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前段时间，一篇标题为《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的文章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热议，文中主人公自述，大学好友大量盗取其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照片，转入一个名叫Telegram的社交工具群里，被人羞辱。文章主人公得知此事是被一位陌生网友提醒的，这个陌生网友就是大四的男生小蓝（化名）。

我们采访小蓝，最早是想知道，是否存在某个集团式的，足以定罪，甚至入刑的产业链，后来我们发现，可能并没有。但我们却认为，这个故事更值得讲述了。作为一名普通男生，他大约在一年前，由无意识反感部分网友对女性的普遍凝视与羞辱，转而行动起来，主动去提醒那些不知情的女性。小蓝身上有一种普遍又朴素的不作恶的道德和价值取向，并且比大多数人多踏出了一小步。

小蓝提醒的女性里，很多都选择了忍耐或自我消化，但也有人选择强硬地反抗，除了公开发声的，还有人（小郑，化名）积极搜集证据，将盗图的高中同学真的送进了拘留所。小郑和小蓝一样，并不愿意公开身份，也不愿将此事赋予太多意义。他们有犹豫过，但他们还是行动了。

以下是小蓝和小郑的口述：

记者 | 李晓洁

编辑 | 王海燕

男生小蓝口述：

最初的提醒

我今年读大四，是从2021年2月初开始提醒女生，她们的照片被恶意传播。在那之前，我跟很多男大学生一样，喜欢在贴吧、论坛里浏览一些好看的女生的照片。那时候，一些很火的贴吧里，很多楼主喜欢忽然发一张美女图“镇楼”，这些照片一般跟帖子的主题都无关，就是吸引人眼球，让大家讨论，如果热度很高，楼主的账号经验值也会增多。我以前也用过女明星或者女网红的照片来增加帖子的热度，大家的评论还比较正常，大多在问照片里是谁。

但在我以前偶尔浏览的一个叫 “女同学”的贴吧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评论开始变味。比如有楼主放出的照片，女生带着眼镜，下面就有人评论“戴眼镜的女生都很骚”，还有人用谐音“烧鸡”骂人。

电影《记得我》剧照

这类声音很少有人反对，可能跟贴吧里男性用户特别多有关系。一开始，我多少被这种评论影响，生活中见到有女生戴眼镜，脑子里就出现网友的评论，会想她们私下是不是另外一种样子。到后来，有人会问楼主“玩过没”，其他的也会跟风，评论变得越来越过分。看多了，我觉得根据女生是否戴眼镜就下定义，有点离谱，说法也很假，就忍不住回复，“差不多得了”。

这给我招来了一些嘲讽，比如楼主会对我说“你好正人君子哦”。起初，我还会反击，但回来回去，很快就变成骂战和人身攻击。网络骂战我并不陌生，以前看网络比赛，如果我支持的一方被辱骂，我也会骂回去，骂完就过去了。但贴吧里关于女生的评论骂战，反复几次后，弄得我心情很难受，一打开手机，就看到十几条嘲讽信息。

这种心情一次次积累后，我懒得再骂，带着一种报复的心理，还有一点冲动，想让传播图片的男生受到惩罚。我想到的惩罚方式，就是去提醒照片中不知情的女生，她也许会找到那位男生，当面对质。

《窥探》剧照

就这样，2021年2月初，我在贴吧里发现一个女生的生活照，刚好照片上带着QQ名的水印，因为QQ名比较小众，我一下就搜索到了，所以我就加了她为好友，提醒她有人盗用她的图片，在贴吧上传播，供人评论。女生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也有点懵。但她是个很勇敢的女孩，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就开始搜集证据。我记得我是在2021年过年前提醒她的，过年后她就报警了，把那个男生拘留了15天。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贴吧里盗图传播女生的照片，供他人评论、意淫是违法的。在那之前，我以为这件事只是在道德上有问题。当时，除了惊讶，我还有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去提醒女生是有用的，也能警醒更多男生，所以我没有中断，打算继续提醒下去。

60多次私信

最初一段时间，我都是在“女同学吧”找那些带着水印的照片，再去微博或者QQ上私聊，提醒他们照片被传播。后来，我会有意无意观察下其他的贴吧，有些贴吧名字很长，看起来跟女生照片分享毫无关系，进去后大部分帖子还是在讨论女生的照片。

通常，发帖人在分享照片的时候，都会把标题写成“喜欢哪一位请留言”之类的，发帖人看起来大都是男性，因为有的说是分享自己的女友、妻子，还有的看起来是从各种社交平台上盗图来的。也有人分享照片时，会以第一人称口吻，让大家评论，往往还会带上“要更多信息的私聊”这类信息，因为我几乎没有找他们私聊过，所以不确定这种账号是男是女，是不是伪装的。

2021年下半年，我在其他社交网站上也发现了跟贴吧性质一样的盗图，很多名义都是女生投稿，但点进去一看，根据我的判断，根本不可能是女生主动投稿，因为账号每发一条信息就推荐一位女生，放出四张照片，前两张是正常的生活照，后两张就是码掉了脸的不雅照，有些还带着不雅文字信息。

