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稚
鲁稚的阳台(ID:luzhi66)
6岁随父母从成都迁居到攀枝花,当时还叫渡口市,据说是因为这里在发现丰富矿藏并被划为三线建设基地之前,仅仅只是金沙江边一个渡口,由此得名。
既然是建设基地,最好的建设者当然是年轻人,于是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奔赴而至。我人生的早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城市、年轻的群落中度过。当年的攀枝花几乎没有老人,满眼都是年轻的面孔,要么是小孩,要么是青壮年。
年轻有很多好处,譬如精力充沛、想法新鲜、无拘无束……体现在过年这件事上,大约就是既传统又不传统。
过年当然是传统的。所谓传统,就是流传久远,不需提醒,自然而然让你跟随。每到冬季的后半程,人们对春节的迎接就自然而然开始了。
春节从来不是某几天,而是一段时间。空气中春节的味道,是从妈妈腌制的腊肉香肠飘来的。每年妈妈都会早早将肉票攒起来,到了冬末就去肉店狠狠割回几刀宝肋肉。肉型两寸宽,两尺长,肥多瘦少,腌出来金子一般,挂在檐下,宛如新月。香肠则是将肥瘦肉都切成块,腐乳大小,施以盐、糖、花椒、辣椒、料酒等,码放半日,再灌进洗好的猪小肠。
肉的腌制需要时间,在等待腊肉香肠成熟的日子里,其他迎接春节的事务也次第展开。譬如推汤圆粉子,譬如杀年猪
汤圆粉子就是做汤圆(元宵)的糯米粉。我家有一扇小石磨,专门用来推汤圆粉。推磨的主力自然是爸爸,我负责往磨眼里喂泡好的糯米和水。推出的雪白米浆装进布口袋,吊在门梁上过滤。水从布袋里渗出滴到下面的盆里,初时如注哗啦哗啦,渐渐稀疏的的嗒嗒,待滴无可滴时,把里面的湿粉倒出,掰成小块,摊到太阳下晒干,就成了可以保留到春节乃至夏天的汤圆粉了。
过年之乐从来不只在过年的那几天,而是在准备过年的漫长时间里。人们需为过年付出大量心血,也在这心血中收获满足。
吃汤圆之乐,正在于推汤圆粉之不易。记得有一年,邻居告诉我们隔壁单位(糖果厂)有一个大石磨,推杆是一根两三米的大长臂,人要手握杆于胸前,以站姿推磨。大石磨吞吐量惊人,半小时就可以磨完一大盆米。
我十分好奇,妈妈去试一下。当时相邻的单位间共用资源非常普遍,我家所在的百货公司宿舍和大磨所在的糖果厂锅炉房非常近,仅隔一条小河沟和一块两三亩的稻田。就这样体验了大石磨。双手平握长臂,拉至胸前,推出去,同时作环形平移,再拉至胸前,再推,很有节奏感。推完之后,我和妈妈用扁担像抬一头肥猪一样一大布袋米浆抬回了家,一路淌着水
推汤圆粉子是准备过年的大戏,杀年猪就更是大戏中的压轴,只不过看这场压轴戏是要有些运气的。我家没养猪,但单位上养了十多头。那时人人都是单位的人,单位的猪就等于自己的猪。
当猪圈方向传来凄厉的猪,说明杀猪将要开始。小孩们就不约而同跑去食堂前的空地上看杀猪。杀猪的场面很血腥,但那时的小孩不会感觉不适,因为并没看过《小猪佩奇》,猪就是猪,养它就是为了杀来吃的。那场面甚至令人振奋,猪被仰面捆牢在长板凳上,几个饮事员牢牢压住,一位执刀者瞄准猪脖,一刀下去,血流如注,下方接血的大盆子俄倾便是半盆。
猪免不了挣扎,但最终还是一死,没了声气。执刀者再拾起一只瘫软的猪脚,在脚踝部割一刀,然后往那个切口里吹气。这大概是很费气力,通常会吹得人脸红筋胀,但奇迹也在发生,那猪肚渐渐就鼓起来,最后整个猪身膨胀如气球。饮事员们将这气球放进旁边一口烧着热水的大铁锅,翻来覆去地烫。烫好了又抬到旁边的木板上,用一块巴掌大的铁片刮毛,铁片所过之处,原本的黑毛猪变成了白生生的胴体。我们就知道,晚上食堂会卖回锅肉、血旺汤了,必须早点去排队。
单位杀猪平时只杀一条,过年就不止一条了,猪肉会分给职工。分肉的盛况可以用熙熙攘攘来形容。大家都到食堂去领,猪肉被分成很多小份,每份用报纸包裹,看不见里面的肥瘦,以示公平。
三线建设基地这种地方,人人都有单位,单位和单位之间也要攀比,过年各个单位的工会和后勤处都卯足了劲,要给自己的单位长脸。妈妈的单位是百货公司,在物资紧缺年代算是好单位,每年春节总要分点东西,其中年年必分的是甘蔗。
