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  书
1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山含远翠,泉叠近韵。置身诗境,仿佛有水声荡漾于我们的体内,回响在我们的耳畔。然而,走近了,却又杳无声息。
王维的《画》,引领我们走进佛系的幽远,又从幽远中悠然折回——在这一远一近,一动一静的情境切换中,诗人的思维张力跃然纸上。为什么流水无声,花期不衰,人近鸟不惊?
原来,一切尽在画中。
2
画如文字,是作者思维自在的舍利子,也是自然它在的遗腹子。在揖别临摹的物象原型之后,画依然可以跨越时空,在不同区域的族群之间传播思想、感染情绪。
画的起源有多久远,文字就有多久远,人的想象力也就有多丰富。
岩画是人类最早的画作,也是文字的源头。我老家东南有将军崖岩画,仿佛一张刻有7000年前远古人类神秘信息的孤本光盘,被苏秉琦称为“东方天书”。它早于钟鼎铭文、甲骨契文,成为一幅水火无法销蚀的字画作品,静卧海州锦屏山南麓,供后世无尽阅读。
在中世纪欧洲,画被称作“猴子的艺术”,如同猴子喜欢模仿一样,画也是场景模仿的产物;但在中国,情况完全不同。因为,中国画所追求的不是“像“,而是“象”,“意象“的“象“(参见《汉字动物园:象》)。
连云港将军崖岩画
3
画是线条的艺术,字是由笔画构成的画。
在名词与动词的对转中,画作为临摹的艺术和艺术的临摹(《千字文》“畫彩仙靈”的“畫“用的就是动词性),折射了汉字的生成过程。
画和字,都是三维世界的二次元投影。三维场景投射到二维平面(岩石、甲骨、钟鼎、竹简、丝帛、纸张),便有了画;画的线条最简化之后,便有了字。
先民造字表意如同绘画,是“据意取象”与“具象显意”的思维升华。他们凭借对语言中词义的理解,去选取物象制成汉字,显示所要表示的词义。
因此,造字所具之字象来自于物象,却又不同于客观存在的物象,它是经过心理加工的物象,即画论中所说的“意象“(详见拙作《牛人画牛,无意中还原了古人造字的场景》)。每个汉字都是一首诗一幅画(尼赫鲁语)。也因此,在古代中国,有“字画同源”一说。
毕加索画牛
4
同出一源的字与画,它们共同的因素是线条。只不过,绘画中的线条,在汉字结构中被称为笔画;笔画是对随意性线条的规范提炼,并被造字者赋予了特定的造型意义。
其实,自然界并不存在真实的线条,更不可能有笔画的存在;线条与笔画,完全是人类基于客观存在的主观创造。用线条构图,用笔画造字,标志着人类智力的提升和文明的肇始。
因之,以“一画”作为画论开场的石涛先生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石涛:《画语录》)。
西方绘画,虽说也是以线条为基础,但是它们最终皆消弭或淹没于光影和色彩之中(崇尚东方绘画的毕加索除外)。现存最早的中国画——长沙出土的帛画,工整精细的线条,代表了东方正统的画风。因之,线条是构成中国画的重要元素。在《历代名画记》中,张彦远甚至认为:“无线者非画也。”
人物龙凤帛画     1949年出土于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楚墓,是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一幅帛画
5
回溯汉字“画“的生成历程可知,由
(聿)、
(乂)会义合成的甲骨文
(画),已经完全摆脱了绘画所追求的实像的描摹,而是轻装简从,直接用线条(笔画)记录远古的物象场景,再现物的轮廓、动态和灵魂。 

金文承袭了甲骨文结构,繁复化处理之后,用
(口)、
(田)、
(周)代
(乂),并以
(聿),创制了
诸字。随后,篆书
,又在
(田)的四周加指示符
,看上去很像边界四至,极很易令人产生“田畴“划界“的联想。
所以,《说文解字》释曰:“畫(画),界也。象田四界。聿,所以畫之。”许慎的意思是说,画是用笔划定边界,字形像田畴四边的界线。
正体楷书 “畫”(画),承袭篆书字形,上面是“聿”(yù),其形确如许慎所说,像执笔画界的样子,是“笔”的本字;下面像画出的田界。
张彦远在《名画记》中说,畫(画)与畛(zhěn)形近,“引作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画也“。王筠曾论及,“画字聿田分意,
指事。聿所以画之。”今人商承祚也认同“田界说”:(畫)“从聿田。象画田正经界也。”
不过,由于追溯的终点不同(许慎限于篆书),有幸目睹甲骨文长相的近现代学者,对“田界说”并不赞同。
王国维认为:“
,疑为古画字。
象错画之形。”
吴大澂释曰:“
,画,古文从聿从爻从周,爻交也。象手执笔画于四周文相错,与彫同意。”
林光义主张:“
,画,规画也。乂象所画之形。……此为刻画之画,与琱从玉同意。”
国光红教授从常识出发,指出毛笔(聿)不可能在田地上画成四界(
),因此,画字所画之物肯定不是“田”之“四界"。 
6
如果画字所画之物不是“田界“,它的本相究竟是什么呢?
郭若沫认为,古金文画(
)从
,从周(
),当系以规画圆之意,
盖实古规字。
甲骨文、金文画字大体上可分为三种字形:
,从聿(
)、从乂(
);
,从聿(
)、从
(周)或从
(周);
,从聿(
),从乂又从
(
) 。从郭氏“规画说“出发,马叙伦先生进一步阐释说,画的甲骨文
诸形,为绘画之画的本字,其中,
为木工为圆之器名规者之本字。
我个人认为,此说无疑义。
(乂)字符,取像于圆规,由两个交叉的S形组成,是
(口)、
(田)、
(周)的原型(祖形);
字符,语言层面的字本义为圆规,构图层面的形本义为阴阳交会的周天历法图。这也是“周“字有周全、周期、周延、周围、周天、周转、周匝等义项的本源所在。
按国光红先生所说,画字本来就有画圆的义项。《释名·释天》:“器,规也,如规画也。甲骨文的
(画)字,正像用笔(如作更远追溯,则是立竿见影之竿)描绘二十四节气阴阳相交的正弦曲线(“S”形黄道曲线)所构成的太极图。 
7
方与圆是相对的。通常所说的 “天圆地方”,并非直指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的意思。
中国古代的宇宙观认为,“天”做圆周运动,故“天圆”, “地”有四方,故“地方”。天圆,是以观天象,测天文,画星图;地方,是以察地理,测方向,画地图。这就意味着,天圆地方实指天动地静:天行健,天上的日月星辰总是运行不止,所以是天道圆;地势坤,大地厚实而宽阔,地上的山河湖海位置相对不变,所以是地道方。
马叙伦引近人章炳麟先生的话,诠释了方与圆的无界对接:“规画圆形,割之成矩,即刘徽割圆之术。……矩为巨异文,即木工裁木之器。皆非所以为方圆之器,今木工为方则用曲尺,其形如L,为圆则用矩车,其形为メ。用二木作櫼(jiān),合其上耑(端),而以铁螺旋固之,下耑则可开合,开之如两股,乂其开形也,L、乂即矩规之本字。即乂之变也。”(《古文字诂林》第3卷第505页)
中国最古老的天文学和数学著作《周髀算经》开篇说道:“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意思是说,古人以圭表测天之运行,天虽圆,却可以方测之,以勾股之矩测之。这就打通了规与矩、方与圆的界限,为解读
(乂)与
(口)、
(田)、
(周)的同源关系,揭示“画”的字形本义,提供了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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