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山头前往山腰中的玉皇寨,没有“路”(刘向南摄)
作为一种采访背后的故事,我经常会跟人讲起走过的那条没有路的路。
那是2009年5月,我在云南探访“人贩子村”的一段经历。
2009年4月29日,公安部发出一批共10名在逃人员的A级通缉令,他们都涉嫌重大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其中3人都是来自云南省广南县,分别是宴朝相、吴正莲和张维祝。
怀着对广南这个县域的好奇,我到该地探访,我发现,恶劣的生存环境,贫穷的生活现实,以及攫取财富的渴切欲念,构成了这些人参与贩卖妇女儿童犯罪的环境因素。
在公安部通缉的那10人中,列在第10位的是时年38岁的宴朝相。
宴朝相的家在广南县杨柳井镇骂然村的玉皇寨小组。
没有路的,就是玉皇寨。
那年的5月15日,我从杨柳井镇租了一辆面包车,沿着山腰间崎岖的山路前行,狭仄的山路边往往就是深谷。一个小时后,到了一个名叫马路沟的地方,就不能再通车了。我顺着矮木丛中的羊肠小道往下爬,到了玉皇寨。
玉皇寨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100多口人。宴朝相的二姐宴朝英就嫁在本村,时年43岁,那几年一直在广西南宁打工,种植桉树,在我到达这个寨子前一个月才回到玉皇寨。她告诉我,他们兄妹共9人,6男3女,宴朝相排行老三。而宴朝相也有5个孩子,两男三女,其中大女儿时年13岁,和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骂然小学读书。
玉皇寨本来有一座小学,在我到达寨子里的上一个学期,学校仅有的那名民办教师因为转正,调到另一所学校后,这个学校就没有教师了,有的孩子因此退学,有的则转到骂然小学去读书。在我到达玉皇寨的那天,村委会主任陈怀能正为这件事发愁,他告诉我:“从寨子里走路去骂然,要走两个多小时,孩子们年龄小,爬山过沟,雨季水多,太危险了。”
公安部在2009年对宴朝相等三人发布的通缉照片
没人愿意到寨子来教书,条件艰苦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寨子实在是太穷了,“每人只有两分地”,种植苞米与水稻,“石头里刨食,”收成也仅仅能填饱肚子而已。要想“找”多余的钱,只能出门去打工。
2004年,陈怀能家建房,打地基的时候,发现了锑矿,就组织村民来挖,把矿石卖给广南县的冶炼厂,5元/公斤,每户派一人挖掘,收入平分,后来被管理部门发现,包括陈怀能在内的5人被抓,关了9个月,矿洞也被炸掉。陈怀能说:“矿没办法搞了,从前年开始,大家才出去打工。
从玉皇寨出发,步行几个小时到杨柳井,然后坐车到富宁县,再转车到广西、广东或者福建,寨子里的人就这样上路了,其中,就有“人贩子”宴朝相。
算起来,宴朝相应该是走出玉皇寨最早的人之一。
我在玉皇寨见到了宴朝相的妻子杨某琴,她时年30岁,是贵州人,当时嫁到玉皇寨已有10几年了。她回忆说,她跟宴朝相是在贵州认识的,那时候宴朝相在贵州打工也已有五六年时间了。杨某琴告诉我,自嫁到玉皇寨以来,她跟宴朝相就没怎么出过门,只是在我到达这个寨子的几年前,为了多生一个男孩,他们躲到贵州去过,生了一儿一女才回来。
正在家里玩耍的宴朝相的两个孩子(刘向南摄)
此前他们原本就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又多出两个,当年在贵州偷偷生下的女儿在我到达玉皇寨的这年也有6岁了,到了读书年龄,但因为是超生,没有户口,无法入学。那天,当我来到玉皇寨的时候,宴家只有这一对儿女在家,哥哥姐姐上学去了,这对儿女就在门外太阳下玩耍,或是进到漆黑、空荡而且凌乱的房间里,玩弄那台家中唯一的电器---电视机。他们的家在一个山坡上,走到院子里,放眼望出去皆是山。
