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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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徐露的女孩,出生在一个破败家庭。
父亲嗜酒如命,母亲在她三岁那年跟人跑了,自此再未露面。
徐露的童年是在乡间长大的,除了两个姑姑,没人在乎她死活。只是姑姑们有自己的家庭,能做到的非常有限,顶多不过偶尔的探视,令她不至于冷了饥了。
没人教徐露做人的道理。
倒是徐露自己察觉了一些。她知道村里人瞧不起她家,他们当着她的面,嘲笑过她的酒鬼父亲。她还亲眼目睹邻居一家老小,因为几瓣蒜头就对父亲拳脚相向,他们把父亲打得鼻口流血,蜷缩着身体作揖求饶,像一条可怜的老狗。
孤独而又不被疼爱的童年,赐予徐露自卑,也赐予徐露敏感。
她能轻而易举地嗅到别人话里的深意,即便是一个眼神,她都能敏锐地接收到隐藏的攻击和不快。她强迫自己乖巧一点,再乖巧一点,这样生活才会好过一点,命运对她的考验,才会稍微和颜悦色一点。
徐露就在这种环境里,迎来了她的15岁。
那年她刚初中毕业,平凡的天赋和缺乏管教的成长经历,都浓缩在了那一张成绩单上。一塌糊涂的学业,找不到继续的理由,徐露不知道前路在哪,每一天都是迷茫和惆怅。
一个叫陈元的男孩拯救了她。
那是她的同班同学,大胆,有主意,还有几分帅气,徐露灰暗沉默的青春期,是因为陈元才有了几抹意外的色彩。他让她坐过他的自行车,带她去乡间小溪里抓过鱼,他们还在山后面的树丛里,偷偷尝过彼此嘴唇的滋味。
那一年,他们一同面临人生的抉择。
陈元怂恿徐露一起南下打工。
南方遍地金钱,无数发财的例子激励着年轻人——走出去,总好过呆在田间地头。
陈元给她规划了一副蓝图。他说妈妈默许了他们的关系,徐露跟他一起南下,可以跟他的家人一起吃住,等过两年攒下一点钱,就可以摆酒成婚。
这蓝图令徐露心动。
如果她的妈妈还在,又或者爸爸对她再多关心一点,甚至于家中的其他长辈,曾对她指点过一二,她都会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
但偏偏什么都没有。懵懵懂懂的徐露,十五岁的徐露,不管对于未来,还是男女关系都一窍不通。她并没有其他路可以选了,那就这样吧,跟陈元走吧!
15岁的徐露,跟16岁的陈元,一起来到南下打工。
陈元的爸妈在南方摆了个小摊,虽说不是什么发财买卖,到底有了一些盈余。他们在破落的向阳巷里,租了一个小套间,房子很有一些年代,四墙的漆已经斑驳了,一片片翻卷着边角,一场大风就要剥落大半。
徐露和陈元一同住进了那里。
因为还不到入厂的年龄,他们找工作遭遇了一点困难。陈元到底是男孩,有一身力气,不久就托老乡在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打零工的活。徐露呢,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哪儿都不敢留她。
她只能在家洗衣做饭。
向来敏感的徐露,察觉到了“未来婆婆”的不快——她答应收留她,原本是念在她能赚钱,能交得起生活费。如今成天白吃白喝,凭什么给她好脸色?
徐露明白寄人篱下的苦衷,做人做事便更谨小慎微,买菜做饭一点都不敢懈怠,即便是一根葱花,都要细细地列明账目,供“婆婆”查阅开支。
陈元或许想过她的处境,又或者没有,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哪懂得艰深的人情世故?他像许多男孩子一样,为了彰显那点男子汉的气概,时常对徐露大呼小叫,晚间一家人一起看电视,徐露刚拿起遥控,陈元就不耐烦地夺过来:“你不要换我的台……”
徐露尴尬地放下遥控,脸一下烧得通红,她知道,那“公公”和“婆婆”,此刻嘴角正挂着鄙夷的微笑。陈元就不用说了,刚卖弄了一回权威,正洋洋得意呢。
徐露就在那间老旧的出租屋里,艰难支撑到了她的16岁。
这一年间,父亲没有来过一通电话,母亲依旧销声匿迹。
两个姑姑倒是问过几句,但除了唉声叹气,便是几句绵软无力的叮咛。
徐露的人生还在继续。她迎来了最大的一个难题——怀孕了。
没娘的孩子,连月事都懵懵懂懂,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陈元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了。她从未想过成为一个妈妈,但她的的确确,即将成为一个妈妈。
16岁未婚先孕的女孩,会经历怎样的人生?
