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刚穿上女中校服的"我"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一位中学女生,在太平洋战争最后两年及随后盟军占领日本期间,经历了被洗脑学生劳动美军轰炸大兵进城等社会巨变和生活起伏,那段经历深深刻在她的脑海,历久不忘。
愿意回忆悲惨过去的人不多,写下这样回忆录的更少见。桥本贞江女士在半个世纪后,才打开记忆的阀门。这里雪田把她的回忆录介绍给大家,算是提供一个看日本以及看美军的不同视角吧。
-- 下篇   美军占领下  ---
1、“鬼畜米兵”要来了
1945年7月9日,美军的B29轰炸机把我的故乡岐阜市炸得稀巴烂,我们的商店街烧成了灰烬,邻居们躲在自家防空洞里也难免丧生。我们一家7口在大轰炸的夜晚逃出了城,幸而保命。
我上的中学是个女校,战时并没有同学被征召去上战场,但这几年大家都穿着劳工服,参加了战时的后方支援劳动。而许多男校的学生,乡下老家的村子里、还有我们街上的男青年多数都被征召了。
我们对上了战场的那些青年十分敬仰,经常要给前线的战士们写信,感谢他们的英勇和献身。老师还教育我们美军都是“鬼畜米兵”,我们要是落到了他们手里,那就完了。
岐阜大轰炸后,大人们忙着收拾残局,并要为下一次轰炸的来临做准备。我跑去看我的学校,漂亮的校舍化为一片灰烬,让我痛心不已。遇到了老师和同学,不少人家里都有人命伤亡。
但是之后传来了广岛和长崎的惨况,岐阜的遭遇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天气燥热,人心惶惶,已经有那么多的死亡,好像死亡也没有多么可怕了,不就是“玉碎”嘛。

但是诡异的是,有一天高音喇叭和防空警报等突然都不响了,整个日本安静下来,战斗和轰炸都停止了。

1945年的8月15日,天皇宣布“终战”了,并呼吁老百姓要“忍所难忍,耐所难耐”!
大家面面相觑,更加惶惶不安。B29轰炸机看来是暂时不会来
岐阜
了,但“鬼畜米兵”就要来了!

▲1945年,占领军进驻岐阜,各务原
(照片来自岐阜市历史博物馆网站)
2、美军进驻
 日本签订了正式停火协议和投降书后,大家预期美军很快便会进驻。有人不愿看到那样情景,自杀的有之,不过我家这里的人都愿意活下去。
日本一贯的说法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所以战败一方将会被抢被掠,并被暴力虐待。天皇要百姓「忍所难忍,耐所难耐」,大概说的就是怎样做亡国之民吧。
政府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大家就要落到“鬼畜米兵”手里。所以,妇女和小孩子都被送往偏远的山区,免得被美国兵侵害。
听大人们议论说,当地的政府着手准备招募一些有经验的娼门,等美国兵来了以后,由政府出钱和实施卫生管理,建立“慰安所”接待美兵。他们的目的是想要在年轻火气旺的占领军大兵和日本一般的良家妇女之间,筑起一道“防波堤坝”,不想让这些大兵去骚扰良家。
 占领军先遣队9月下旬就到了名古屋,10月上旬大队人马数万人从海路到名古屋的港口,登陆直达日本中部地区,一部分美军来到了岐阜。
我们岐阜市南边有个制造零式战机的川崎工厂,工厂的旁边是日本陆军的各务原飞机场。占领军首先接管了那个军用机场,并驻扎在那里。
美军士兵开始出现在市内,巡逻,维持治安。他们昂藏七尺,身上毛茸茸的,样子奇特。大家不敢多看,尽量躲着走。政府和居民区的管事的人也说,千万不要去挑衅,去刺激美国兵。

