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尾瓜    图 / 张进
春深深不知归去来兮,野火不尽,夜里头烧出来一条亮堂堂的路,走上烫脚,不走又念想扑火。不如去,一路又蹦又跳,生出无影风火轮,霹雳不尽,立地成人。
2020年,我生了一场很重的病,又像做了一场大梦。梦境的底色是黑白,周遭鬼影幢幢,耳边噪音嘶鸣,我蹲在阴暗的角落,努力成为自己的影子。
四季转了一遍,我终于在第二年的盛夏醒了过来。没有人会一直停在过去,我回过头,最后一次看向它——
这一年,过的又热烈又慌乱。
一 
春寒料峭,在家备考的我们承受了比任何学子更大的压力。真的,真的是很难的一个春天。离高考还有一百天左右,我终于得以返校。
学校校长把衡中模式不管不顾地照搬过来,我们茫然又失措地埋头学习,看着倒计时一天天地过去,其实已经颇为麻木。2019年得的紫外线过敏也一直没有好,我永远头戴着帽子捂着口罩,躲着炽烈的阳光,就像永远见不了天日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备考的艰难和对自己未来的迷茫,我的体重骤降,从微微胖变成了纤瘦,食欲不佳,莫名燥,无法平静。那时不曾意识到,抑郁的魔掌已经逐渐伸向了我。
高考结束得很突然,我躁动的青春随它一起戛然而止。我怔怔然,甚至不觉压人的大山起来了,还是很焦燥,我只能终日里与好友为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疯玩到很晚才回家,我无法独处。
紧接着就是填报志愿。超常的发挥让我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可是我没有方向,无数人在我耳边絮絮低语。父母虽然告诉我,由我来选择院校专业,但是又控制着我的志愿,不要让它看上去很“偏“。我只感到了失落与烦躁,想尖叫想避世。
我是理科生,帮着报志愿的每一个大人告诉我,该去那些热门的专业。“你这孩子兴趣怎么还怪的很,选那些专业出路不多,你一个女孩子就要轻轻松松地找个工作嘛。相信我们,我们走过的路多。”大人们如是说。
我不喜欢,又没有坚定的立场和一定权力去反对。“你不喜欢我们选的,但是你自己又没有坚定的想法,那要怎么办嘛。”他们摊摊手,怒其不争地教训我。
那时我的抑郁逐渐加重,但是我们谁都不知道,只当我自己是拖延和选择困难。我也这样觉得,于是草草决定了凑合的专业,点了提交。
2020年9月下旬,我顺利被第一志愿录取,结果出来时,我如高考结束时一般平静,没有我所预料的愉悦,也没有卸下包袱的释然。大家看上去都非常满意,很为我骄傲。周遭因我热闹极了,我却独自走向了灯火阑珊的地方。
开学前,某一天晚上在路上我与朋友一起偶遇高中的生物老师,她日常总是很关照我,那天觉得我状态不对劲,还很关切地问我:“尾瓜怎么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我微微一怔:“老师,我挺好的呀。”
老师火眼金睛地提点了我的状态,我却依然在混沌中。
终于等到了报到日,全家策划好,准备趁着报到的机会,到我求学的南京市旅游,夏天还在热烈地欢迎远方的旅人。可是旅行期间,我的焦躁从未平息,那是一团鬼火,灼烧在心脏。
报道当天,因为家长不能入校,我独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舍友们都还没到,晚上我独自一人瘫倒在椅子上,行李铺盖杂乱无章地摆放在脚边。无力感如同导火索,点着了一直压抑的焦躁与惶然。“我是个废物!”我无声无息地哭了。
巨大的孤独感轻柔地,像莬丝子一样,紧紧缠绕进我的心:它以我心里的活力,热情与思辨能力为养料,把它们吞吸殆尽,生根壮大,伴随了我在校生活的三个月。
所幸舍友们人都很好,但是我们大家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
在校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完成了辛苦的军训,在大学里竞选了学生骨干,组织完成了一次校内民族舞比赛,加入了天文社,参加了南天联(南京所有大学天文社总称)组织的登山活动。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阳光上进的偶尔偷些小懒的女生。
可实际上,我做每一件事情都很费力,比如吃饭,刷牙洗脸,起床和睡觉,每次都要逼自己去做;无法如以往一样社交,三四天里开口的次数不超过十次;我的手开始颤抖,甚至拿不稳筷子,进食会有异物感,以至于十分厌食。
我的思维也变得不太正常,很难理智看待身边的事物,头脑经常异常放电胡思乱想,一旦闭上眼睛,极端的思维就开始打架,好不容易睡去了,早上转醒,不知来处的绝望如潮水一般漫上心头,甚至我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已经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
