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干脆。
 撰文 | 劳骏晶
编辑 | 张   恒
运营 | 屈昕雨
26岁的赵雨萌,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决定离职。
这天上午,她从北京西二旗地铁站出来,阳光差点糊住了她的眼睛。这个最像中国硅谷的西二旗漂亮极了,空气新鲜,绿化也不错,树影在地上画出太阳的形状,大楼的玻璃幕墙映着瓦蓝的天。
这也是赵雨萌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竟如此吵闹,红绿灯路口全是人,穿羽绒服的肩膀摩擦出呲呲声,背着书包的人走路都极快,去抢共享单车或者赶班车,脚步声组成绵密的混响。堵在路口的一大片汽车长长短短地鸣笛,像是这场交响的重音符,只是混乱而缺乏节奏感。
这么好的天气,却是这样的景象,“很魔幻”。赵雨萌想着。她在这个瞬间做好了决定,从网易裸辞。
“世界这么大,我干什么不行?”赵雨萌对自己说。
2021年号称“告别996元年”。脉脉发布的调研显示,71%的受访职场人表示,相比年初,年末加班没有减少甚至更多了。尽管企业终于不再嘴硬把996称作福报,但一些年轻人也身体力行地用离职方式主动挥别“996”。
裸辞
网易是赵雨萌的第三份工作,刚毕业时,她进入36氪为蚂蚁金服工作的团队,随后来到搜狐,接着进入网易,两次跳槽几乎都是无缝衔接。
三年时间,她连轴转。节奏太快了。赵雨萌做内容和运营相关的工作。在为蚂蚁金服工作时,她常不得不在凌晨1点给好几个同事打电话,同事也一样对待她,钉钉特殊的电话铃声随时插进她的生活里。
在网易,她一个人承担统筹、策划、对外合作的工作。
即便是休息时间,工作也随时会来。和男朋友约会时,在朋友聚餐的餐桌上,旅行时的酒店大堂里,她都在工作。一次电影开场前,她也只能着急忙慌打车回家继续工作。
三次大厂工作经验之外,她还攒下厚厚一摞病例。过敏、湿疹、胃溃疡、鼻炎、感冒……免疫力低下,天气一变,她就生病。
连心似乎也病了。焦虑触发了抑郁的情绪,她不再健身,一回家就躺在沙发里不动弹,到了周日下午唯一的休息时间,她也哪儿都不想去,到晚上还需要大哭一场来迎接恐怖的周一。
二十出头的张琦在京东也是类似的生活节奏。她通过校招进入京东核心部门做产品运营。这是一个365天24小时在线的项目。问题可能在一天的任何一个时间点出现。因此,张琦总是在大半夜被一个电话叫起来,然后花两小时去处理问题。
张琦与男友异国恋,男友在美国互联网公司工作,但两人几乎没有时差。男友睡觉时,她在公司上班,男友起床了,她还在家里处理工作。
最让张琦不能接受的是,男友下班后有权掌握自己的全部休息时间,领导发来的信息他可以不看不回。但在自己这里,这是绝不能发生的,项目出现问题必须要当下解决,否则就是自己“背锅”。
张琦忍不住和朋友抱怨工作压力,朋友总会劝她,你工资高、福利好。外界评价与她的真实感受形成了巨大落差。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张琦终于成功申请到了美国的学校,拿到奖学金。她立刻就辞职了。
走的时候,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干脆。
2016年11月10日,北京,京东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双11”,公司总部各层挂起横幅,员工都坚守在岗位上。(@视觉中国 图)
互联网大厂曾是年轻人的梦想之地。互联网大厂就是赵雨萌的明确目标。2018年留学回国后,她拒绝了欧莱雅公司的管培岗位,“毅然”进入互联网领域。
赵雨萌身边没有留学的朋友早于她进入互联网行业,在他们的描述中,她感受到互联网企业还在持续突进之中,员工同时拥有不错的薪资福利和充满前景的未来。
自己可不能落后。她一头扎进互联网公司去,并努力试图通过自己的效率赶上周围的朋友们。
现在,张琦正在美国学习计算机,留学生活比工作“开心一百倍”。我问她,毕业后还想不想回到中国的互联网大厂,张琦没有一丝犹豫:“绝对不要。”
当越来越多这样的故事见诸媒体,互联网大厂对年轻人的诱惑力也随之减弱。考研、考公、考事业单位的优先级,开始超越就职互联网公司了。
《2022年全国研究生招生调查报告》显示,报考2022年研究生的人数创下历史新高——457万人,同比增长21%。前程无忧的统计也表明,在六成有明确就业意愿的2022应届毕业生中,79.5%的毕业生选择国有企业,49.9%的受访者倾向政府机构。
在清华、北大发布2021年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中,近七成毕业生选择了体制内的工作。
到底是大厂抛弃了清北精英,还是清北精英先抛弃了大厂?
