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到底寄托了古人多少睿思?或许汉字“来”能透露一二。
在日版的夏朝版图上,“莱”与“寒”毗邻而居。“寒国”以东的区域,古称“莱夷”。“莱夷”一词,最早见于《尚书·禹贡》,涵盖胶州半岛中北部广大地区。莱山、莱河、莱州、蓬莱、莱芜、莱阳、莱西……,遍布山东半岛各个角落的含“莱”地名,都是莱夷文化的遗绪。
▲日本版夏王朝全盛时期版图
莱夷立国,始于夏,或许更早。到春秋初期,莱国疆域陆上西起临朐,西南至诸城、胶州,西北、东北、东南三面环海,是整个山东仅次于齐、鲁、莒的四大古国之一。
“莱”字从艹(草莽遍地),从“来(贻我来牟)”,一方面(艹)记录了“莱人”拓荒的筚路蓝缕,另一方面(来)也表明,“莱”源于“来”——“来”是“莱”的初文,“莱”是“来”的孳乳字。
如图所示,“来”的甲骨文字形,看上去像一棵“麦子”的简笔画。

早期甲骨文
(来),像叶片或芒刺对生的麦子;晚期甲骨文
(来),在主茎上加指事符,表示麦子正在抽穗(好细細緻的画风)。
金文
(来)承继了晚期甲骨文字形,只是西风压倒东风(以博一粲)——商人源于东夷,周人起于西歧;篆文
(来)承续金文字形,只是误将对生的芒刺
写成
(从),为其后的隶书雏形
,提供了隶变的依据;晚期隶书
步入简约化成熟的轨道,麦子的芒刺形象(
)完全消失。以至于不追溯古文字形,难解“来”之“来路”。
《诗经·周颂》有“贻我来牟,帝命率育”的诗句,“来牟”即“麳麰”(lái móu,朱熹集传:“来,小麦。牟,大麦也。”)诗的大意是,你把麦种赐予我们,天命用它来供养我生民。
有一种说法认为,神农氏培育出“嘉禾”“九穗禾”,很可能就是改造野生麦“莱”为种植麦。因此,炎帝神农的典乐称《扶来》或《风来》,实为《扶莱》《风莱》。伏羲典乐也是《扶来》《风来》。
另有一种被普遍认可的说法是,“麦”从外域引进,并非本土自源的农作物。所以,《说文解字》借用《诗经》的话说,“天所来也”。意为“麦子是上天赐予人类的尊贵礼物”。
正因为它是外来的,植物的“来”便有了隐形的腿脚,多了“来回”“来往”等义项;也因为它是外来的,后演化为“麦”——索性加显形的“夂”(止,足)以示来意。
著名考古学家王献唐认为,“莱人之名称来源于莱人首先培育了小麦。”
据考证,小麦发源于西域、中东波斯地区(今伊朗),古代一些携带小麦种子的族群,一路向东向东再向东,迁徙到胶东半岛,并在此成功培育了小麦。因而,胶东半岛成为中国种植小麦最早的地区之一;与此同时,莱人像今日之袁隆平氏培育高产杂交稻一样,深受人们敬重,拉开了莱文化影响力之序幕。古莱所属胶州赵家庄遗址发现的炭化麦种,为莱地小麦根植的历史,提供了有力佐证。 
随着汉字的演变,当“来”的“外来作物”之本义消失后,甲骨文
遂加“夂”(
zhǐ,倒写的“止”,表示迁徙,引进)另造“麦”取而代之。
后约定俗成便有了语义分工:有“夂(止,足)”的“麥”作了名词,指麦子;而无“夂”的“来”,反而作了动词,表示“往来”的意思。《千字文》“点击可御览来暑往”的“来”,如不是取义于“寒国”与“来国”之相邻与交互(它们必有姻亲关系可查),即取此“往来”义。
从字形上看,甲骨文中的“麦”,写作
(麦),上面是“来”(
),下面是“夂”(
,zhǐ)。金文
继承了甲骨文字形——大概是为了进一步强调外来的意思,有的金文
(麦)在“来”字上大动干戈,不厌其烦地加
(彳,行,迁移),又添
(止,趾,行止),动作幅度可谓大焉。

我老家苏北鲁南地区,早年有开春踩踏麦垄,保墒、促其分蘖的田间管理办法,我家祖传外八字形步履大约与数代人长期田间踩踏之劳作有关;你家的内八字形,是不是因祖上长期骑马勾镫所致?
