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怎么来写张洁,她就像我心中的“神”一样。自从1980年第一次读她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到最近读她发在《收获》上的新长篇小说《知在》。26年过去了,虽然她已是一个年近70的人了,但你丝毫感觉不到她的“老化”。她的心态很年轻。她不像有些作家,人到中年以后便磨平了年轻时的锐气,多了总结少了前进和怀疑。她依然是那样地充满激情,从没停过前进的步伐。我想这就是她自《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后,又能让80万字的皇皇巨著《无字》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理由之一。
1993年深秋,我在北京的路上见到张洁时,她穿着一件丈青蓝的风衣,波浪型的长卷发旁,一副长长的圆型耳环,映照着她鹅蛋脸白皙的皮肤。瘦瘦高高的身材,苗条而独具风韵。她是那么的亮丽,让我惊叹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流走。那天她说是出来到花店买花。当时我虽没有去过她家,但从这买花为自己欣赏当中,我便知道她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人。如果要我说对张洁的理解与懂得,那么都是从读她的作品中而来的。一个读者喜欢她挚爱的作家,其引起的关注是虔诚而内在的。
我喜欢张洁不是最早读了《爱,是不能忘记的》,而是有一天读了她的某篇自述散文。这散文我被她笔下苦难的经历和坚韧的毅力深深打动了。她在散文中这样说:“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再无出路了。偏偏我生来不甘屈服。那时我已年近四十,心力、体力都不允许我再做片刻的迟疑,但是除了痛苦的人生经验,我几乎是赤手空拳。……当我第一次把稿费交给母亲的时候,我对她说:‘妈,我们终于有钱了,您可不必再去卖冰棍、卖牛奶了。’母亲哭了。” 我喜欢作家作品中,有滴着血的疼痛的倾诉。从此,作家张洁的名字便烙进了我的血液。
作家张洁早期的作品,如:《爱,是不能忘记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祖母绿》等,从作品中我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古典和童话般的气息,仿佛透着她本人一颗年轻的心和优雅的气质。这让我觉得在遭遇“文革”十年劫难后,张洁眼中的世界仍然是美好的。她把这种美好在那个叫孙长宁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显现出来,因而孙长宁的明亮、质朴仿佛预示着中国日后在前进中的嘹亮笛声。
然而探索中前进的作家,不会满足自己固有的风格。求变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张洁忽然从古典童话般的写作,转而进入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如:作品《谁生活得更美好》、《条件尚未成熟》、《方舟》、《沉重的翅膀》等。其作品中的政治色彩,也是有着鲜明的印记。这在我看来是相当不容易的。文学与社会,文学与政治,文学与人文关怀,其实都是息息相关的。我所惊讶的是这种转变,别人要花几年或几十年,而她仿佛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了。她不再理想和浪漫,不再继续她古老的文学主题。她要以一种冷静的、客观的、老练的眼光审视生活,观照文学。
因此,无论《条件尚未成熟》还是《沉重的翅膀》,其冷峻的现实主义笔力,不仅是她在创造小说,而小说也在创造她了。她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张洁,看到了她身上无穷的潜力和创造力。你没法不认同她从理想和浪漫的情怀中,一下进入冷峭的成熟与深邃。比如小说《条件尚未成熟》中,张洁对知识分子的阴暗心理,给予了无情的解剖。比如,小说《沉重的翅膀》中,那种紧紧追随改革,其政治意识和对现实的透视力,都超越了纯个人生活和个体情感的体验。宏大的叙述,在人情人性的贯穿中显得很有张力,同时也并不感到涩而坚硬。我想张洁倘若不抛弃唯美浪漫的情致,那么何以消解积垢在现实人生中的假丑恶?
在张洁的早期小说中,我还喜欢她的中篇小说《方舟》。这是一部讲女人的小说。开篇的题记:“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这句话很容易让我想起一个幽怨的女人,在世俗人生的愤懑中所遭遇的不幸,但又无可奈何。然而在小说中,张洁通过荆华、柳泉、粱倩这三个女性人物,以反叛和受挫的心态,给予男性为中心的世界以对抗的勇气。尽管在对抗中有失望与悲哀,然而女人的人格独立意识的觉醒,便是这部小说的意义与关键所在。应该说,从张洁这些小说看他们那一代人的苦涩与隐秘,其动人之处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于是我想,一个女作家的转型是否能够获得成功,是与她的敏锐、犀利的眼光、冷眼看世界的本领、审美中的艺术感悟力与成熟的心态,紧密相关的。
大约是1994年春,我在某个杂志上读到张洁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我没有把它当小说读,完全把它当成纪实文学来读的。那哀挽如泣,肝肠寸断的文字,让我好久好久沉浸在作品悲伤的氛围中。母女情深。在母亲生命的尽头,张洁尽心尽力地医护,陪伴、伺候在母亲身边。她叙述中的很多细节,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后来据说这个作品被拍了电影,但我没有看。想象中,电影与我看的纪实文字肯定会有出入。
我知道张洁的女儿在美国,她时常会去女儿那里住一阵。但她绝对不是那种到了美国,就变得没有腿、没有嘴的人。她会学英语,甚至还想学开车呢!她不仅老早就会电脑,会发邮件,上MSN对话框,还会在电脑上设计书的封面,画画,很艺术地制作自己的摄影作品,还每年春节给我电邮她自己设计制作的贺卡;这在她的同龄人中是极其少见的。除了对生活的热爱,你也可看出她是一块海绵,不断丰富着吸取着外来世界的营养。她说:“我对什么事情都好奇,我到了国外,没见过的东西,我都要试一试。所有吃的东西我都要尝一尝,好吃的我就继续吃,不好吃的我就仍了。”然而,一个内心的人,一个很独立的人,最向往的是过世外桃源般的简单生活。她说:“真应该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作家的工作,不必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来回仆腾;生活不会被他人安排,时间不会被无情切割。”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脑子里,想到张洁时就会想到苏东坡。也许他们有着某一丝的相似。比如苏东坡一干什么就流行,东坡帽、东坡肉的,而张洁一写小说便获奖。小奖、大奖,一直到二度获茅盾奖,真是神了。当然这“神”,点点滴滴都是她的勤奋、智慧与把身家性命交给文学写作的结果。张洁1937年出生于北京,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197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除了获国家大奖,她还在1989年获意大利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1992年被美国文学艺术院选为荣誉院士。然而张洁把这些看得很淡,她内心最渴望的是能够每天都闷下头来写作,好好写,认真写,对得起手里的笔和纸。