没有私交
网易一间洗手间的小格窗正对着百度公司的空中长廊。
傍晚,站到格窗前,看夕阳像猪油一样抹过这条走廊,是赵雨萌偶尔的放松时刻。
但那条走廊除了夕阳和绿化,往往空空荡荡,偶尔有人,也都是独自站在某个角落打电话。这就是赵雨萌所见的大厂节奏。
毕业三年多,她仍难免带着一些学生气来看待工作和同事关系。在她想象中,同事们会像同学那样,在一个清闲的傍晚,谈谈人生,聊聊家长里短,团队该有种火热的集体感。但她几乎没有体验过这些。团队气氛并不活跃,大家忙着眼前的工作,聊的都是工作对接。没人有闲心和同事交朋友。
这几乎是多数大厂的常态。
竞争激烈程度取决于领导风格,一些部门对新人很不友好,蛋糕就这么大,互相争抢。几乎不会谈自己的未来规划,同事之间也几乎不聊私事。
李航33岁,一年半以前进入阿里巴巴工作,同事关系与他此前在互联网“中厂”完全不同。部门里几乎没有线下聚会,也从不为离职员工安排一顿散伙饭。
2017年8月17日,北京,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视觉中国 图)
同事之间也会闲聊,但从没人会聊自己的职业规划。
“向同事透露自己的职业打算是危险的,传出去可能被误解。”
李航解释道,这归根结底是因为一个部门里利益蛋糕就这么大,共事的同时更是在竞争。倒是这样公事公办的同事关系,让效率更高。
同事感情有一套更有效的维护手段——“黑话”。入职第一天,李航在公司内网收到一个文档,里面有一百多个名词解释,是大厂人专用的词语。这是如今整个互联网行业行话的发源地。
李航印象最深的是“勾兑”,这个听起来像是为金酒、朗姆、伏特加等等进行组合的词语,其实指的是不同项目之间进行沟通、合作。内网总有帖子写明:“欢迎前来勾兑。”大家都看明白了。
祝一山刚进入蚂蚁金服时,也被黑话弄蒙了,前三个星期,他甚至听不太懂同事们在说什么。不过很快,他也学会了这套黑话。甚至跟老婆交流时,也会冒出“赋能”这样《现代汉语词典》都查不到的怪词。
黑话是个标签,狠狠贴到他身上。这套语言系统就是互联网大厂人和非大厂人的楚河汉界。
“其实没必要妖魔化这套话术,”祝一山说,“这样有凝聚力,沟通效率更高。”
还是效率。
祝一山从传统银行进入蚂蚁金服,第一次感受到了多线程工作的压力,但同时,他也终于有机会松快一下被传统银行束缚的拳脚,不会浪费精力去做表面功夫。
“举个例子,在这里你完成了‘从0到1’以后,工作就进入常态了,常态工作是不算绩效的,你只要维持就好,同时要去做新的‘从0到1’。”
“老实眯着”
黑话背后,是一个大厂相对封闭但稳妥的环境。大厂为李航这样结婚生子的准中年人提供了一份高薪且稳定的工作。他有十来年的互联网从业经验,进入阿里以后,李航也只花了一两个月便适应了这样的工作强度。
他给自己画了底线,周末、节假日是雷打不动陪家人的时间,除非是最紧急的情况,否则他不会出差。但这也没有折损他与同部门其他年轻人的竞争力。李航的优势不在精力支出上,而是多年工作积攒下来的综合能力。
“工作是项目制,结果导向。”
大厂有自己的方法论。赵雨萌也曾快速适应了这套工作方法,从第一份工作起,她就立马进入角色。直到压力爆表,她才停下来思考,这套方法论,是知识还是套路和技巧?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吗?