《德鲁纳酒店》剧照

这些照片，有的还带着微博水印，一看就是盗来的。翻看这类账号，评论中往往会有群聊链接，让你进QQ群或者境外社交工具telegram群看更多照片。群聊还分等级，有的需要付费，几十元到100元不等。因为我没什么钱，就没进过付费群。不过，即便是只进免费群，我提醒的平台也变多了。

不同的平台，照片风格往往也不同。贴吧这类公开平台有审核机制，最多的是对照片主人公语言侮辱，社交工具群就更恶劣了，不光会分享女性生活照，还有恶意p图，还有视频，看起来像是偷拍身边的女性或者路人，不过这样的图片或视频无法溯源，我也无法提醒。

一开始，我看到这些照片会有点不适，但看得多了就脱敏了，每次进群，我基本都不说话，直接去翻带水印的照片，找到了就提醒。一年多里，我一共提醒了六七十个女性，她们大多在16-30岁之间，主要是大学生和职业女性，未成年的高中生也有。

《便利店新星》剧照

被提醒后，除了少部分没回复我私信的，大多数女生的第一反应都是惊讶。很多人之后会把社交平台上的动态和照片隐藏，咒骂几句。也有一些人不大在意，继续分享。但也有人会勇敢报警，其中一位是我第一次提醒的女生，一位我不了解具体情况，因为她反馈给我报警后，就把我删掉了，另有一位不但报了警，还公开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也是后来被采访最多的一位女生。

这个女生的信息我是2021年12月24日晚上在一个telegram群聊里发现的，当时也是顺着微博水印找到了她。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惊讶，但很快就冷静下来，问我要群聊的具体信息、如何维权等等。没过几天，她的朋友就在公众号里写了一篇文章，《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其实我看完文章也有些惊讶，她是我这一年来提醒的六七十个女生中，唯一一个把事情公开写出来的人。

“举手之劳”

现在想起来，我第一次提醒的那位女生勇敢报警，成功让肇事者拘留了15天，对我鼓舞挺大的。日常生活中，我算比较谨慎的人，并不愿跟人起冲突。现实生活中，身边有一小部分男生，会在路上看到某个女生后评论“骚”，如果是好朋友，我也许会辩论一下，但对大多数人，我也只会尴尬地笑笑，毕竟挺害怕被报复的。

从小到大，我并没接受过多少两性教育，我记得几年前，大家在网上还会一起嘲笑女司机，我也觉得挺正常的。这可能跟我当时上网的论坛有关系，因为大都是男性用户，其实听不到别的声音。后来上网多了，在别的平台看到了许多女性网友的发言，我才慢慢反思，自己以前也挺随波逐流的。

所以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还用老旧的“受害者有罪论”评论女性时，就忍不住想去辩论一下，希望少一些男女对立。但这几年，我能明显感觉到网络风气在变化，尤其是在两性话题上，大家轻易就人身攻击，连“三观正”也会被嘲讽。

《记得我》剧照

这次事情公开后，有些媒体也来关注这件事，本来以为会对群里的人有些警醒作用，但有些社交工具群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一些博主为被盗图的女性说话，还被恶意评论，甚至被人肉搜索。那位公开讲述的女生，我感觉她也受到了很大伤害，包括我自己，也会担心自己被发现，被攻击。

但总的来说，我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精神负担，也没有花费太多精力，看到了就顺手提醒一下，当一个举手之劳，并不会强迫自己非做不可。这样反而让我觉得，这件事我还可以一直做下去。

女生小郑口述：

我就是被小蓝提醒的第一个女生。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腊月二十三，小年的下午，小蓝在QQ上加我好友，一开始我不太想添加陌生人，但看他是精确查找，以为是学弟学妹找我有事，就同意了好友。

通过好友后，他给我发了一些截图，问是不是我本人，说我的照片被人在贴吧传播、评论。当时我很震惊，立马就下载了贴吧、注册一个账号，进了“女同学吧”。更让我惊讶的是，这个贴吧有600多万条帖子，大家都在评论不同的女生。我找到了发我照片的男生主页，把他分享过的所有照片都翻了个遍。

里面的照片基本上都是我QQ空间里发过的自拍和日常照片，最早可以追溯到2020年8月。翻看过程中，我发现他分享的照片里，还有不少我认识的女生，都是高中同班同学。这些照片，他编了号，让大家在评论里选，还说想进一步私聊的就去找他。

我越翻越气愤，但渐渐不慌张了，因为当时就想，一定要让这个男生付出代价，他分享的女生越多，性质就越恶劣，这个事情影响就更大，更好定性。一整个下午，我在那个男生的主页里不断截图，然后去联系图片中的女生，最后建了一个12人的群，全是同班女生。

《82年的金智英》剧照

大家都很震惊，开始推断这个男生是谁。其实很好推，我高中读文科，班里男生本来就不多，他盗取的图片又来自各个平台，我们从平台好友列表、QQ空间浏览记录里选定、排除，当天下午就基本锁定了高中同学牛某。