在玉皇寨,超生并不是宴家独有的现象,村委会主任陈怀能告诉我,“村中有1/3的人家超生,”陈自己就有4个孩子,都是男孩,其中两个超生被罚款。
杨某琴在贵州的娘家也很穷,“但比这里要好一点,一家可以种很多地。这里的地少,只够鸡吃,喂两头猪都有点困难。”杨某琴说,这几年,他们家就种自家兄弟的土地,因为他们都出门打工了,没人管理。宴家本来没有牛,宴的一个哥哥看他家困难,就让宴家帮着养两头牛,“养几年,下了崽,卖掉牛犊,两家平分卖牛的钱。”
过了那年的春节,宴朝相终于耐不住,出门去了,“要出去找钱。”据称是“打工”。杨某琴回忆说,临走之前,他俩还吵了一架,“我生病了,不让他走,说自己种不成田,他说不种了,去找钱,回来买着吃。”宴朝相被通缉,被认为是伙同他人拐卖儿童,杨某琴说她并不相信丈夫会做拐卖儿童的生意。
“我就认为他是出去卖苦力了。”杨某琴对我说。
但是,宴朝相做“娃娃生意”的传闻,很早就已经在村子里散开了。村主任陈怀能告诉我,他在两年前就听其他村里人说起过这事,有一次他去宴家,还跟宴说“你家小孩还小,做这个事违法,别做了”,但宴听不进去。
宴朝相的妻子杨某琴(刘向南摄)
在被通缉前的那两年,宴朝相突然变得有钱了。陈怀能说:“他喜欢赌钱,这两年经常能见他从腰包里掏出钱来,几百元,甚至上千元。”宴朝相还买了一匹赛马,据称花了4000元,挂着响铃,宴朝相经常骑着它在村子里来去,很是威风。
在我到达玉皇寨时,那匹马仍旧拴在宴家的马棚里。
那年与宴朝相一起被公安部A级通缉的,还有时年24岁的吴正莲与时年35岁的张维祝,这二人皆为女性,根据通缉令上的信息,她们的户籍所在地分别是广南县的八宝镇交播村关山小组与南屏镇高家坡小组。
我在到玉皇寨的次日,亦即2009年5月16日下午,到了关山。这是一个只有17户人家的村寨,位于文山州府通往云南富宁、广西百色方向的公路的一侧,刚刚通车的昆明-南宁的高速公路也在寨子的边上,交通便利。
吴正莲的娘家关山村(刘向南摄)
这里其实是吴正莲的娘家,她在我到达这个村子时的四五年前就出嫁了,嫁到杨柳井乡的落水洞,育有一女。我来到关山的时候,吴正莲的父母正在家中,吴的父亲那一年62岁,很瘦小,对于我的问询,他连连表示“听不懂”,兀自用砍刀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就着透进来的光线做一件叫做“刀括(音)”的工具。上山砍柴时,他会把它挂在后腰上,锋利的砍刀插在这个“刀刮”里,以免刀锋伤到自己。
四周大山高耸,这里也是一个贫困山小组,村民陶某光告诉我,关山小组在2009年3月才通了电,人均耕地很少,只能出去打工,几乎每家都有一人在外面。陶某光时年33岁,他刚从广东东莞回家一个月,回家即听到吴正莲出事的消息,这令他非常意外。“她个子小小的,就是一个小姑娘。”陶某光告诉我,“寨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大家都是老实人,种田的种田,打工的打工。”陶某光判断,“吴正莲的变化,应该是在嫁出去之后。”
村民陶某光的判断并非没有依据,后来在吴正莲嫁到的落水洞村,一位村民告诉我,2008年,落水洞一带几个寨子,就有四五个人因为做“娃娃生意”被抓。
虽然有路相通,去张维祝在南屏镇高家坡的家仍如去玉皇寨一样困难。从南屏镇老街东行,走约18里的山路,即到高家坡,若天气晴好,摩托车以及拖拉机等还可以颠簸进入,稍下点雨,山高石滑,就只能步行。