 长良川是北部山区流下来的一条大河,环绕了岐阜市北边和西边。河水清澈,风景秀丽,还有温泉,是个度假胜地。岐阜市北边的长良川岸边有数家优雅的旅馆,还有很多富商建在那里的豪华别墅,这些建筑没有遭到战火破坏。
现在这些可以俯瞰河景的漂亮房子都供给占领军使用。军官和他们的家属住进优雅的日式房子,穿着鞋子在光亮的木地板及榻榻米草席上走来走去,又将许多房柱和精致的原色木工艺涂上白色涂料,还有其他的随性改造。按日本审美看,岐阜人觉得好东西被糟蹋了,很心痛。
 那时母亲带着我们5个孩子躲在乡下的田庄,因为那里比较偏僻,要从大路拐进一个窄窄的巷子才能到达
。我们从房子那里可以看到大路上美军的吉普车,上面乘着宪兵,突突突地来巡逻。如果他们要是往巷子里来,我们会立刻逃到屋子后面的竹林里,避开跟大兵们打照面儿。

▲占领军驻岐阜的美军宿舍,各务原
(照片来自岐阜市历史博物馆网站,注意墙上贴的裸女照)
3、乡下逃难
住在祖母田庄附近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共有十一人,来自父母两方的家庭,所以我住在乡下也不愁没有小伙伴一起玩儿,也可以跟朋友一起谈天说地。
战败后气氛沉重,生活苦闷,大人们都满脸愁色。我们那里的寺庙里的僧人经常在晚上给大家说法,我也每每跟着去听。僧人讲的佛与法,生与死,都是刺激我们思考的好机会。听讲完后,天晚夜黑,繁星点点,慢慢散步回家。我常常会仰望夜空,脑子里思考着生命究竟是什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命运又会怎样?

寺庙住持的师弟会英语,想着英语今后会越来越重要,他给村里小孩子们开办英语会话课。我非常感兴趣,也跟着小孩子们去参加,不久就得到他的私人指导。他建议我如果能进大学的话,要继续修读英语。

那时候我们唯一的娱乐是电影。村里人在小学的操场上搭起了一个大银幕,放电影时,男女老少都聚来,铺上席子,或是坐在马扎上观看。放映机的质量欠佳,露天的放映效果也不太好。我对电影内容不大有兴趣看,去那里只是想跟朋友聊聊天。
我从小一直都很喜欢祖母的田庄,在那里度过了多个暑假。我的一位叔父在村里开了面粉厂,磨米和加工小麦粉。我最爱一边看那巨型的水磨轮慢慢转动,一边听它转动时发出的碾压声,还有那哗哗的水声。巨轮的直径约有六至七米,小时候我看见这个巨大的转轮很害怕,习惯后却爱上了这台大磨机和催动它的水流,觉得很神奇,且充满了生机和智慧。

夏天的时候,我们堂表兄弟姐妹们会去水磨轮下面的水流里玩儿,把一个木盆当船做里边在那儿划水,又跳进水里游泳,乐不思蜀。那里烈日下有从墨绿稻田吹过来的阵阵凉风,还有带着河水香味的清新空气。我们一帮孩子白天追逐蜻蜓,晚上就挥舞长把的竹扫帚,在近水的丛林中捕捉萤火虫。那里萤火虫很多,闪闪亮亮,非常浪漫。诸如此类的事物让我爱上了祖母的村庄,一到暑假我就嚷着让父母把我送去。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来玩儿的身份,少不了下地帮忙。春耕秋收时,祖母的田庄最需要人手,我们也都会来帮忙。五月六月的播种季节,大人忙的不可开交,连几岁的小孩子也要搭把手,从苗床把稻苗运往稻田。妇女大多负责拔苗,男人下水田插秧。十月十一月收割稻谷,大人们每天一大早下地收割,小孩子负责搬运。

