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杨德昌《一一》戛纳公映20周年

《颜色药水和“一样药”》 
杨德昌


       五岁的时候,哥哥在我身边,突然递给我一本他正在涂写的本子,当时他七岁,本子封面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铅笔写的几个大字:颜色药水和一样药,我一页一页翻下去,我看得目瞪口呆,是哥哥自己编的连环漫画,故事大致是说一个神童,发明了两种神奇的玩意:“颜色药水”是可以注射在各种人或物身上而任意改变它的颜色;“一样药”可以将不同的人或物变成复制品般一模一样。
这小孩用两种神奇的发明救助了他被歹徒绑去的好友,神童用颜色药水将自己隐身于草丛之中,而潜入歹徒的屋子,救人后逃走的时候又被歹徒追上,神童将害怕的百姓全用一样药变成了一群员警而将歹徒制服,又在国际篮球赛的时候,中华国手借助了神童的这两样发明,适时将洋将球衣变色而引起误传,也利用一样药把中华队全体队员都变成了霍剑平的身高、陈祖烈的神准、赖连光的跳跃弹性,那时侯总是希望国手能打赢洋人球队。

这是最原始的一次回忆,也是我和漫画故事的开始。当时在总统府前的三军球场刚刚加顶盖,难忘那种对不必在雨中看球的新鲜感。整个球场是木造的,感觉上是很庞大的一个乌黑蒙蒙的兵工造物。当时,这哥哥的突然“发明”的确令我们兄弟俩专心地度过了不少无聊空闲的童年,乱画,乱想,乱涂。当时,我相信我们俩各自心中的那虚构世界是相通的,我的脑门有一条秘密通道,直接能进入他那比我灵活成熟的心灵想像世界里,那是一种以后再也没有类似如此感受的可靠默契。

十岁那年,哥哥开始读古文,是父亲坚持的,他必须要开始懂事,那条秘密通道从此便渐渐荒废了。后来,哥哥考初中,我猜父亲的压力比他还大,考取了之后,我看到他画的人物已经僵硬了。他当时喜欢画篮球赛,他满心满脑的篮球,画了不少身高类似六英尺八、九英寸的长人,各种上篮和防守姿势,他的铅笔尖射出了他心里的寄托。后来,他长个儿之后,画地越来越少,越来越晚回家,回到家总是因为苦练累到全身抽筋。高一之后,他打进了校队,他达成了他漫画笔下的梦,而他也从此没有再回到笔的另一端去。

三军球场在哥哥初三的时候,听说是因为结构及建材的缘故而必须停止使用,接着就被拆除了。那对我们这些生长在凹凸不平的劣质洋灰地篮球场的少年,这是一些梦的结束。后来,所有的球赛都在南昌街的公卖球场举行,但不再有那万人空巷的四国五强篮球赛的高潮了。第一次看见哥哥代表高中校队出赛就是在公卖局球场,记得他们的球衣是血红色的,很有传统的颜色,但是总令我想起“颜色药水和一样药”的故事。
这前后有十年左右吧。
那时候,夏天窗外的阳光从各种角度反射进屋里,带着对街水果摊早晚相接的收音机流行歌曲和将至的午后阵雨的闷湿气味,冬天总是天黑得早,煤球烟升起的时候,沿街的灯都一盏盏不约而同的点亮了,啊!
是童年等待节庆的心情。
有一个本省漫画家笔名叫作泉基,是哥哥最喜爱的,他当时有一个长篇叫“给路流浪记”在“学友”月刊上连载,当时每次都能在期待的心态之下读完新的一期,心里充满了对“给路”的同情与悲伤。
后来,“东方少年”月刊异军突起,介绍了不少手冢治虫漫画大师的作品,当时并不知道那些期待中的“神火鸟”、“绿猫”、“怪医秦博士”、“铁腕少年” 、“三目童子”、“大峡谷”等全是一个日本人画的。
曾经的《东方少年》月刊封面