分甘蔗的前几天,孩子们就已经得到消息,公司的车已经去米易拉甘蔗了,幼小的心中满是期盼。等到高音喇叭通知甘蔗已到,各家去领,大人小孩便蜂拥去车前排队,报上名字,欢欢喜喜抬一捆。此后的一段时间,单位上的小孩们就随时随地手里都握着一根啃了半截的甘蔗,家里来了客人,也必以甘蔗招待
分甘蔗的好事一直持续到某一年,忽听单位拉甘蔗的车在回来的路上翻下悬崖,后勤主任当场牺牲。颇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人也有为食亡的。从此单位就再没分过甘蔗。
妈妈的单位是好单位,有东西可分。相对来说,爸爸所在的中学就寒酸得多,我唯一记得他分回来的是一头羊,活羊!也不知学校从哪里搞来的,食堂大概没有能力处理,活生生就被愿意要的人领走了,当然是要给钱的。那也算是大福利了,因为不要肉票。
羊还不到宰杀的时候,被栓在防空洞口的老树根上,我就生平第一次拥有了一头羊。那是很大一件事,我每天放学都会顺路给它带回一大抱青草或菜叶,还会把同学领到防空洞口去看我的羊,假装大胆地摸它,假装和它很熟。
最后,羊的末日到了,爸爸自己不会宰,请了个会宰的,把羊牵给他,还回来的就是两大盆羊肉和羊杂,羊头则作为酬劳送给了那人。
那个春节,吃了许多羊肉。但更多的春节还是吃猪、鸡、鱼。春节就是个吃的节日,再没有任何一个节日能像春节一样,让人们如此盛大地放纵口腹之欲。是人的第一天性,春节在这个层面上展示了人性必胜的真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吃!
为了这场盛大的吃,人们早早就开始准备食物,当所有的食物准备就绪,春节就正式降临了。从年夜饭开始,耳边就响着各种关于吃的故事。妈妈会反复回忆她小时候吃过的九大碗,以及巴掌大、半指厚的咸烧白、甜烧白……不过,只有三口人的年夜饭,终究吃不出妈妈口中描绘的那种盛况,尽管她每年都弄出一大桌菜,每年都说年夜饭一定要吃得久,要吃过十二点,从头年吃到第二年。但实际上,没有哪一年是吃过了十二点的,那时候也没有电视,吃饱了,吃撑了,这除夕就算过了。
在一个没有长辈,没有亲戚,没有大家族的地方,年轻人自己过春节,老规矩少,随便怎么都行。除夕夜常常是简单的,初一反而隆重。因为初一总会有客人到访。
那些年父母有几个关系好的同事、朋友,年龄都相仿,三四十岁,孩子的年龄也相仿,都在读小学,每年春节几家人总要聚在一起,初一去这家,初二去那家,吃喝玩乐,煞是热闹。虽然是过年,并无多少过年的规矩,鞭炮也不放,红包也不发,都说不兴那些。虽然大人也叮嘱过,初一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打碎碗,不能把筷子掉地上……“掉地上会怎样呢?我问,那就预示着这年家里要死人。好可怕!但实际上,如果吃饭的时候真有谁把筷子掉在了地上,不会有任何人惊愕不安,换双筷子继续吃就是。
在这样一个年轻的群落里,传统是有的,但又并不严格,甚至只是装点,只是借口。传统犹如传说,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遵守的。也许正因为我从小生长于这样一个年轻的群落,许多传统意识已经淡化,许多流传久远,自然而然的事,于我影响甚小。
环境决定传统,我辈如此,下辈亦如此。儿子在美国留学,近两年都没回国过春节了,他们的学校不会为春节放假,我也无意非要和他一起过年。大概留学生家庭都已经习惯如此,也没啥损失。暑假他回了家,已慰相思之情,够了。
最近看到好些人晒朋友圈,有的到海南过年,有的到国外过年,其实那过的不是年,就是日子。终于回归它时间的本质,只是在人的生命中,换了一种流淌的方式。
作者简介】鲁稚,作家。著有《没有不会写作的孩子》《平凡的孩子也有春天》《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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