田庄里有一个喂牛马的干草场,亦开植了一个菜园,种植土豆,洋葱,番茄,胡萝卜,包心菜和茄子等。旁边还有一个柿园,秋天结出大如苹果的鲜橙色柿子。柿子树本身就很美,不高不矮,我们爬上去摘柿子,跳着下来。
田庄除了主屋外,旁边还另建有小农舍,米仓,储存犁抓和手推车伐木工具耕种器具的农具仓,稻草和干草仓,还有一个鸡舍。
主屋是当地一般常见的灰瓦屋顶的田舍,一端连着马厩。马匹是农民最重要和珍贵的财产,自然受到最佳照顾,它们的房间也离主屋最近。马厩是泥地,三面用木墙围起来,前门用可移动的横木条半关起来,由两旁的支柱固定位置。由于马厩和主屋之间有一条直接通道,他们用稻草铺垫马厩,保持清新干净,这样在屋内就算闻到味道,也不太强烈。马厩以及连接主屋的通道都是跟主屋连着屋顶,盖着同样的灰瓦。通道边还存放工作服,靴子,鞋。

主屋从正门进入后,有一个厨房,由一扇滑门分隔,厨房的地上铺了水泥,很干净,这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脱了鞋上去是正房,宽敞的大榻榻米房间,可以用日本人称之为“障子”的活动隔板隔开成四、五间客房。其他还有佛壇房,起居间,二楼还有多个寝室。

田庄主屋旁边的小农舍,日本也称为“离”屋,我们一家逃到乡下后,祖母给我们暂居。二楼用来储物,一楼的宽敞大榻榻米房间为我们一家七口的饮食起居之处。临时的厨房建在一处铺了木板的地方。人口多,屋内挤迫,幸好南边有一大扇滑动门,晴天时打开,让温暖的阳光照进来。门外有一道清溪,跨着小石桥,过桥后便是通往大路的小巷。
我们要从主屋水井用人力打饮用水,洗澡的水则从小溪里一桶一桶运进屋内,要洗衣服的话,便要下到小溪边用那冰冷的水来洗。

我们在那里住的时候,只可以用木柴烧洗澡水,热水没有在岐阜市家里烧煤炭时那么多。很长时间我们没有肥皂,身上长了令人难受的虱子,屋子里也有很多跳蚤。母亲总是用一个大铁锅将大家的内衣煮沸,目的是杀死那些讨厌且难缠的的小虫子。
后来,占领军给村子里发了药物、杀虫剂等物品,其中肥皂最受欢迎。使用了肥皂,跳蚤虱子就少多了,我们终于可以重新找回干净的感觉。
我们一家七口避难在乡下,并不习惯这种严格律己的生活节奏,住在狭窄简陋的房子内又有诸多不便。但是,一想起更多人的处境比我们糟,甚至露宿街头,感恩的心便战胜了伤痛和伤感。其实,就算在那艰苦的岁月,我仍有不少甜蜜的梦想,住在乡下,除了赞叹黑夜中闪闪繁星多美丽外,更爱举头欣赏那冉冉升空的月亮。

我们一家在那间小农舍住了一年多才搬回岐阜市。

回想起来,我们在乡下还有个房子住实在是幸运,最艰难的时期,我们得到了基本的温饱。那时候,市面粮食短缺,饿肚子的人很多,差不多每天都有一些不幸的人来敲我伯父家的门要求买点粮食,或是拿着一些东西央求着换一点粮食。

这一年多,母亲和我们5个孩子住在田庄,父亲返回
岐阜市
工作,想重新经营他的生意,有时候还要留在那里看守他的货物。

占领军的士兵并没有骚扰母亲和我!
 除了巡逻的宪兵外,我们很少见到美军,也鲜有听闻他们有暴力行为。甚至出乎大家的想象,许多人发现占领军对老百姓态度温和,怜恤穷人。
我们猜想有两个主要原因,其后亦获得证明。第一,美军严格执行军纪,所以纪律良好。第二,日本政府有先见之明,在美军驻地附近设立了“慰安所”等娱乐场所,让美兵可以方便找到女性作乐。
4、重建岐阜
空袭后大约一个星期,岐阜市的紧急重建工作就开始了。不过,仓促建起来的都是军营式或仓库式建筑物。房子只用上木框架,四周用薄木板围起来,再盖上锡铁皮屋顶便算大功告成。
有很多人家比我们不幸,他们丧失家园,找不到栖身之所。未建成足够的营地前,他们没有地方住,差不多好几个月都在露宿街头。幸好当时天气暖和。
市里人从市外拆来一家没有被炸毁的工厂厂房,在市集重新搭建,开放成为购物的市场。里面分租给大家开办各式各样的摊位,包括杂货,文具,日常用品,药妆等。每个商店只有两三米宽,深三米,店与店之间用薄木板分隔。