这是一个有着230多人的村子。在老街行医的周某恩曾跟张维祝是邻居,他向告诉我,张维祝是从八宝镇交播村的张家塘小组嫁过来的,丈夫叫周某春,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张维祝一家就搬到广东恩平去了,据说是在那里租地种田。
吴正莲的父亲(刘向南摄)
在高家坡,共有10多户人像张维祝家一样搬迁到广东恩平去种田。周某恩说,在张搬走后不久,就听说她在做拐卖小孩的生意,有一年,她回到村里,还被富宁县的公安抓获,关了一段时间。村委会主任周才山则告诉我,2008年12月,张维祝的丈夫周某春还曾回到村里喝酒,回到恩平就被抓了,“他们两个都做这种生意。”
若追索拐卖妇女儿童的源头,广南县南屏镇的龙乜村是个不能绕开的地方。这里曾是著名的“贩婴村”,村委会主任马忠寿告诉我,1998年1月21日晚,春节前夕,广南警方在这个村里一次抓获24名人贩子。
“那时候村里很穷。”马忠寿说,“有姑娘嫁到福建去,那边有要小孩的,这些姑娘就从我们这里带小孩过去。”
根据马忠寿的介绍,这种贩卖儿童的生意在南屏一带于1993年兴起,“那时候,本村姑娘跟人出去打工,有的就留在了福建,其他村寨,也有人嫁到福建的。带个小孩过去,就卖几百元,很便宜。”当时,这些儿童多来自黑支果乡苗寨,“在那里背过来,到我们这里再转运走。”
马忠寿告诉我,1998年警方那次抓捕的24人中,大部分被罚款,之后释放,只有两人被判刑,后来,“县公安局打拐办、妇联等单位来村里做工作,这种现象就没有了。”龙乜还成了“省级文明村”。
而在南屏镇一带,小阿幕村的岩上小组、田坪小组也是著名的“贩婴村”。2005年11月30日晚,广南县警方曾在小阿幕的这几个村寨一次抓获二十几人,其中有10多人被判刑。
那年在广南县期间,我曾从南屏镇租车去岩上、田坪,面包车穿过层层大山,在坎坷的山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才到,一路上满山石头,喀斯特地貌特征明显,山野贫瘠。
广南县乡间(刘向南摄)
我找到岩上村村民冯某寿的时候,他正在田里浇水,正是农忙时节,坝子上到处可见村民在田里插秧耕作的身影。冯某寿时年31岁,在2005年警方的抓捕行动中,冯也被抓,后来判刑五年,关在文山监狱,因表现好,减刑一年零八个月,我找到他时,他是同期被判刑的那批同村人中,唯一被刑满释放的一个。
冯某寿告诉我,他小学辍学,十七八岁就到广东恩平打工,“搞建筑活。”我见到他的那一年,冯家共有7口人,只有3亩干田。“每年产的粮食还不够吃,就买玉米来补充。”冯某寿说。但对当年作案的具体情节,他并不愿多谈。
“判决书里说,是群众举报,拐卖儿童一名。”冯某寿这样对我说。
与冯光寿同时被抓的,有岩上村村民杨某仙的丈夫宁某才,后来宁某才被判刑七年。我到村里的那一年,杨仁仙44岁,宁忠才45岁,他们一家共五口人。
“现在家里没有人找钱,一个儿子只有16岁,就辍学了,到外面去打工。”杨某仙对我说。这几个村子的交通都极其不便,需要买油盐的时候,他们才会到街上去,步行3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人均1亩地,“收成靠天”。
“大部分村民只是家里有点粮,不打工就没有任何其他收入。”杨某仙说。
从地图上看,广南县拐卖妇女儿童现象集中的几个乡镇,如杨柳井镇、八宝镇、南屏镇,都是位于广南县境的南部。时任广南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杨继武在那一年向我介绍说,南边几个镇的自然条件都比较差,都是喀斯特地貌,广南90%是山区,只有北边几个乡镇是土山,可以发展茶叶等经济作物,广南全县有76万人,人均年收入1900元,而南边几个乡镇的一些村庄,人均年收入不到1000元。
在广南县乡间遇到的两个孩子(刘向南摄)