事实上,小麦与大麦,都是令人敬为神来的跨季节生长的农作物。
《説文解字》:“來,周所受瑞麥來麰。一來二縫,象芒朿之形。天所來也,故爲行來之來。”
小篆“來”写作
,整体像一棵麦穗,故言“一來”,中间竖画像麦秆;“二缝”之“缝”同“夆”,像麦穗两面麦子上部尖锐锋利形。上之出头像麦芒形,麦为芒谷,故言“象芒朿之形”;下左右两垂者,像麦熟下垂之叶。饶炯《部首订》:“盖象一來二夆在茎之形。二夆者,谓一穗两面实结成夆,即俗所谓人字路也。”
笔者发现,正体楷书“麦”与“夆(蜂、锋、缝等字的本字)”是一对镜像反转字,双方都由“丰”“夂”合成,只不过一个“夂”在“丰”下,一“夂”在“丰”上。镜像造字,虽说并不入“法”,但的确是古人节省造字材料且快捷顽皮的营造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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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笔者曾专文在《汉字动物园:蜜蜂》一文,说到这个“夂”字。我的意思是说,“麦”与其初文“来”相比,不止是用拟人手法强调了麦子由异域引进中原的行止;而且还借“夂”字突出了麦子作为北中国唯一的越冬作物,深埋于地下的发达的根系。这大概也是麦与埋同音的原因吧?
许慎认为:“麦,芒谷,秋种厚埋,故谓之麦。”意思是说:秋天种麦是将其深埋于土,上古音“麦”为明钮职部,“薶(埋)”为明钮之部,声同韵近,为声训。所以,“秋种厚埋,故谓之麦”。
纵观甲骨文、金文、小篆到隶变的过程,“麦”字一路从远古走来,由“起源描述(来)”转化为“特征表述(丰)”。可见,汉代出现的俗体隶字“麦”,已被赋予了崭新的内涵:“麦”中的“丰”字,表达了丰盛、繁茂的意思,也表达了尖端、锋利的意象。
关于麦,就此打住。现在回“来”。
“来”由“天来”扩展指由彼至此、由远而近,与“去、往”相对。《论语·学而》:“有朋自远方来。”转指“招致”“招之使来”,《论语·季氏》:“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邢昺疏:“使远人慕其德化而来。”
既来则来时,已成过往,故“来”也指往、过去(过去进行时)。《诗·大雅》:“匪棘其欲,遹追来孝。”王引之《述闻》:“来,往也。”
展望其来时,“来”则指未来、将来,如来年、来日方长。《荀子·解蔽》:“不慕往,不闵来。”杨倞注:“往,古昔也。来,将来也。”由此,来也扩展为表示某一时间以后(将来进行时),《孟子·公孙丑下》:“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又表某段时间,杜甫《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小来习性懒,晚节慵转剧。”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往”既已无可更替,则“悟”又如之奈何?实因“来者”尚可“追”,故痛悔已往才有其意义;若“来者”已不可追,则“已往”之“谏”或“不谏”殊无分别矣。 所以,西哲海德格尔说:未来为当下与历史之奠基。
沿着来与未来的思路,武汉大学万献初教授说,“来”也指从本身算起的第六代孙。《尔雅·释亲》:“玄孙之子为来孙。”甚至由“来”的动作转指干、做,如胡来。放在另一动词前表行动,如我来示范。用在动词后表示估计或着眼于某方面,如看来容易、说来话长,宋苏轼《满庭芳》:“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来”,也用作助词。
文献记载,认为周代莱国的国都在“归城”(另有“即墨说”,不赘)。归城城址在今龙口城东南6.5公里处,坐落于县境最高山峰——莱山之间,莱阴河自南向北穿过故城,汇黄水河向西北注入渤海。这个“归城”历史上属于“莱国”无疑,但它与神传的“归墟”是否一致?
《列子·汤问篇》载:渤海之东有大壑,称为归墟,中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飘于水中。五山由于巨鳌的支撑,终于在大浪中耸立不动。巨鳌戴山的传说,其实就是神龟驮地神话母题和宇宙模式的再现。归墟或指南起连云港、日照,北到盘锦、营口更大的区域,它只是象征着神话世界的原水原海。
西哲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中,提出“精神三变”说,认为人的精神变化会经历从骆驼到狮子,再到婴儿的蜕变。人生的最后阶段回归婴儿状态,这是人们经历人间苦难磨练之后回归初心本心,活在当下活出本我的状态。这与陶公梳理生命俗世的历程,回归田园,回归生命本真的觉知是否东西响应(难不成尼采读过《归去来兮辞》)? 