大概我一直就认为漫画是动态的,后来就没有把它当作是静态和画面去想。
懂得电影之后带给我的却是——声音。
画的是看到的,听的是嘴里模拟的声音,两者组成了另一个假想世界的真实。
823炮战开始得很突然,记得当时街坊之间有一种积极的气氛,有些年轻的男子准备入伍,晚间邻居互相之间的讨论也多了,就是这时候开始对飞机的声音感到有趣。
每天头上飞过去各式各样的飞机,都好像是我们这些小孩拥有的玩具,每天都会不定时地热闹划过天空和我们打招呼似的。
老文的大哥对飞机特别有兴趣,带头领着我们识别。
铅笔下面的目标也就自动地转向了画飞机、画空战,记得格机很容易画得像,军刀机的机首比较难画,后来练会了就成了专家。
到后来,对飞机的声音越来越熟悉,和老文一起玩的时候,听到飞机的引擎声远远响起,两个小鬼都立刻可以不抬头分辨出是哪一机型。
记得F104星式战机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头顶的时候,我和老文看得好兴奋。
记得那时音一响起,我和他立刻就查觉到这是架我们不曾见过的新机型,两人拔身而起,飞奔到院子里,抬头……一种高贵的翱翔姿态。
八七水灾那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后来天就晴了,家家都把这场雨给忘了。
晚上,父亲的朋友从南部出差回来,说西螺大桥的桥面都看不见了。
后来过了几天,物价都涨了,父母亲讨论著要如何俭省,看到报纸上的相片,被带到卫生所打预防针,才有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叶宏甲、诸葛四郎、真平、龙剑、凤剑就是在这时代的那种似懂非懂的好奇注目中一夜之间征服了全国的儿童。
漫画大师叶宏甲的《诸葛四郎大战魔鬼党》,有其「政治文本」,和叶本人的白色恐怖经验有关。
那的确是最幸福的一代!
试想,这一段时日里,所有的儿童的睡梦中都有同一个英雄人物!
他们都深信着正义万岁!
街角的杂货店,一到星期四清晨,就有一票小鬼排队等着租阅“漫画大王”,后来改名叫“漫画周刊”,五毛钱一次,三块五买一本。
后来,跟风追起,一些其他的朝生暮死的漫画杂志摆满了书报摊、杂货店,但是,诸葛四郎无敌!
市场清晨的热络,牛车、竹篓,印着蓝色大印的大块大块的猪肉,还有蔬菜和屠户混杂的一种特殊的味道,收音机流行歌曲仍旧不断,香港出版的《国际电影》杂志,成为家庭主妇和少女必读,很多人把它当作流行服饰指南……
《国际电影》杂志封面
隔壁的冰果店的店名我永远不会忘记,叫做'黄阁',当时的帅哥帅姐都是在黄阁出没,喇叭裤、磕磕鞋,在学的留大平头,退学的留大包头,小太妹,紧衣、紧裙、赫本头,当时虽然物质条件都不理想,这些小变化小趣味还是样样不能少的。
晚上,夜深人静了,九点以后的台北就是一阵清净,没有摩托车,只有街尾零星的几声叫卖云吞的小贩,或是偶尔有个按摩盲人的笛声,凄凄地一长划,笔直地带点勾。
听到过几次太保杀人的械斗声,啊呀——脚步声,几句接不上的七嘴八舌,又回到寂静,直到清晨。
《赤胆屠龙》(Rio Bravo)是一部超级电影,阿中看过之后兴奋地冲到我们家来,坚持要口述整部片子给我们听。
霍华德·霍克斯《赤胆屠龙》 Rio Bravo (1959) 海报
约翰·韦恩、迪恩·马丁、瑞奇·纳尔逊,帅呆了!
主题曲全世界流行,也成为了第一部“英雄片”故事类型的基本编剧公式。
西部武侠最难画的是手枪,西部手枪有一种特别的弯度,画得不对,就使整个侠士的道行大打折扣。
这到高中才完全掌握到它的妙处。
另外一种很普遍但是特别难抓到要领的是——钢盔。
掌握不到要领就简直是把一只痰盂顶在士兵的头上一样。
德军、美军、英军、日军、俄军、法军……全不一样!
不过,我们对武器的认识从小就有很多的机会,从上学以来,每年到了秋天,学校就借宿了参加双十节阅兵的队伍。
学校前后门都排列着整齐的战车,一望无际,是一种节日的气氛,和一种大号玩具的心情。
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从坦克炮管中望出去那螺旋状来福线的视觉印象……。
《模范少年》后来取代了式微的《漫画周刊》,吕四娘、方世玉、地球先锋号,是记忆中比较有印象的故事,但是诸葛四郎的高潮是始终没有任何另一个漫画创作能重复它的辉煌。
那正是我初中的几年,认为自己是成人而成人认为你还是孩子的那几年,认为和家长一起在西门町出现是很没面子的那几年,也是回忆里最充满武侠的浪漫气氛的几年。
对于在台北上学的中学生来说,那是一种群雄四起,据地为王,狂想式的江湖战国时代。
当时有不少家喻户晓只知道绰号的传奇人物和他们的传奇故事,不断地在发生,不断地在同学之间流传,那个属于漫画的狂想世界似乎已经扩大到现实的全部……
其实那个阿中,就是比较认真的,他不太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看漫画、电影,也常常会要求我编画他构想的一些故事。
初中的时候他加入了一个附近的少年帮派,大家都说他很带种,后来他的绰号冠上地盘的帮派名称,也成为类似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般,在台北学生之间无人不知。
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1991) 中的角色Honey