父亲也在里面重新开了店,只是很难找到新货贩卖。当时有许多人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变卖身边的财物换取一点点钱。有很多女人拿来和服,那是她们的嫁妆,在平常时候都是很昂贵的。过去日本人嫁女儿时,都尽可能的财力给她们准备各种各样的和服,越多越好,通常可以穿一辈子。我父亲以白菜价收购那些昂贵的和服,做一些处理,然后再出售给莱赶集的商人和农夫。美军也经常光顾我父亲的店(实际上应该称之为摊位),他们买和服作为纪念品,或是送给他们的“女朋友”。

父亲每天都在辛苦地处理那些二手和服,并雇了一名男伙计。他害怕货物会被偷窃,常常就在店里留宿看守。母亲就得常常从我们住的田庄赶来给他送食物和换洗的衣服。

差不多一年后,市面上开始有建筑材料供应,父亲买了一所两层高的老房子。那个房子是市外的,没有挨轰炸,做建筑生意的人把那个房子拆开,运进市内,给父亲在市集附近重新搭建起来。
父亲终于可以把店铺开在房子里了!他还想着尽快把母亲和我们5个孩子都接回岐阜市一起生活。
父亲的生意很有起色,又过了不久,他在那个老房子旁边,又建了一座两层高的房子,只是新建的房子用的是当时仅有的劣质材料凑成,勉强可用,远远没有老房子结实。但母亲带着我们5个孩子可以搬回
岐阜市
,一家人得以重新团聚,还有一个房子住,已经是万分心满意足了。

买来的老房子一楼作为店铺,二楼改造为伙计们的宿舍。

就这样,战后我们一家住在乡下熬了一年多,终于搬回了岐阜市属于自己的家。
后来父亲又雇了一位保姆来照顾我们的生活,是不住家的,白天来,晚上回自己家。我们的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
5、校园重开
 我的中学在岐阜市的西头,当时是三面围着稻田,一边靠着长良川。在岐阜轰炸时学校中弹起火,除了纪念馆外,其他都被烧毁。我去看的时候,只见遍地的瓦砾,惨不忍睹。而操场另一边的川崎工厂的仓库却完整无缺。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个丑陋仓库的屋顶是锡铁,地上又铺了水泥,美军轰炸机没注意到它。
 校园内的纪念馆是校友会捐赠修建的,两层的小楼,十分坚固,看上去像一个白色小城堡,和校舍隔着一小块草坪,这也是它挺过空袭的原因。纪念馆的二楼以前是学校的图书馆,也是欣赏河景,稻田,背后群山的好地方。一楼有一个宽敞的榻榻米草席房间,老师曾在那儿教我们礼节和仪态,比如如何姿态优美地打开“障子”拉门,在榻榻米上正确行走的步法,还有花道和茶道仪式等。那时的女子学校有义务要培养女生优美高尚之气风温良贞淑之资性与涵养”。
 战时高效率,岐阜轰炸的三个月后,即1945年的10月份初,学校复课。
 没有了漂亮的校舍,纪念馆就收拾了一下成了学校办公总部。校长、老师、校务职员都在那里工作。川崎工厂的丑陋仓库给我们学生当教室用。
 仓库教室的条件相当恶劣,屋顶薄,下雨时漏水,地面也会布满积水坑。每个仓库用薄木板当墙,隔开成4个房间,我们在上课时可以清楚地听到其他教室讲课的声音。尽管如此,能这么快复课我们还是很感谢的。
 我的书本在那次轰炸时都烧毁了,其他同学也大多数和我一样都没有了书本。复课后也没有新书供应,除非能向高年级学姐借来,否则都要手抄教材。老师有时候发给大家油印讲义,但印刷质量非常差,难以阅读。
 教室不够用,就分成上午班和下午班,轮流使用教室。其它时间上室外课或者清理被毁校舍的瓦砾。
 炎热天大家在仓库教室里汗流浃背,严冬时寒风从破烂玻璃窗呼呼吹进来。老师用木板堵住窗户的破洞,却令教室变得昏暗。我们就在冷簌簌,昏暗暗,呵气成雾的仓库教室里熬过了严冬,好不容易等到春天来临。

