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首发公众号：甘北
我爸最近狂野得很。
我一下去吃饭，他就逮住我教他用电脑，上个月还停留在怎么用鼠标的初级阶段，这几天已经研究起了键盘和输入法。
今天就更狂野了。一见我下去，就贼兮兮地从房里捧出一个紫砂壶，先是假装不经意在我面前摆弄了一翻，随后学着电视剧里退休干部的样子，对着茶嘴喝上了。
然而，紫砂壶里并没有茶水啊，他在喝啥？
我看得好笑，就顺势问他黄山带回来的茶叶喝完没。
老头顺杆爬，立马跟我哭穷：“喝完了，只剩几把，我都舍不得喝了。”
呵，瞧出来了，又想讹我的茶叶。
我便说晚上给他拿点新茶。老头乐呵乐呵，又问我家里还有酒吗？
年初老梁买了几箱白酒，给他送了两箱，全藏床底了，轻易不拿出来喝的。
我说：“你床底不有两箱吗，咋又惦记我的了？”
我爸理直气壮：“我的是我的，你的不要白不要。”
啊，人老了，逻辑还是一套一套的。
随后他又跟我聊起了紫砂壶。我妈问他多少钱买的，他打死不肯说，眼神飘飘忽忽地，半天支吾出一句：“我不说，说了你肯定得骂我。”
得了，肯定又被骗了嘛。要骗我爸，易如反掌。
譬如我们这里的展销会，有卖陶瓷玉器的，一看就是最劣等的瓷器，颜料都快发毛的那种。但只要挂上了“景德镇陶瓷”几个字，我爸就准上当。
我爸不信我，就信景德镇。
几千年的招牌，那能骗人？
我……好吧……买吧……就这样，我家现在还有一堆烂瓷器，千里万里搬家也要带着，我刚提出扔掉，我爸就气得跺脚：“你做梦，这是古董知道伐，古董！”
有一段时间又捡了几个铜钱。
我估摸着市面上就卖十块一枚吧（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爸兴奋得不行，拿出来摸一摸，又放到灯光底下照一照，嘴里一个劲念叨：“乾隆通宝，乾隆通宝……”
总而言之，我爸就爱捣鼓这些。
而最近除了捣鼓这些，还格外注重起个人形象来。
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我下去吃饭，他逮住我：“你还有面膜吗，给两张我敷敷。”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一个抠完jio都不洗手的糙老爷们，居然要敷面膜？？？
我爸指着两个贼大的眼袋诉苦：“你看我这眼睛，也不知怎么了，越来越泡了……”
我：“你这是休息不好吧。”
我爸：“你给个面膜我敷敷呗。”
我记得我妈那里还有，就顺手甩了一锅：“你老婆不是有吗，让她匀你一片。”
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当晚下去吃饭，我爸和我妈竟闹起了矛盾。我爸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嘟囔：“她敷完面膜，那袋子里不还有水吗，我刚想抹起，她就扫垃圾桶了……”
额滴神了，这是啥炸裂剧情。
不过我妈终于还是给他匀了几块面膜，第二天老头见到我很开心：“你看我的眼泡，是不是消肿了，我昨晚敷面膜啦！”
……
时间又回到昨天晚上。我爸帮我拿了一个快递，我顺手拆了，刚好是618买的面膜，我就顺手给了我妈一盒。
我爸在一边看得急眼：“你还有吗，也给我一盒呗。”
我赶紧拿了一盒递给老头（还好我囤得多），只见他开开心心地接着，三下五除二就扒开了塑封，麻利地敷上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忍不住问我妈：“我爸这是咋了？”
我妈：“昨天你二伯说他黑了呗，现在爱美了，懂得要面子了。”
哈哈哈哈有点可爱怎么回事？
然后我妈又揭发道：“还让我给他买了洗面奶，美白的。”
谁有个大跌眼镜的表情包，借我一下？
又㕛叒叕说回紫砂壶。
敷完面膜，我爸开始泡茶，我刚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新茶。我爸泡得美滋滋，非得叫我尝一口：“你试一下，你试一下嘛，紫砂壶泡的茶，就是不同……”
得得得，您被骗钱这事，没人追究了，不要再强行自我安慰了。
我爸一边泡着小茶，一边盘算起来：“我还上十年班，就能存下二、三十万，就算我走得比你妈早，你妈也吃喝不愁了……”
我白眼一翻，可拉倒吧，我妈小金库大到你不敢想象，我敢说这栋楼的老太太，没一个够我妈有钱，还瞧得上你那二十几万？
我爸聊起老年规划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尤其是他最近带徒弟以后，公司给他配了一个“小跟班”（其实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大爷），我爸的职场“辈分”俨然又大了一级，自信心和成就感都达到了巅峰。
再加上公司又给他补了200块，工资由2600涨到2800了，我爸简直不要太高兴，那种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姿态，是刚毕业的985大学生都难以企及的。
一个月2800，一年就是33600，十年就是336000，那能买多少紫砂壶，多少景德镇陶瓷，多少乾隆通宝，多少美白面膜呀！
我爸前半生都为了生存奔命，做过最苦的差事，掉过血淋淋的皮肉，白天愁，晚上也愁，有活儿愁，没活儿更愁，三伏天晒得皮肉滚烫，九寒天冻得牙关紧颤，遇到梅雨绵绵淅淅沥沥，气一口一口地叹，怕生计难搵，怕蔬菜涨价，更怕孩子们念不起书、上不起学。
大半辈子了，没时间坐下来喝一壶茶。
他既不懂紫砂壶又不懂景德镇陶瓷，在他已然逝去的前半生里，这两个词就象征着另一个阶层，一个吃喝不愁的阶层。所以他总怀着一层敬畏，就像《魔戒》中的哈比特人，听到precious的大名。
哎，可爱的老头儿。
遥想去年，他刚提出想上班时，我还忿然不解，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他吃喝，何必为了那两千块工资，一天十二个小时地倒班。
可如今看来，当时爸爸的决定是对的。
他还在发光发热，他已经学会了用平板，还即将学会用电脑，他下了班能悠悠闲闲品一口茶，再美美地敷一张面膜。他的床底下藏着两箱茅台，还买了一把不敢透露价钱的高价紫砂壶……
爸爸终于可以不疾不徐地，拥抱他想要的生活了。
-甘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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