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语:在这个麻木自私的时代,我们需要温情的滋润和撞击……
文:姜言苏
二十六年前,在我的家乡丰县,由于性别失衡,男人娶老婆不是一件易事。我的父亲相貌平平,生性木纳,再加上爷奶当时已年过六十,家里很穷,以至于前来提亲的人寥寥无几。
当时,“换亲”和“买蛮子”成了大龄青年解决婚姻大事的仅有途径。父亲没有姐妹,“买蛮子”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在当时,从人贩子手里买个外地女人(云、贵、川那边的),市场价在2000元左右,爷爷在谈判过程中,反复杀价,最终以1500元成交。
第二天的早上,一名个子高挑,皮肤白净,满面愁容的女孩被带到父亲的面前。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那女孩就是我的母亲。那年她19岁,正值人生的花季。
母亲是四川绵阳的一个山区女孩,有一天在田间劳作时,同村两小姐妹告诉她到徐州大城市打工,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那时,一心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母亲顿时信以为真。孰不知,一开始她们就钻了人贩子的圈套,直到和父亲见面时,才如梦初醒。
“婚”后的日子,母亲一直以泪洗面,虽然一家人都极力迎合她的要求,但对家的思念却成了她心中不变的期待。
为了防止母亲逃走,爷爷、奶奶、父亲,甚至于本家的两位大娘都轮流对她加强“看护”,或出或入都有人时刻陪伴。农忙的时候,就把她一个人反锁在家中,有大半年的时间,母亲过着牢狱般的生活。
那年,九月的一天晚上,母亲趁着父亲酣睡如泥,半夜三更偷偷从厕所翻墙出逃。当她一路狂奔跑到五十里外县城的车站时,被早已被开三轮车抵达的村里人“束手就擒”,同时也搜出了她全部积蓄56元钱。
那时,母亲已有身孕,但还是结结实实的挨了父亲一顿暴打,她浑身的青紫,到一个月后才慢慢消退。
1992年的春夏之交,母亲生下了我,但家人对母亲的看守依然如故,看到的人都说,母亲一边给我喂奶,一边流泪。
也许有了我的存在,分散了她内心深处对故土和家人的眷念,也许是怯于父亲的暴戾,使她不得不面对这个既成的现实。在我牙牙学语学语的日子,母亲变了,她一改往日痛楚逼人的苦相,脸上开始绽放久违的笑容。
第二年的秋日,母亲又生下了妹妹,拮据的生活变得更加捉襟见肘,体弱多病的奶奶,成了压垮家庭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
母亲在照顾两个孩子的同时,还要侍候好奶奶,另外,家里做饭,洗刷,喂猪,喂羊的活计,也都是母亲一己承担。
忙碌,让母亲没有更多的时间遐想,只是偶尔停顿下来,才看到母亲在灶间里,言不由衷的叹气,她的眉宇间,藏着无可向人倾述的心事。
我无法想象母亲,她原本需要父母呵护下的年纪,在异地他乡,在完成“女孩到女人”转变过程中,她内心该如何承受那不堪的境地:不但承受思家之苦,还有面对街坊邻居那鄙视的目光。
事实上,像母亲这样被买来的“蛮子”,她们的地位,在村人和家人面前,通常地位很低的。
后来,母亲的表现被父亲慢慢接受,母亲终于可以走出家门,下地干活了。那晚,从玉米地除草回来的母亲,把我和妹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是啊,自由和认可的感觉是那样的美好,哪怕是汗水湿透衣衫的劳苦,在她眼里都变得无足重轻。
日子在继续,期间,爷爷和奶奶相继病逝,1997年,香港回归那天,母亲第一次拿起笔写信给自己远方的爹娘,短短的百余字,她用我的铅笔写了擦,擦了又写,薄薄的纸上,滴满了斑驳的泪痕。
一个月后,当邮递员把一封信交到母亲手中时,她迫不及待兴奋的叫着:“你外公那边的信,你外公来信了”……
但两分钟后,从房间传出的是母亲的嚎啕大哭。
原来,在母亲“走失”后,一向疼爱她的外婆无法接受女儿“人间蒸发”的事实,相思成病,数月后,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第三年,外婆在一个雨天出去“找”女儿的路上,失足滑倒,落入奔腾的小溪,家人和亲朋四处搜寻,最后在下游发现了外婆的尸体。

第二天,哭肿了双眼的母亲,提出回绵阳看望老家人的想法,大爷和大娘都劝父亲要竭力阻止,因为,一旦让母亲回去,就等于放虎归山,到时,两个孩子也成了没有娘的孤儿。

面对父亲的拒绝,母亲以沉默代替了反抗,她依然一如既往的料理家务,但在十月底的一个傍晚,田间干活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村人全体出动,有的去县城的车站,有的去市里的火车站,有的去了附近的交通要道,原以为会和上次一样把母亲“瓮中捉鳖”,殊不知,母亲却成了空悠悠的黄鹤,再也没了踪影。

晚上,没了母亲的妹妹,凄厉的哭声在村庄回荡……。
为了生活,父亲到了村后的一家砖厂出卖劳力,他早出晚归,既当爹又当娘。偶尔,在父亲半醉的时候,他的嘴里才会有这样的喃喃自语:要是当初让她回娘家,也许就不会这样了,随后,是父亲自责之后的痛哭流涕,一个大男人,拉家带口的,着实不易。

自那以后,我很害怕黑夜,父亲加夜班的时候,我和妹妹则在床头上放了很多石子和废旧的电池,未眠想当然的认为,它们是保护我们不受侵害的“天使”。没有母亲依傍的日子,我们没有一点安全感。

渐渐的,渐渐的,我们也接受了现实。似乎,慢慢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时光。
那是一个飘着小雪的中午,母亲一个人,两手空空的站在门口,她脸上的灰泽是泪水冲刷过的印痕。我怔怔地望着母亲,犹如梦中一般。
母亲回来了,超乎村人想象的回来了……
我和妹妹随后扑倒在母亲的怀里,痛苦失声。
母亲逃回四川娘家后,家境渐渐殷实的哥哥和弟弟希望她留在外公身边。已在政府部门上班的舅舅,四处托人为母亲介绍对象。多年后相聚,他们不想再让自己的妹妹在外受苦了。
而母亲说,她在家里三天后,就一心想回来,因为,她满脑子里,都是我和妹妹哭喊的声音。
但家人说什么也不愿她再重入火坑,外公和舅妈也开始对她进行严密的跟踪和盯梢。
但最终母亲还是从自己的老家逃回来。
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和妹妹,边哭边安慰说:妈妈和你们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

爱里不再有惧怕,有母亲相随的日子,或深或浅,或缺乏或有余,或压制或释放,母爱总能成为我和妹妹成长途中最温润的调和剂,我能一路走入高等学府,离不开母亲那么多年根深蒂固的爱的蒙眷……
…………………………
后记:如今,我也大学毕业了,有了自己理想的工作,妹妹也在徐州徐工集团成了一名正式员工。母亲也能讲一口流利的丰县话,她和父亲在上海打工,日子平静而幸福。但那段时光,却是我们家每个人心中的珍藏。是的,有些苦痛,是无可更改的有生俱来,但更多的是,自己的选择,我很感谢母亲后来的选择,让我和妹妹有了一个完整美满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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