1969年,归城遗址出土了两件青铜器。专家在一件名为“启卣”(如上图)的青铜酒器上发现了“王出狩南山”等39字铭文,在另一件名为“启尊”的青铜器物上也发现了“启从王南”(如下图)的19字铭文,与《左传·僖公四年》有关“昭王十六年伐楚荆,南征而不复”的记载相吻合,证明了莱国国君启曾跟随周昭王南征楚国,最后战败的这段历史。
从语义上说,“来”与“归”常结伴而行(如《归去来兮辞》),词义相近,但稍有差异。“来”謂植物迁移而来,“归”指祭神敬祖而归。归是有“来路”的“回”,因此有“归来、回归、归还、之子于归(女子适嫁)”等义项,强调出处;“来”,只注重行为的结果,而不关心行为的过程,来之是否有“来路”,即“从哪来”,“怎么来”并不重要。
归,正体楷书写作“歸”,甲骨文
(歸)由
(或
)两个字根会义合成。
是(阜,小丘)的本字,为人工祭祀墩;
(帚),由
(芦花状)和
(工字形)构成,
(工形符)为“工”字的90度反转字符,作为穿通符号,表明通天地、彻人神的意思。
(或
)并非妇女主内持帚洒扫的意思,而是上古时期的“帚卜(祭祀占卜)”。相传,帚卜多为女性所司,后加女旁成为“婦(突出之子于归的女性主体)”。文字学者们认为,最初
(帚)也并非妇女的专属名词,只代表祭司身份和祭祀权。
(或
)正是“帚”的初文,类似于今天的扫(笤)帚,描绘的是远古巫术时代巫师、祭司手中的法器,形成文字后则代表着祭祀权或祭司的身份。(详见《汉字考古:妇果然是女神》
山东地区的许多地名,不仅有区域标识功能,还暗藏互训互释的玄机。如果不是巧合,地名的彼此印证或指认,应该是造字之初就存在的,或说是内隐的造字机理使然。
除了“来”“归”两地名脉脉含情、彼此默契之外,“招远”也在暗暗地注释着“来”。《山东通志》载:“招远者,招携怀远之义也”。
“招远者”与“来远人”,大概是上古先民的政治理想。所以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君子为同志(共同的愿景)而心连心,为同道(圣人之道)而手牵手,寓意由彼至此、由远及近,远者来,近者乐,如日之东升、海之潮回,这不正是“箫韶九成,有凤来仪”的盛世之象吗?
招远,西依莱州,南与莱阳、莱西接壤,北以归墟(龙口)为邻,夏、商、周属青州莱国地,古莱子国。1131年,金置招远县(金天会九年),为招集流亡者,使其回乡安心农耕。
莱芜是含“莱”系列地名之一,上古时有“荒芜”义,印证莱人不畏艰辛,知难而进的精神。正如陶公所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对于农耕民族来说,田园,是人类生命的根,自由生活的象征。田园将芜,意味着根的失落,自由的失落。归去来兮,是田园的召唤,也是诗人本性的召唤。
《归去来兮辞》开篇第一句话即提纲挈领,由地理空间上的归乡,到精神灵魂的归宿,“委心任去留”,超脱尘世喧嚣。行文由实转虚,由实景转虚写,状虚拟的田园生活场景如在目前,最后转向人生意义的终极追问:“田园将芜胡不归(你迎合了城市化进程,家里的篱笆女人和狗荒芜了咋办)?”
《归去来兮辞》是辞体抒情诗。辞体源头是《楚辞》,尤其是《离骚》。据学者们分析,《楚辞》的境界,是热心用世的悲剧境界;《归去来兮辞》的境界,则是隐退避世的超越境界。中国传统士人受到儒家思想教育,以积极用世为人生理想。在政治极端黑暗的历史时代,士人理想无从实现,甚至生命亦无保障,这时,弃仕归隐就有了其真实意义。
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去的意义是拒绝与政教势力五斗米道(晋承汉制,县令的体禄约为六百至八百石,非“五斗米”的俸禄也)合作,提起独立自由之精神。陶渊明,是以诗歌将这种归隐意识作了真实、深刻、全面表达的第一人。
两宋时期,《归去来兮辞》重新被发现、再认识。
欧阳修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宋庠说:“陶公《归来》是南北文章之绝唱。”评量了此辞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李格非(苏轼之门生,李清照之父)说:“《归去来辞》,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
朱熹说:“其词意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尤怨切蹙之病。”(上引文见陶澍集注本)则指出了此辞真实、自然、冲和的风格特色。
宋人的这些中肯的评价,既符合实际且有感而发。但殊不知,放在今天,“陶潜之路”已成“奥德修斯之路”:本是一条回乡的和回到自我的路,但是路上留下的却不是归来而是远去的足音。譬如今天,城市化之后的后工业时代,我们是否面临着故土的离析?
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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