我的注意力与记忆力差极了,看不懂书本字里行间的意思,看一行忘一行,我被迫反反复复斟读那些汉字与数字,这对于热爱阅读的我来说更是一种精神折磨。一时之间,我分不清身在人间还是地狱。
我竭尽力气,去做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秋冬渐至,梧桐瑟瑟。我一个人走在凉如水的秋色里,无法自控地泪流满面。偶尔,我想回过头看看我曾经温和明朗的模样,入目却尽是大雾。
二 
直到某一次心理健康主题的年级会,提到了抑郁症。我长期混沌的大脑忽然抓住了这个词语,颇有一些“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意思。
十一月,我尝试去医院就诊,我毫不意外地被确诊了重度抑郁。在诊室,我对医生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是抑郁症?医生点点头。我如释重负地对医生道了谢。她略微担忧又心疼地看着我,可是当时我无法理解这样的情感,只好在心中无谓又困惑地忽视它。
确诊后便是开始服药,我刚开始不能适应药性,抑郁甚至加重了一段时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作,找不到片刻喘息的空当。我挣扎在“休学”,“回高三复读”和“继续读下去撑到寒假”这三个选择中。可是抑郁不等人,它挑逗着我,高高在上。就这样熬到了十二月,我与辅导员进行了一场面谈,最终选择了休学。
休学前,我告诉了最亲近的一个舍友我的情况,她惊讶极了。我后来查阅了一些资料,才发觉自己属于高功能抑郁症人群,也就是微笑抑郁人群。这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吧,幸运的是我的生活即便出现了很严重的偏差,也能勉强行驶在轨道上;不幸的是,我被自己的表里不一深深折磨着。
曾经以为抑郁症是只存在于文学影视作品里的词,从未料到自己会与它有这般深的纠葛。我从小便乐观向上,也算顺风顺水地成长到了十八九岁,成绩不差,性格温和,人际关系良好,所有人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诊断为重度抑郁。
不了解的人兴许会认为是我抗打击能力太差,不堪一击,或许是上大学后自己不适应,没有独立生活能力。我想,有很多人也是这样看待抑郁症群体的。可是我清楚,这个疾病远远比大众认识的可怕的多,它从精神上折磨凌迟,到产生严重的躯体障碍,每一次发作都是大汗淋漓浑身战栗,我只想着如何能去结束生命以期结束掉这样的痛苦。
休学回家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作战,我唯一的“战友”是医生给我开的药。我喜欢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不与家人分享感情,我非常抗拒这种感情上的联结(与我小时候建立亲密关系的失败有关)。所幸我的家人对我很尊重,让我自己有足够的空间可以疗愈自己。
2020年底,一只三个月的蓝白猫来到了我家。我叫它小瓜——尾瓜的小瓜。我深深地喜爱着这个神奇的小生命,小猫也极为通人性和听话。它陪伴着我熬过每一个失眠的漫漫的长夜,在我对抗病症时无声地照顾着我。小猫是我的第二味良药。
2021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日历的封面。休学在家的日子很舒服,我不再担心学业,不再挂心人际关系,不再伪装自己的完美无缺,睡觉吃饭爱怎么来怎么来,哪怕我仍然需要积攒很久的力气去做一些小事。
春节照例红红火火地筹备了起来,我们家里冷冷清清,往年都是我写春联,今年是毫无心力,也很厌恶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我不能适应这样的氛围,我认为自己会被灼伤。父母一口答应了我不写春联的请求,并让我休息在家,不必跟着他们去面见亲朋好友。我松了口气,逃避可耻,但有用。我安安静静地与我的猫呆在一方卧室,与我的好友们线上聊着天。
正月十五那天,我们家乡有跳火把放烟花的习俗,全县城都会上街逛,欢欢喜喜过完这个年。我忽然心里冒出了要出去走动的想法,这是平日里几乎不会发生的事。
我与爸爸走出家门,我自觉在人群里像个机器人,闷头走路。街上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火把的光热烈地在昏暗的傍晚跳动。虽然人们素未谋面,各不相识,但是都欢乐而亲切地从火把上依次跃过。我的眼睛新鲜地盯着大街上的人,像那婴儿初次被抱到大街上走动的模样。