 春天里樱花如期开放,战后我校的第一个毕业典礼是在操场举行的,因为校舍被毁没有礼堂。我在那年,即1946年的春季,升读四年级。
▲1947年,读女中四年级的"我",前排左4
(大家注意下女生们穿的裤子和胶鞋,基本上还是战时劳工装,而不是女校生该穿的折裙)
 学校复课时,我随母亲逃难住在乡下祖母家的田庄,距离学校十多公里。每天上学路漫漫,出门后穿过小巷,走四公里的田间小路到最近的火车站,乘火车到岐阜市,然后再走到学校。火车上永远人头汹涌,往往要等下一班才能挤上,所以每天都要很早出门。父亲攒了一点钱后,给我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轮胎是实心橡胶的,在石子路上骑着很不舒服,但好在不怕扎,也大大节省了我从田庄到火车站的时间。
 我读4年级时,校舍的重建工程完工。由于物资匮乏,重建的校舍很马虎,短平快建法,整个建筑物像个军营,没有一点美感。我入学时的美丽校舍只能永远留在回忆中了。


 上小学和刚上中学前两年的时候,正是日本军事管制最严苛的时期,学校里气氛严肃,老师给我们教的是忠君爱国勇于牺牲,政府宣传描绘的是西方人邪恶并野蛮。
 现在占领军来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邪恶野蛮。他们穿上新制服,整齐清洁,维持秩序,礼貌周到。占领军不抢老百姓的东西,还给大家发一些救济的物资,这点让我们既意外又震惊。预想中的「难忍,难耐」的诸多事情没有发生,反而难以置信地感到被体恤。
当大家发现并不需要回避及害怕这些占领军的军人时,才真正松了口气,放下心头的大石头。再看他们把房子涂成的白色等样式时,也觉得耐看了,可能还有一种西方式的美。

美军并不来管学校,但战后的教育方式有很大的改变。许多以前不能看的书可以看了,不能说的话可以说了,老师没那么严肃了,学习的内容也宽泛了。特别是英语,以前政府硬生生把一些英语词改成日语词,战后也恢复正常了。我十分喜欢战后的教育方式。
战后过了一年多点,我上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不再住乡下田庄,搬回了岐阜市
那时候大家都穿着旧衣服,也没有什么可打扮的,但是当时作为女校的女学生,我豆蔻年华,还是比一般人引人注目。
6、美兵到我家
一个寒冷的冬日晚上,有人扣我们家的门。
家人打开门一看,是城内巡逻的宪兵。联合国军进驻日本之后,街面上一般都是美国大兵在维持秩序,所以大家常常叫他们“宪兵”。
没想到,黑乎乎的夜晚,两个宪兵竟然来到我家,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父亲在市集做旧和服生意,接触过来买货的美军,比比划划,挑挑拣拣,也没有起过什么争执啊。
父亲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们让进屋里。他们倒也和气,只是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什么。
父亲听不懂,脑袋都大了,只好把我推了出来。我在学校学了点英语,于是受命询问他们需要什么。结果他们只是要了一些日本酒,就在我家喝了起来。他们一边喝,一边和我说话,我勉为其难,哆哆嗦嗦,搜肠刮肚用学过的英语词,陪着他们聊了一会儿。
我虽然在街上能看到宪兵,因为心存芥蒂,都是躲着走的,没有说过话。