这是属于职场新人的困扰,不是祝一山和李航的。对赵雨萌来说优先级并不是最高的薪资福利,倒是吸引他们的重要因素。
“养个孩子多贵啊,不知不觉二十万就出去了。”大厂中年人说着类似的话。
腾讯总部
李航的朋友刘新一年前离开了阿里,去了一家创业公司。刘新先后在百度、阿里工作,他告诉我,身边在大厂岁数大的朋友,都是图稳定。他们有房贷压力,养娃压力,即使跳槽,也是在阿里大的体系里跳,除了老阿里比较抱团外,并没有太复杂的同事关系,这个业务不行,就跳其他业务了,只要不犯大错,和老板关系不错,就能活得很舒服。
大厂是个圈,迈进门槛后,从一个大厂跳到另一个大厂是容易的,跳出来反倒需要决心。
刘新比李航还大几岁,他之所以能下这个决心,主要还是因为他未婚。“如果有家庭,要养娃,还房贷的话,我也得老实眯着。”
“老实眯着”,规避风险,也成了如今大厂的普遍状态。
据媒体报道,爱奇艺几乎裁掉了游戏中心全部员工,字节跳动教育板块的几个业务线也大规模裁员。每个互联网巨头,都在避免快速花钱。
财经新媒体《晚点LatePost》报道称,阿里巴巴、拼多多、百度、美团、腾讯、字节跳动、快手这7家互联网公司今年发布的职位数量与薪资相比去年增速放缓,不到互联网行业整体增速的一半。他们在教育、社区团购、游戏等新增长领域,也变得愈加谨慎。
大厂当下需要的就是“降本增效”。
就像大厂里的那些中年人一样,压力越来越大,要先稳下来。
野心不再
辞职以后,赵雨萌开始早上健身,下午上网课,傍晚遛狗。她还有悠闲的心情去喝奶茶。刚入职网易时,她看到公司附近有一家喜茶。当时赵雨萌想着,下午可以去喝茶放松一下。结果工作了半年,她一杯下午茶都没来得及喝过。直到离职那天,同事给她买了一杯星巴克。
节奏慢下来,她终于能回答曾经问自己很多遍的问题:自己真的认可这份工作吗?真喜欢这个职业吗?把这么多时间精力投入在工作中,真的有必要吗?
在大厂工作的三年,她就在不停追逐,不停跳槽来证明自己,她的确很快赶上同龄人的脚步,甚至超过了他们。她拿到了高薪,拿到了别人理想中的工作,有领导的认可,也有了一个明晰的上升通道。“但是有什么意义呢?我只听到大家说,好厉害,好羡慕,真好,仅此而已。”
脉脉发布的《告别氪金时代•人才吸引力2021报告》显示,互联网人在“薪资福利”与“团队氛围”方面满意度高于整体职场平均值,但在“职业成就感”“整体工作幸福感”与“工作生活平衡”三个方面低于职场平均水平。
“一味地追求自己成长,去追求薪资的变化,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赵雨萌没法心甘情愿成为一颗螺丝钉。也许有一天,她会去开一家民宿,彻底远离互联网大厂。
各种各样的人都在离开大厂。
2021年12月25日,2022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南华大学考点。最近,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进入体制内,或者考研以延缓进入职场。(@视觉中国 图)
研究院,也是另一个正在从大厂消失的部门,它显然昂贵且缺少短期效益,科学家们正静悄悄离开大厂。
11月,蚂蚁集团副总裁、AI团队负责人漆远正式加入复旦大学,成为复旦大学“浩清教授”及复旦人工智能创新与产业研究院院长。京东技术委员会主席周伯文也从京东离职。字节跳动人工智能实验室总监李磊入职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
在业绩考核和KPI压力面前,高校的自由研究重新有了吸引力,科学家们回归学界。用一位网友的话说,是“这波AI热潮阶段性结束,神仙们归隐山林,普通炼丹师该考虑转型了”。
大厂不打算给AI这个基础研究更多耐心了,这也意味着,它们离创新越来越远。
这是从2020年到2021年持续发生的事,在《麻省理工科技评论》评选出的2020年“十大颠覆性技术”中,没有一个出自中国互联网公司。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副教授梁萌把现在的互联网行业概括为“平台经济时期”,技术创新让位于商业模式创新。“这个特征抛弃了原来以技术创新为主要驱动力的模式,变成扩大规模的(模式)。不是创造价值,而是要占领领域,要吞并价值。”
工程师文化在大厂中的衰弱,就是一个标志。在梁萌2010年调查之初,工程师在企业中最受重视,可以自下而上发起项目,也因为技术受到重视,可以做很多事情。
现在,这样的文化已近消失。对996的反抗也是一个例证。因为他们失去了对加班的掌控权和意义感,只是在被工具化地使用。
“工程师文化下是容忍失败的。现在的企业没办法容忍失败,难以承受长期规划。”梁萌说。
就像一个中年人在生活压力之下无法支付试错成本那样,大厂的中年终于到来了。
互联网行业似乎进入了白银时代,只留下黄金时代的余韵和记忆。
  实习生蒋思雨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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