牛某在贴吧里分享的女生里，有两个跟他关系特别好，高中毕业后还会每月一聚，经常互相给对方过生日之类的。我跟他交集倒是不多，只是偶尔在QQ上互相点赞。但即便锁定他，我回忆起高中三年的相处，仍然回忆不起他会这么做的倾向和行为。相反，高中三年，牛某虽然身高不超过165，长相和成绩都一般，但性格一直老好人，跟班内女生关系都不错，有点“妇女之友”的意思，我还用过他带到班里的芦荟胶涂脸。毕业后，他考进郑州一所二本学院，听说当了学生会主席，社交能力很强。

锁定他为嫌疑人后，当晚其他女生跟我一样，都特别生气，觉得要调查清楚来龙去脉，惩罚他。为了不打草惊蛇，我还在群里特意嘱咐大家，不要去找他对峙，而是照常生活，先搜集更多的证据。

我自己则在网上搜索了一些类似案例，看有没有立案或者赔偿的可能。看完一些资料后，我虽然没找到具体的刑法条例，但直觉告诉我，牛某可能涉及到色情传播，起码是违法的。所以我又去征求小蓝的意见，结果他很乐意帮忙，愿意卧底去跟牛某聊聊。

小蓝先用小号跟牛某私聊，假装自己对某张照片感兴趣，随后加了他的好友。结果私聊过程中，牛某开始杜撰照片中女生的身高、爱好，说自己和女生谈过恋爱，还造了很多谣言，甚至把女生的照片p成裸体，跟自己性器官合影，并要求小蓝也发女生照片过去。小蓝把聊天记录截图给我后，我也注册几个小号，模仿男生的口吻私聊牛某，搜集他侮辱、造谣每个女生的证据。

那段时间，他经常夜晚上线，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跟他聊到凌晨两三点。搜集证据用了半个多月，这期间我只跟几个坚定要报警惩罚牛某的女生分享了动态，不敢告诉那两个跟牛某关系好的女生，担心他们泄露给牛某。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我报警后，在群里问过大家是否同意报警，那两个女生来找我，让我不要伤害牛某，后来警察传唤牛某后，也发现他提前把手机里的聊天记录都删了。

不过，我在群里询问时，那两个女生并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报警了。报警当天，我和另外三个立场一致的女生去了郑州某公安局，把搜集好的证据打印出来，还写了一份简单的报案材料，把我们能想到的相关罪名都罗列上。警官的态度很好，还有个女警察过来听我们讲述。当天警局受理了这起报案，让我们回家，等待后续调查。

因为寒假期间牛某不在河南，所以10多天后的2021年3月份，警方才正式传唤他，传唤当天他就被行政拘留了。得到这个消息后，这件事在我这就算结束了。我把消息也分享给了小蓝，他一开始比较吃惊，不知道这件事值得报警。但他也为我们开心。

搜集证据的一个月里，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公开发声，录视频发到朋友圈或者QQ空间，告诫其他人远离这个男生，让他社会性死亡。但我有点顾虑，一是担心暴露身份，遭到报复；二是担心公开后，会有各种人持续问我事情原委，我要一遍又一遍回忆，但我希望的是，这件事尽快结束，继续好好生活。

回想起来，我报警跟家人的支持也有关系。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了我奶奶和父母，他们都觉得男生是变态，应该受到法律处罚，很支持我维权，所以我根本没想过息事宁人。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是被散养的，性格一直比较强硬，在饭店里吃到苍蝇，会坚定让老板给我换一份餐。一个哥哥倒是劝我不要报警，我也没跟他解释，因为知道解释不清楚，他们无法感同身受。

那一个月里，最让我受挫的，是来自女生内部的反馈。比如有个女孩一开始是支持我的，但后来反而指责我，说我从牛某那里拿到的截图对她造成了精神打击，要我给她一个交代，也有人在牛某的拘留结束后，跟他继续做好朋友。

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也开学返校，并把这件事告诉几位好友。女同学都很愤怒，男同学没表现出太惊讶，可能是他们或多或少也知道那样的贴吧。理论上，我知道自己没有做错，我不应该为此被影响，但实际上，我变得很谨慎了，很少在QQ空间、微博或者任何平台上分享照片，因为总感觉屏幕另一边，有一双眼镜正盯着你，等着恶意利用你的照片。我也更难信任陌生人了，尤其是男生。

后来，我还尝试去牛某发帖的平台举报，但发现举报原因不能选软色情，因为公开的贴吧评论里证据不足，我又用“盗用他人照片”的理由举报，回复都是举报失败，这样很多次过后，我觉得挺无力的，就把账号注销了，也卸载了那个软件。

不过这件事的一个收获是，我认识了小蓝。他现在每次提醒了一个女生后，如果有进展，就把相关的信息分享给我。虽然我不出力，只是回复他，做得很棒！但我感觉我们像战友一样。

（文中所有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