很遗憾。你所能想到的不幸,徐露通通经历了。
17岁的夏天,徐露诞下了一个女婴。公婆并不开心,多个孩子多张嘴,三个劳动力养两个吃白饭的,负担并不算小。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那是个女婴。
徐露的女婴,只有徐露一个人疼爱。她给孩子喂奶,哄孩子睡觉,帮孩子洗澡。陈元是指望不上的——18岁的男孩,压根负不起责任,他只知道日子变得烦躁不堪,天真可爱的徐露,现在成天苦着一张脸,五十几平的小套间,充斥着孩子的尖叫和哭声。
他本能地想要逃。
他发现城里的女孩很有趣。她们打扮入时,胆子也更大。有那么几回,他冲几个学生妹吹口哨,对方非但不怯,还恶狠狠地瞪了回来。
还有那些来城里打工的女孩,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很单纯,一瓶汽水,几句玩笑,就逗得她们咯吱笑。她们很愿意跟他玩闹,讲一些不荤不素的便宜话。
陈元越来越不想回家。他开始日以继夜地泡网吧。白天在工地干完活,晚上买两瓶汽水,一呆就是大半夜。起初是一个人,后来又认了几个“妹妹”,跟“妹妹”们一起升级打怪,日子快乐似神仙。
而我们可怜的徐露,此时正披头散发,一分一秒地熬着,熬到孩子哭累了,沉沉睡去了,再收拾一屋子的狼藉,还有公婆换下来的衣裳。
他们对她越来越没有好脸色。
因为他们终于确认了,这个女孩不会跑了。
他们作践她,也作践她的女儿。孩子吃东西弄脏了衣服,婆婆想都不想,就挥起巴掌扇孩子的脸。她的脸还那么小,哪经得起扇啊,几道手掌印一整天都清清楚楚。
软弱的徐露保护不了女儿,只能一边痛哭一边求饶。她有时恨起来,真想跟他们鱼死网破,她想过报警,想过逃跑,可是下一秒,女儿的哭声又提醒她现实的冷酷。
她哪儿都跑不了。
她没有钱,没有娘家。那个终日醉酒的父亲,去年去世了。母亲依旧渺无踪迹。就连姑姑们的电话,也越来越少了。她能跑去哪儿呢,她甚至连一餐饭钱都没有。
但徐露到底“跑”了一回,在她22岁这年。
这一年,孩子去了上学前班。徐露也开始上班了,她成为了一名车间女工。
落在纸上短短的两行字,刻在徐露的人生里,却是斑斑点点的血泪。
这些年,她在网吧抓到过陈元无数次。曾经阳光开朗的男生,经过几年的灯红酒绿,变得越来越懒惰,越来越松垮。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干活,一有时间就往网吧钻。拿着三瓜两枣工钱,请“妹妹”们通宵游戏。
哭也没用,闹也没用。公婆们只会对她冷嘲热讽:“自己的男人看不住,我们有什么办法?”他们对她的瞧不起,是明目张胆的,没娘家人的女人,作践了就作践了,谁还能为她出头不成?
她成了一个保姆,一个女仆,一个原原本本的下等人。
买一包卫生巾,都要看公婆脸色,多吃了几口菜,婆婆立马训斥起来。丈夫更指望不上,他现在十足的二流子相,又懒又馋,跟“妹妹”们的聊天记录,敢明目张胆地拿给她看。
徐露的唯一出路,就是成为一名车间女工。
她赚钱了,就不用讨要生活费,还可以接触到更大的世界。
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长得很美。
车间的女人开玩笑,说她娃生早了,要是早两年出来打工,准能嫁个条件好的。
这种话听得多了,徐露渐渐往心里去了。她真的开始幻想,如果当初没跟陈元一起,自己的命运是否有所不同?而如今呢,生了孩子的她,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人嘛,最怕是有想法。
没想法的时候,吃糠咽菜都能过,一旦有了想法,就再没法过苦日子了。
徐露的想法,是被一个叫黎枫的男人唤醒的。
黎枫跟别的工人不同,他有文化,是个大学生。据说是厂里领导的亲戚,来车间做个主管,磨砺两年再自己去做生意。
黎枫很同情徐露的遭遇,待她总与别的女工不同,还请她看过两场电影。
黎枫说:“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非过这种生活呢,你该好好活一次啊。”
好好活一次,这句话多么动人。徐露抗拒不了,就像抗拒不了黎枫。
那种感觉太美妙了。就像沙漠行走的人,突然看到一片绿洲那样美妙。
徐露甚至在某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当年也是这样跟人跑的吧?那时她才3岁,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后来偶尔听村里人说过几句,母亲外出打工,就被一个男人勾了魂……
勾了魂,原来是这种滋味。她恨了母亲一辈子,竟都在那时稍稍地谅解了一些。那个醉鬼父亲带给母亲的灾难,一定也同样深重吧,她想好好活一次,又有什么错呢?