出了一次大事以后就一直没有再见到他,直到前两年,二十五年之后,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人了,温文有礼。
当初,他大概是个不很容易“颜色药水”改色,被“一样药”划一的一个角色吧……
十年后的那天,在公卖局露天球场的那场球赛,是自由杯高男组的冠亚军之争,在加时之后,哥哥的高中终于赢得了当时我就读的那所中学的高中队,与我邻座的同学都很失望,鸦雀无声地望着著名的黑色球衣退场。
全场男生突然欢声雷动的鼓噪,迎接了冠亚军之争的女子组球队,初夏日落后的微风,吹动着头顶上用铁丝悬吊的几盏照明大灯,来回懒洋洋地晃着,底下一串瘦长个儿的小女生,背著书包、拍着球,挺挺地走进球场,他们穿着绿色的球衣,我认出一个小学同学,她是十二岁,在全场男生刻意地口哨声,尖叫声,跺脚声的嘈杂里,在齐耳迎风的短发与暖身后的健康面容之间,我看到她放射出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
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1991) 
这大概就是发现自己“懂事”的第一个证据。
自从女孩加入了篮球、漫画、电影……的行列之后,课余时间的分配自然就产生了新的变化和组合,不过,经济能力还是主宰了这一切的分配。
电影永远是最花钱的玩意,漫画就省多了,打球是和呼吸空气一样免费。
当时老师、父母,总以为这些都是无聊的闲事,一些打发时间的消遣,我到今天还是不能赞同这种看法,因为,这和打麻将之类的消遣最不同的是,这些行为里永远都存在着一个梦,一种向往,一种对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存在的信心、期待、依据。
我想,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总是属于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洋人称这作“隐私”,我们也许称之为“内在”,这在每个人自幼弱小的心灵里就存在着的,建议性的“颜色药水”和强制性的“一样药”,都是我们今后去点缀这内心世界的一些参考和方法——在选择中找规律,在单调里寻找变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完成自己内心中的那幅美丽的图画。
对我来说,哥哥是个天才。

选自《杨德昌电影笔记》


附:
书中还有有趣的一页,收录了“杨导最服气的创作者”
手冢治虫(1926-1989日本漫画家)
贝多芬(Ludwig vau Beethoven 1770-1827德国音乐家)
玛丽娅卡拉丝(Maria Callas 1923-1977希腊女高音)
爱因斯坦(Albert Eiustein 1879-1955犹太科学家)
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u 1809-1882英国科学家)
鲍伯狄伦(Bob Drlon 1941美国民歌手)
杜斯妥也夫斯基(Feodor Dostoevski 1821-1881俄国文学家)
马奎斯(Gabriel Marquez 1928哥伦比亚小说家)
亚伦雷奈(Alain Resnais 1922法国电影导演)
贝聿铭(IM PEI 1917国际驰名华裔建筑家)
布烈松(Robeert Bresson 1907-1984法国电影导演)
何索(Werner Herzog 1942德国电影导演)
邱吉尔(Winston Churchill 1874-1965英国政治家)
保罗赛门(Paul Simon 1941美国民歌手)
成濑巳喜男(1905-1966日本电影导演)
1991年,杨德昌导演登上日本《太陽》杂志封面
(The Sun, No.356, Feb. ) Photo: Issei Suda
今年5月14日,是《一一》戛纳世界首映20周年纪念日,这部173分钟的作品自问世以来,便是影迷与电影创作者们不可绕过的电影必修课程,如今它也仍然是华语影坛最受认可的佳作之一,频繁登上各类电影榜单首位或位列前茅。
图书《再见杨德昌》也于五月在台湾再版,同期发行的还有一款“一一”纪念款红色棒球帽,喜欢杨德昌的影迷一定了解他对红色棒球帽的钟情,这款棒球帽可以算是极具收藏价值的杨德昌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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