杨继武早年曾做过短期的南屏镇长。“这是全县乡镇里自然条件最恶劣的一个,原来自然村都不通公路,现在好了一点。”他介绍说。
“这几年对打拐工作比较重视,公安机关做了大量工作。”同在那一年,时任广南县政法委书记的刘东云告诉我,“特别是去年公安部采取统一行动后,拐卖婴幼儿犯罪得到有效遏制,但目前仍有少数人在蠢蠢欲动。主要是福建、广东等发达地区有市场,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刘东云告诉我,在公安部对10名人贩子发布的那份A级通缉令中,广南籍的三个人,其他两个是在外地作案,只有玉皇寨的晏朝相是在广南作案,因此广南警方具体负责的指示晏朝相的案子。
时任广南县公安局政工监督室副主任潘会华则告诉我,根据警方掌握到的情况,宴朝相本来是在家里的,警方准备抓捕时,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已被A级通缉,后来有云南本地媒体记者突然进入寨子,村民就告诉了他被通缉的事,跑掉了。“结果让我们很被动。”潘会华说。
对这些拐卖妇女儿童的案犯进行A级通缉,这么高规格的行动还是第一次。“我们不断把下面的情况上报,引起了上面的重视。”潘会华对我说,这些年在广南县发生的“贩婴”案件,情节其实跟当年龙乜村情况相似,“出门打工,与外面的人建立联系”,广东、福建等地有人需要小孩,广南本地一些村寨超生现象严重,生下小孩卖掉,自己得几百元,人贩子转手,“女孩三四千,男孩万元左右”。其中,多数人都是自愿把自家孩子卖掉的。
广南县乡间(刘向南摄)
潘会华告诉我,2007年,广南只发生过一起抢小孩的事件,是在板蚌乡,一家人睡着了,孩子被人偷偷抱走。2008年11月19日晚,公安机关在公安部统一指挥下展开“9-13”行动,广南警方在杨柳井、八宝、南屏、那洒等4个乡镇抓捕涉嫌拐卖儿童、妇女的案犯23名。
“形势还是很严重。”潘会华对我说。
我一直都记得2009年5月15日那天傍晚,我离开宴朝相的家,想爬出那片大山到马路沟找车回去。玉皇寨没有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能通往山顶。我没有选择再沿着那条小道爬出去,而是走进山坡里的矮树丛,在矮树丛中循山势往山顶爬。天气阴沉,好像很快就要下雨。我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才终于爬出去。现在回头看,总会感觉很惊险,假如我在矮树丛中往外爬时,突然下起雨来,将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幸没有发生什么事。
在我离开玉皇寨后的一个月后,2009年6月22日中午,宴朝相向广南县公安局杨柳井派出所投案自首。
而在此前,2009年5月20日,广东江门警方抓获了人贩子张维祝。
吴正莲则是在2011年才落网。在被A级通缉后的3年时间里,她隐姓埋名潜逃外地,最终于2011年11月7日被河南南阳警方抓获。
我还记得,在离开广南县玉皇寨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我都能时不时接到宴朝相的妻子杨某琴打给我的电话,每次打电话,她都是想让我帮她一个忙:看能不能帮她解决一下孩子的户口问题,她的小孩要上学了,还没有户口,她很为难。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某琴就没有再给我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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