她决定跟陈元摊牌。
女人啊,总是轻易地去冒险,那种飞蛾扑火式的英雄主义,很容易在女人身上滋生。她们看似柔弱的躯体,一旦获得某种启示,就会迸发奋不顾身的力量。
徐露就是这样。跟黎枫发生关系后,她毅然决定跟丈夫离婚。
这是二十几年来,她对命运的第一次反抗。她想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他们很可能不会同意,他们会扣留她的女儿,羞辱她,甚至动手打她。
可是她不怕。她有黎枫呢。
黎枫是个文化人。他说话特别有层次,娓娓道来的,一道特别复杂的程序,黎枫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总是笑眯眯的,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有条不紊地说:“我给你分析分析,这事儿其实不难……”
她一想到黎枫,就陷入一种冲昏头脑的甜蜜中。她愿意为这种甜蜜承担一切代价。
陈元听徐露说完就炸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温顺的妻子,会做出背叛自己的事。哪怕这些年,这种事他做过无数遭。
但那怎么能一样呢,他是个男人啊,她只是个女人!他更无法想象,她竟会为了那个男人,冒这么大的险!
徐露疯了吧?人家是谁啊,凭什么看上一个女工啊?
陈元毕竟在外混迹过几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
他立即判断道,他的妻子被人愚弄了。根本没有任何人会为她出头,只是他从15岁就“圈养”的女人啊,实在太单纯了,单纯到只要三言两语,就能为人奋不顾身。
他迅速地在脑袋中寻找应对的方案,离婚么,不可能。对于这种男人而言,即便背叛难以接受,更怕的却是妻子真跟人跑了——再娶一个女人回来,那代价以他的条件,想都不敢想。
陈元决定让徐露自己断了念头。
这件事太容易办到了,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只是威胁了黎枫几句,对方便赶紧讨饶认错,那个斯斯文文的文化人,不仅发誓再不跟徐露来往,还恭恭敬敬地奉上了一笔“封口”费。
这可真是意外之财啊。陈元得意洋洋地,把谈判结果炫耀给徐露看。
徐露跌坐在床沿边,半晌没有说话,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她好天真啊,天真到把什么都想好了,唯独没想过,黎枫不愿意。
徐露的青春,就这么彻底终结了。
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俗气女人,为三瓜两枣争吵,跟不同的男人讲荤话,对女儿恶言相向,动不动就挑战丈夫的耐心。他动手打她,她就跟他对着干,已然破碎的,就不怕再破碎一点了。
徐露发胖了,也恶毒了,她欺负厂里的新人,作践那些青涩的女孩子,编派她们跟主管的流言蜚语,像模像样地拍打着大腿,绘声绘色地骂狐狸精:“年轻女孩子都管不住腿,都不用给钱,三言两语就跟人睡了……”
任谁见到现在的徐露,都会心生厌恶。
但在我心里不是这样的。
我见过她最干净的样子。那时她还没有怀孕,怯生生地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听一盘磁带,是陈慧娴的《千千阙歌》: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因你今晚共我唱。
她的广东话不标准,便只敢小声地吟唱,她的双手托着腮,眸子里尽是温柔。
她发现我在看她,两边脸颊立即飞红。
她慌乱地按掉录音机,尴尬地站起身来,问我要不要吃瓜子。
我始终忘不了那样的徐露。
直到好久好久的后来,我还跟人讲过徐露的故事,对方饶有兴趣地听完,就开始滔滔不绝地点评:“她从一开始就不该跟人同居……”
“那时她还小,根本不懂这些……”
“15岁不小了,我15岁就不会做这种傻事!”
“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啊,再说,即便不跟陈元,她那么年轻,又没读什么书,独自去闯荡也很容易被骗……”
“所以就该好好读书啊,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我突然语噎了,所有对话在那一刻索然无味。
那个女孩不是徐露,她无法理解徐露的人生,她成长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中,她走到什么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光芒。
她能说,会想,有主见,还有退路,她无法想象徐露们的人生。她甚至会以为我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因为她身边所有的朋友,没一个像徐露这样活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女人呢,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她还以为命运对所有人,都一样慷慨和温柔啊。
这当然不怪她。就像她不理解徐露,我猜,徐露如果认识她,也一定无法理解她。
徐露也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一些女人,是真的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们能完成自己的学业,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嫁自己想嫁的人,一不小心反悔了,还能选择单身和离婚。她们把命运的选择描述得云淡风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裹着一件大衣就出门了。
裹着一件大衣就出门了,多么潇洒的姿态啊。徐露想都不敢想。
不,她想过一次,只是代价太惨重了——那一次,陈元把她的右脸,按在了滚烫的开水里……
她毁容了。变成了一个毫无盼头、毫无指望的丑女人。
她满腔恶毒,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等着看那些漂亮女人的笑话。
因为她自己就成为了一个笑话,被人不断传播,不断引申,不断讲解。谁都能高高在上地过来点评几句,哀叹她的命运,惋惜她的愚蠢。
那些夸夸其谈的样子,看起来自信极了,聪明极了。
只是很多时候啊,我们自以为比别人高明,比别人正确,比别人坚毅,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因为,我们恰巧比别人幸运罢了。
—甘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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