19991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张森先生,寄给我一部张洁新出的长篇小说《无字》。这让我无比欣喜。6月读完后,感慨良多,认为这是一部作者从灵魂中重新揭开伤疤,让血淋淋的伤口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小说。这需要很大的勇气。由此,我对作者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如果不是我匆匆忙忙要去台湾,我会逐字逐句读得更仔细些。然而,从台湾回来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比如:女儿考学,装修房子。这样我就把重读《无字》的事,就此搁下了。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2004年夏,我与女儿去北京旅游。在与林白见面喝茶聊天时,我们又聊到了张洁。聊到张洁,我便说她的《无字》已出三部了。林白说:“那你去看看张洁吧!”我说:“我一到北京就给她家打电话了,没人接,许是又去美国她女儿这里了吧!”
这年冬天我女儿又要考学了。我天天陪着她复习时,就开始读张洁的3卷本《无字》。读完3卷本《无字》,我似乎变得哑口无言了,觉得怎么说也是说不尽的了。然而从3卷本《无字》中,我可以看到作者的心态。如果说《沉重的翅膀》有着对政治的狂热向往,(当然那种向往也许是小时候梦想当革命者的愿望。这种愿望小时候我也有,我看了《古丽雅的道路》就想当革命者了。牺牲、献身多么好。)那么《无字》便是内省式的自我解剖。但它又不臼在个体之中对自己的总结,而是通过对他们那一代人的描述,着重呈现了一百年来在被动中,中国式的女性的破碎经验、宗教式的母亲经验、紧张的性爱经验。我以为最能概括这3卷本书的话,是她开篇的那一句:“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女人为爱而生,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女人的命脉。此书最大的揭示也是这一主题。比如:吴为的母亲叶莲子与她的男人顾秋水的情爱恩怨。这个旧式的中国女人,一生都生活在这个男人的阴影里,至死也不能忘记。而吴为与母亲不同的是吸取了母亲的某些教训,但在内在精神上追求爱情是一脉相承的。只是她与母亲不同的是,能够用救命稻草“写作”这一方式来“自转”。但在精神上仍然一直期待与恪守着,一个她认为是“他们这个阶级里的精品男人”的胡秉宸。虽然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期待与想象在现实面前终归有距离。那么以女主人公吴为的性格,怎能经受得起她心目中所需要的至亲至纯,来不得半点虚假与玩弄的爱情?情何以堪,她的且疯且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3卷本书的《无字》,在我看来故事只是表达作家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思考的一种方法。其更深邃的理念,是对人类的关怀。所以读者无须陷入书中人物恨世的仇视中。人,如果没有恩怨情愁,那么也不其为人了。关键是我们在小说中,除了故事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了胡秉宸对信仰、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吗?你看见了顾秋水也讲义气与承诺吗?当然,纵然是一部80万言的大书,也很难穷尽一个作家对社会、对人生、对命运的全部思考。
张洁是非常用功勤奋的。以至我都不敢常打电话去干扰她的宁静。这部《无字》,字字都是她的心血。从题目《无字》看,很有哲学意味。从人物名字看,如:吴为,我就老想着“无为”。“无为”就是一种空,即入世的空与出世的空。在张洁的小说创作中,这部《无字》是她比较满意的一部书。也确实是一部记录了那一代中国男人的奋斗史,那一代女性的中国式经验的具有历史意义与价值的书。当然,这不是说张洁的小说已经完美无缺了。比如,在她拥有激情的同时,字里行间是否能在审视中再增加一些审美的静观?
春节前的一个月,我一直在北大附近的小旅馆里陪女儿复习GRE。后来小旅馆里来了位报考音乐学院的拉小提琴的旅客。虽然是动听的音乐,女儿也只好又搬回北大寝室去复习几天。那几天我就很想打电话给张洁,去她家看看她;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与她每次通电话,我都觉得她一个人生活得很好,很充实,也就放心了。回到杭州后,我收到第一期《收获》,便看到了她的新作长篇小说《知在》。这是一部关于一幅画的故事,小说的故事背景放在国外。这也许与她经常出国,感受到浓浓的异国生活气息有关。现在我还没有读完这部小说,所以还不能阐释自己的读后观点。
如果说世界上什么是幸福,那么一个人的成就感便是最结结实实的幸福。我想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张洁能够不断地写出好作品,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了。我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这一句修改得比上一句好,就觉得在进步,进步总使人感到快乐。”是呵!如果说幸福是奢侈,那么快乐就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争取的事。我一直在争取着把张洁的长处和优点学到手;以她为楷模,便是我心中的快乐。
2006228日于杭州天水斋
载《作家》20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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