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权  书
蚕吐丝结茧时,头会不停地在空中画“8”字,仿佛头甩彩带的朝鲜舞。
毫无悬念,这些可敬的织工们织成的丝,也就由一个个工巧有序的∞字形丝圈合成。
大自然是人类灵感的不竭源头。超验的仓颉们以自然为师,取像造字。于是,一个“8”字便缀合成汉字中一个符码(code)。
我们不得不膜拜古人神探般的超感观察力。从字形上看,甲骨文“玄”记为
(玄),显见是
(丝)字的一半,表示非集成不成束的单相丝(这也是“索居闲处”中的“索”,为什么有“落单、孤独”义项的原由),单复数明明白白,不需加“S”区隔。
玄的字形演变(《象形字典》)
金文时期,
(玄)承继了甲骨文
(玄)形制。
篆文
(玄),在丝线(
)的顶端加上艺术化处理的流苏
(亠)。
隶书
(玄),将圆转的篆文(
由形象字变为点线笔画合成的会意字(
),隶变后形成符号化的楷书
)。
金文之后,上下回旋的“8”字形符,引申为“弓弦”“丝弦”“丝束”等带状物或丝织品,但都没有离开“丝线”这个“圈子”。
当形声字“絃”和“弦”面世之后,“玄”的“丝线”义被取代,“玄”一时玄幻起来,至魏晋时期成为一种哲学流派。
比如,“天地玄黄”的“玄”就与“丝线”无关。《说文解字》:“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许慎的意思是说:玄是一种黑中带赤的颜色,字形像幽暗而有物覆盖的样子,表示幽蔽而深远的意思。
玄,为什么可用来表示黑色呢?
历代文字学者们从“幺(yāo)”的字形、字义考释入手,形成了一个“幺-幼-幽-黝”的解释链。楷书由亠、幺合成,而“幺”的早期金文形体与“玄”同形,恰好像一小束丝的样子。所以,《说文解字》说:“幺,小也。象子初生之形。”
有学者分析说,许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幼”字从“幺”。在汉字中,凡由“幺”所组成的字,确有“小”义,比如,“幼”“兹”“幽”“幾”等。为自圆其说,有的文字学者甚至把小篆“
(玄)”上端的流苏(或结头)解释为“入”,表示覆盖之形,认为糸为两节细丝,细丝微小,不易看清,上又有物覆盖,愈加幽暗难见。如此殚精竭虑地把“丝线”向“黑色”的方向上搭载。
朱熹  书
学者们认为,由微小引申开来,“幺”可表物体之色度。因此,林义光在《文源》中说:“(金文)象丝形。本义当为悬,悬之义为虚,故引申为玄妙、空虚之处。色黯然而幽,故引申为黝黑。
《字源》(李学勤主编)则逆向求证色度与幽远的关系:“因赤黑色非单纯色,色调较为幽暗,有一定模糊性、隐晦性,含幽深旷远之象,故训‘幽远’。”
以上诸说,从不同角度求解“玄”的本义及其弦外之义。对于“玄”与幽远、黝黑之间的关联,虽说有些牵强,却为我们考释玄之玄机,提供了有益的线索。
回过头来,重审许慎的解读。《说文解字》:“幺,小也。象子初生之形。”从字形上看,许慎认为“幺”字的本义为“小”,显然有误,“象子初生之形”虽然也不甚明瞭,却为侦破本相迈开了重要的一步。玄的本义本相究竟是什么呢?
道家认为,老子的所说“玄牝之门”,乃玄妙母体的生育之产门。从字形上看,“
(玄)”字符,早于文字出现在新石器时期彩陶纹饰中,也是结绳纪事的基本符号,这些都与蚕丝的造型一样,或可为“玄”字的取像来源之一二三。但无论是陶纹、结绳符号,还是蚕丝型的8字符,都没有反映基本的生命义理,也不可能与“黑”有关。
因此,“幺-幼-幽-黝”的解释链,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我个人认为,甲骨文
(玄),造字原型为连接胎儿与胎盘的“脐带”,胎儿与母体之间新陈代谢的桥梁、信息交换的纽带,示意为“世代传承”“(祖先与后代)难以追问”等义项。
黑中扬赤称为“玄”,这与鲜红的脐带脱落、凝固之后呈紫黑色有关。在华夏色彩谱系中,“玄”“纁”并置成词,分别象征天地。“‘玄纁’二色最为神圣,因分别象征天地而并称。(参见拙作《汉字动物园:蚕》)
邓石如  书
从语音上说,“玄”借“悬”“旋”表音示义,表达“悬挂”“险远”“疑问”“牵挂”“延续”“回返”“循环往复”等含义。
从字义上说,玄的诸多义项都以“玄牝——天地之根”为核心,而延宕开来。玄,幽远微妙之意;牝,女性生殖器,母性、雌性生殖机能的代名词。玄牝有微妙化生之意,是说道化生万物而不见其所以生,所以,将道比作女性生殖器,是远古大姆神崇拜的原始观念的遗存。
以一个深远而不可见、神秘而又生产万物的生殖器作为“道”的象征,这正是道的本质所在。因而,道有幽远、深厚之意,故“玄”引申为深、厚,又由幽远引申为远。《庄子·天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成玄英疏:“玄,远也。”玄孙离高曾祖父很远,故“玄”也为玄孙(孫)的省称。
幽深之处多寂静,故“玄”又引申指寂静、清静;玄妙的事理多幽远难见,故“玄”又指神妙、深奥。《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家以无为本,崇尚玄妙之道,故“玄”也指道家学说、道教。
幽远的事物往往虚幻不實,故“玄”又引申为玄虚、清談。
在五行学说,五行与五色方的对应关系中,玄武指北方為黑色,对应的五行为“水”;前朱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五方中,玄对应的神物为远古的崇拜对象“龟蛇”。
玄学正是魏晋时期,对“三玄”(《老子》、《庄子》和《周易》)的研究和解说产生的哲学思潮。在两汉经学与宋明理学之间,玄学是儒学之外唯一被定为官学的学说,曾经为中国人如何身处乱世而洒脱地活下去,提供过有效的心理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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