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楼下，常有一些送外卖送快递的小哥。疫情期间，他们进不去楼里，只能等人下来取件取外卖。
有一次，我和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快递小哥聊起来。我问他为啥不去工厂学点技术，毕竟骑着车风吹日晒挺辛苦，也挺危险的。
小哥是广西人，2000年出生，但已出来工作三四年了。他先是在东莞一家厂里干了两年，但工作枯燥乏味，而且规矩多，加班多。前年，他呆不下去了，就来到广州送快递。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天气好的时候，骑着车穿行在街道上，就像走在家乡的田埂上。两边的高楼大厦，就像家乡的大山。我说，你真乐观。他说，反正比在工厂好，自由自在没人管，不受气，工资还比工厂多。
没聊几句，楼上的人下来了，递过去包裹之后，他骑上车，嗖地走了，背影就像一道闪电。
和这个小哥两三分钟的聊天，实在谈不上深入，但他的话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前几天，一位全国人大代表说，年轻人宁愿送外卖送快递，也不愿进工厂当产业工人，导致制造业招工困难，不利于社会长远发展。他希望社会各界共同努力，鼓励支持更多年轻人成为产业工人。
我不由想到了那位小哥。如果让这位小哥来和人大代表对谈，可能是一个很有趣的场景。
90后和00后年轻人，和他们的父辈，已经不太像同一个物种。生于六七十年代的人，身上有很多吃苦耐劳的品质。但这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品性，而是一种理性选择。父辈们选择吃苦耐劳，通过不懈奋斗，可以收获极具性价比的未来，比如可以进城安家落户，跨越阶层藩篱。但是到了90后这一代，奋斗的性价比已经远不如父辈那么高。反正买不起房，干脆就佛系一点，做直播，送快递，不管收入多少，起码落个自由。
像出现在我家楼下的小哥，大部分都是来自农村，其中相当一部分甚至都没读完高中，或者是职校毕业。这样的教育背景，让他们很难进入写字楼工作。他们回不去家乡，融不入城市，只能把街道想象成田埂，把摩天大楼想象成大山，把车流想象成大河。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时代的洪流把他们裹挟到了这里。
本来这些孩子，是可以通过接受良好的教育，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

这里要谈一下“普职分流”。一半初中毕业生只能进入职业教育，而这些职业学校又很不给力。上了职高，孩子就完了，这样的观点基本成了社会共识。
专家们给办好职业教育，出了很多主意。应该说，如果照方抓药，也能见一点效果。但是，这些方子，都不能治本。
只要社会上对做官还趋之若鹜，只要做“人上人”的观念不变，尊重技术工人的社会氛围一天不建立起来，就不会有几个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去读职高技校。
另外，进入职业教育的孩子，要么学习习惯不好，要么家庭阶层不高，总之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整个学校沦为“失败者学校”。在这样的地方，能学到多少技术，也是可想而知的。当然，不是所有职业技术学校都不行，这里要说清楚。
不管要克服多少困难，办好职业教育，都是必须要做的事。制造业是大国经济的压舱石，没有合格的产业工人，不仅仅事关制造业，更影响整个社会的发展和稳定。
人大代表怪快递送餐这些行业抢走了本该进工厂的年轻人。其实，板子打错屁股了。
年轻人不愿进工厂，不是这两年才有的事。结构性失业，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一方面，是工厂招不到高级技工。另一方面，是很多年轻人不具备那些技能。
没几个高级技工会去跑腿送餐，他们不知道有多抢手。最新数据显示：到2025年中国制造业十大重点领域人才总量将接近6200万人，人才需求缺口将近3000万人，缺口率高达48％。这里缺的绝大部分都是中高级技术人员。在一二线城市，高级技工最高年收入能达到四五十万，低的也有年薪十万，有这样的收入，谁会弃工厂而去呢？但是如何提高制造业利润，让企业开得起高工资留人，这又是另一个大问题。
据那位人大代表提供的数据，2019年中国快递从业人数已突破1000万人，餐饮外卖员总数已突破700万人。就算把这两个行业的骑手，都放到工厂里，缺口还有1000多万。何况，很多骑手还是兼职的。
其实，中国制造业的升级，也造成了一些初级工人的失业。比如一些工厂用机器人，取代了低技术含量的工种。而外卖快递等现代服务业，则接纳了这部分被迫离开的产业工人。
生产和服务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工厂生产出产品来，如果没有人提供一系列服务，这些工业品最后也会无路可去。这都是很简单的生活常识，不需要罗列高深的经济理论。
现在工厂招不到人，以后只会更难，因为生育率一年比一年低。除了寄望于国家改革职业教育，破除传统文化中的一些糟粕思想，工厂本身也要与时俱进，跟上时代和年轻人的变化。
钱当然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还有工作自由度和工作环境问题。这一代年轻人成长的环境和他们的父辈截然不同。他们更注重生活本来的价值，不愿意牺牲当下去换不确定的未来。工厂里严苛的纪律和长期的加班，本身就是反人性的。现代年轻人用脚投票，主动离开工厂，其实是人性的觉醒和时代的进步。
人是万物的尺度。只有尊重人，尊重劳动，尊重个体的差异，让劳动者获得应有的待遇，给劳动者自由的心灵空间，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各行各业，我们的国家，才能生生不息，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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