我看到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穿着橙色的工作服,推着老旧的自行车,应该是下班后要回家。他看着离他最近的火把,自然而然地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然后很是一番雀跃地跟着别人跳了过去。然后他笑着又推起了车,平静坦然地继续向前走。我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就好像他突然施了魔力。我看着他在人群中消失,然后望着那处失了神。这样平凡的一幕忽然鲜活了起来,让我的心脏狠狠一缩,我好像就在自我混沌的迷雾里窥见了一丝人间的模样,可惜只有一瞬间。
烟花不停,各大商场前摆好了名贵的烟花爆竹。明亮的焰火接连窜上天空,爆开了新年最后的热烈。我的眼前是万家灯火,热乎乎的人气轻轻地包裹住了我,我在欢乐的人群里泪流满面,热热的泪水刺得心跳都急促了起来。大半年来一直冰冷又荒凉的心这个时候破开了一缕缝隙。新的一年真的来了,我在心里后知后觉地默念。
三 
北方的初春依旧冷冽,抑郁仍然要找上门来。
我不时地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咬着牙握紧拳头,指甲被大力刺进皮肉,些微的疼痛不时地让我感到痛快。我的挚友们,偶尔要承受着我痛苦嘶吼发泄的长篇大论,然后又无措又温和地陪伴着我。可是疼痛难解,好友们的言语只能缓解我的痛苦,我僵化的思想无法为自己寻找出路,只觉死亡才是唯一出口。
我在二月底悄悄停了药,囤着它们,又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着哪一天,可以借着它们获得解脱。我熬不到抑郁结束了,我难过地想。
一周后,我去复诊,隐瞒了擅自停药的事,不出意外症状加重,医生很严肃地让我继续好好吃药。出了诊室后,我忽然开始害怕死亡,我不愿意被它这样轻易支配着去自尽。(擅自停药是绝对不可以的,好好吃药才有好转的可能,停药的副作用太大了,一定不要尝试。)我又拾起了被自己弄得乱糟糟的生活,并在复苏的季节踏上了寻春的旅途。
我在三月的西北看到了一簇一簇的恣意绽放的桃花,在四月的成都吃到了清甜的冰粉,在五月的广州吹到了南方热烈的风。
时光一边一寸寸割下了我与过去的联系,又轻柔地在我的伤口上洒上清创药。我捱过了每一次痛苦的抑郁发作,从地狱里一次次挣扎着爬出来。它试图让我倒在那滔天的心理与生理的痛苦下,我每每都差一点点屈服。但是,在痛苦蜷缩在床上无声嘶喊时,我一边泪流满面,战栗不止,又一边看向外面碧蓝无垠的苍穹。
外界春光灿烂,欣欣向荣,衬着我的残缺,让我有点难堪,却又让我渴望着窥见那一线光亮。抑郁的狂狼慢慢退潮,发作的间隔越来越久,我终于第二次获得了生命。
四 
九月底,我正式复学,再次踏上求学的道路。新的宿舍很融洽,每个人如同去年我遇见的一样友好,原来不是大家很疏离,而是我因生病而先一步封闭了自己。
我曾以为,复学后会迎来与去年一样的棘手局面,但是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原来我可以听得懂艰涩的工科课程,原来收纳整理这些小事没有那般费力,原来可以生活得这么轻松。抑郁好转就像是一种顽强的生命倒序生长,生命的坚韧让我们向死而生。
所以啊,是抑郁这个该死的小妖精阻碍了我的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
我知道,很多人在病中看不到好转的希望,很多人不被周围的亲人、好友理解,那就寻求伙伴吧,寻求可以让你坚持下去的理由。
休学的那段时间,我在线上认识了很多温柔又有趣的朋友。他们在认真生活的同时,用爱去帮助、陪伴更多生病的同龄人。我们互相分享书籍,一块学习高数,分享手工,晒一晒自己的宠物,打卡自己的配音作品,或者是陪伴正在生病的小伙伴。不同的小角落,同样的包容与接纳。
其实,求生的本能从一开始就在我们的心底。抑郁的黑狗为何不偏不倚就选中了我,生活也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我不会去感谢黑狗,却也不会去憎恨它。只能说,我从中获得了别人不曾有过的生活经历,并完全由我自己,找出了生路与未来。
也许以后,这个我不喜欢的老朋友还会敲响我的门,但是,未来如何,我愿意交给未来的自己把控。
现在,我再次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
本文入选“我的故事——绿丝带主题有奖征文”
作者简介:
尾瓜
一个迎风生长的瓜
19岁,在校大学生,渡过青春号宠物群读书群副群主
世界精神卫生日系列活动
我的故事:绿丝带主题有奖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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