捷克斯洛伐克、比利时……),而不让他们组建属于自己的统一的民族国家,于当时的政治伦理而言,有些说不过去。
四、不合理的安排也会带来一点不安:由于德意志人是欧洲大陆人口群体如此庞大的一个民族,出于权力平衡的考虑,就是不能让他们组建一个国家,如果组建出来,就会破坏欧洲的权力平衡。但英、法、美也都知道,这有违欧洲人新确立的“规则”,他们真的可能有点愧疚感或不安——而且是越到后来,离一战结束越远,越加明显。甚至说,后代已经不希望为前人做的事情(割德意志人的韭菜)负责了,而想洗脱自己的愧疚感,允许德国恢复一些当年失去的领地,让德意志人距离一统的民族国家更近一点,这就是英国首相张伯伦及“绥靖政策”背后的心理机制。
五、不合理的切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为欧洲大乱埋下了伏笔:也因为在《凡尔赛条约》里,为了惩罚德意志人,矫枉过正,把他们的“韭菜”割得太过狠了。这使得所有德意志人的居住的国家里都埋下了深仇大恨的种子。纳粹,就是利用这种怨恨上台的,并且将洗脱耻辱作为执政基础。但纳粹的野心远不止恢复历史领土,还要统治世界。但无论如何,《凡尔赛条约》为欧洲的失序与崩溃奠定了基础,同时还将影响到二战后的人类社会的国际秩序。
六、现状仍然可以被改变,民族自决优于主权神圣:在一战后、二战之前,虽然欧洲已经建立了“西法利亚”体系,国家之间要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但还没有上升到那样“神圣化”的高度——即各国的主权及领土完整是绝对的,国土边界无论如何不能再改变。在二战结束前,并非如此,欧美列强还在全球拥有大量的殖民地,国际秩序还没有真正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来,所以,国家之间的主权边界是模糊的。另外,在那个时候,“民族自决”仍然是一个更高的伦理原则,甚至要高于国家的主权与领土完整,因此,一个民族国家以民族自决/统一为依据,用外交手段或军事手段,获取/吞并另一个国家的领土,是可以被容忍的。换句话说,在当时,只要出于“民族自决”的目的(一个更加崇高的伦理价值),国家/国界“现状”是可以被改变的、可以被优化的。“冻结”状态尚不存在,是在二战后才出现的。
七、山东的案例:欧美人这套原则只限于欧洲大陆:他们认为,在欧洲以外,由于人还“未开化”(uncivilised),或者种族劣等,并不适用于这样高等的原则。所以,在欧洲以外,还是适用帝国/殖民的原则,人口和土地可以随意切割,完全不用考虑当地人的意见。所以,在巴黎谈判里,山东几乎从德国手里被划予日本。他们完全不关心中国人的考虑,因为“那是未开化的低等民族”,只是大国瓜分和交换利益的棋子而已。
八、民族主义到种族主义:欧洲人对纳粹德国存在系统性错判,因为“标准”变了。当时,人们确实是在用“民族自决”去理解纳粹的诉求的,认为这是某种比较合理的诉求。但纳粹把民族主义更进一步,发展出了以种族主义为基础的政治意识形态,计划构建一个全球种族帝国。这是其他欧洲国家所没想到的。于是,在恢复了历史德语区后,希特勒更进一步,开始拓展德意志人/雅利安人的“生存空间”(Lebensraum)。而德国民众受到种族主义洗脑多年,又看到了之前收复德语区所获得的民族辉煌,就全情加入到了希特勒的事业里。这是一个历史的选择,不仅仅会改变德国,改变欧洲,还会改变世界。
九、有了纳粹的案例,已经不再知道“民族自决”和“帝国主义”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我们说了,帝国首先就应该是一种超民族甚至超种族的超级政治体。民族自决不同,一定要基于一个历史性的,文化性的,为人所理解、认知、产生共情的“民族”——譬如共同的语言,历史、传统、文化、价值、传说等。这两个事不一样的。进入二十世纪,西方人至少经历了三个现代帝国,第一个帝国是纳粹的第三帝国;第二个帝国是苏联的“社会主义帝国”(注:亦符合我国当时对苏联的定义);第三个帝国是美帝国。这三个帝国都超越了欧洲人理解的传统民族,都是以某种意识形态驱动的,都在“改变现状”。(但本系列后文会介绍,美帝国与其他帝国存在重要的差异)。
而这就正可以理解西方人对俄罗斯普京的担忧了。人们首先会将普京与苏联区隔开来,普京并没有在追寻某种宏大意识形态——他是一个大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或爱国主义者,他甚至为此严苛地批评与反省了苏联。
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他是只想合并俄罗斯语族的历史聚居地么?(例如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地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西方人还会稍微“放心”一点。
还是说,他要构建一个“大俄罗斯”国家?(这就会包含乌克兰、白俄罗斯甚至其他周边斯拉夫及波罗的海国家)。普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强调同族概念。
但他会不会想进一步扩大,把西斯拉夫(若干中欧国家),南斯拉夫(若干巴尔干国家)乃至北部波罗的海也纳入呢,至少借鉴苏联的经验,把他们变成某种卫星国家?
甚至他还会有进一步的想法?
这是21世纪的西方人根据他们近代历史经验,所无法判定的。
但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二战后的世界里,新的秩序是,国家的边界与格局被“冻结”,现状不能被改变。即便乌克兰在当年的独立时,存在民族疆域划分不合理的情况,但也是不能改变、必须接受的现状。这是新的“游戏规则”。所以,俄罗斯不能尝试改变现状。甚至不能合并压倒性支持并入俄罗斯的克里米亚。
当然了,这也是权力平衡的考虑,不能让俄罗斯过于庞大。
这里笔者要提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作为交换,让俄罗斯放弃那些少数民族共和国,允许他们自主、独立,俄罗斯会同意么?
不会的,俄罗斯是一个 民族自决 + 传统帝国 的结合体。它是“西方文明”的边陲,也是西方文明与其他文明的交汇。在俄罗斯,在欧洲的一边信奉“民族自决”;在亚洲的一边又与大多亚非拉一样,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多种族的混合国家,并且继承着昔日帝国的遗产。
十、同样的困惑和怀疑也会被“投射”到中国。我每每与西方人讲,中国根本就没有你们想的帝国主义。中国唯一关心的就是保有及恢复历史疆域。而且我们恢复的历史疆域是“科学”“合理”地选择了一定的时间点的,不是无限向前追溯。过去已经脱离的,就是既成事实,中国是承认的,譬如外蒙的独立——我们并无意“收复”外蒙古。我们选择的时间点,就是二战结束之时,保有老祖宗在那个时点留给我们的疆土。我们要捍卫一切的土地,包括少数民族居住的土地;我们要收回香港和澳门,收回台湾;我们要保住南海……我们无意外拓,譬如,我们对其他有华人居住的地区(例如东南亚)完全没有疆土梦想,我们甚至在建国后就放弃了双重国籍的选项,并不打算渗透、控制、影响他国。
但是西方人相信么?不相信的。他们无从理解、无从相信我们的真实的诉求与价值。相反,很有可能会用广义西方世界里三个帝国的经验去“套”我们,认为我们是某种帝国。
西方世界是高高在上的,因此,他们也受限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经验,认为这样的经验代表全人类的文明。他们用自己的经历、经验去给世界制定规则与秩序,同时,总认为你是落后、野蛮、不开化的,把自己恶的一面投射到你身上。
改变西方的偏见是很困难的。我们只能先去了解他们,先了解他们的偏见来自何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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