我父母很紧张,在旁边深怕我受什么伤害。不过,他们喝完酒便把我们丢下,一起离开了。

过了几天,那晚来我家的其中一位宪兵又单独来我家了,还指名问我在不在。

7、和美兵的交往
这位宪兵单独到我家是在傍晚,向我父亲要了日本酒,叫我来聊天,又是喝完酒就告辞离开了。
他是宪兵,是美国占领军,父母觉得我们不能拒绝他,也不敢拒绝他,且有义务招待他,让他高兴。
自此之后,这位宪兵经常来我家串门。他要喝酒,我父母也明白了他的那些比划手势,每次都笑咪咪地给他端出来。他想与我父亲聊天,说不明白,每次都把我叫出来,要我充当翻译。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会说一些英语,每次他来的时候,实际主要由我跟他说话。但是,并不是单独在一起,父亲、母亲,或是男伙计一定要陪我一起在场。
聊天中我们知道他的名字是凯利(Kelley),在老家时曾当过小学教师。他爱说话,说自己特别喜欢跟人谈天说地,并称赞我说的一口英国皇家英语口音,应该好好把握利用。
从最开始的恐慌,我家人渐渐适应了这个宪兵的造访。聊过几次之后,他鼓励我在英语方面发展学业,我也乐得把我在学校学来的东西跟一个美国人练习,看他能不能轻易听明白我说的英语。我学的是英国口语,凯利是美国口音,他尽量说得让我明白。
美军宪兵凯利并没有把我家当免费的酒馆,时不时会带些东西来。家里的妹妹、弟弟们都挺欢迎他,因为他常常会给我们捎来巧克力糖果什么的。
战后物资匮乏,大家普遍生活穷苦,缺衣少食,根本没有钱买那些享受的东西,况且,即使有闲钱,也没地方买那些奢侈的零食。那时候,好多日常需要的生活用品,都没有供应。凯利有时把他发的肥皂带给我们,家里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那时候,肥皂也是很难弄到手的高级品。
有一天,他带来一个漂亮的小镜子,特意送给我。那样的小镜子在当时的日本,绝对是爱美的女孩子一看就不愿释手的稀罕物。我拿着小镜子,感到有些无措,但是,也不能说是十分意外。
凯利的言行一直是个谦谦君子,现在他好像在向我表示好感,可是我对他并没有往深发展的兴趣。
当时日本差不多全都是男女分校的,男女青年能够一起参加的活动也很少,也没有什么自由恋爱的风潮。自美军进驻日本之后,我们这个小城也出现了不少很“扎眼睛”的景况。我看到许多少女,有些比我还年轻,在街上与美军士兵把臂同行,进出馆子场子。
我认为这些行为不光彩,只会带来悲剧,因而从心里排斥。老一辈的人不说什么,大概他们明白这种男女交往可以舒缓驻军士兵和附近社会的紧张关系。

直到过了多年,我到了足够理解社会的年龄后,我才能意识到其实当时许多日本人的内心很矛盾,只是有意识地避而不谈。他们一方面是对占领军士兵带着日本姑娘招摇看不惯,一方面却庆幸因此减少了士兵们骚扰自己家人的概率,使得一般的所谓“良家”妇女安全。

我的价值观和严格的家教令我完全不想跟这位献殷勤的凯利先生交往,并且觉得日本姑娘跟美军发展男女关系是绝对错误的。我看到其它年轻女子贴上去的是执迷不悟,或者是有所图谋,她们的行为让人感到羞耻。

我那时候并不明白我什么会这样,纯粹从一个少女的角度看事情,大概也没有觉得美兵
凯利
特别有魅力。而且,我们一家人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着实尊重效忠天皇,为国牺牲和受苦的日本勇士。我要嫁也得嫁一个日本的男勇士,虽然他们打了败仗,都穿得破破烂烂。

多年之后的现在,我才明白应该多同情那些女孩子,她们跟美兵发展了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多坏的事情。我那时候的看法实在是对社会了解不多,也不太懂事。
我对宪兵凯利先生的示爱没有回应,但他仍旧继续定期到我家造访。
街道的人打听到他在美国当小学教员,便请他给街区小孩子们教授英语。他每周定期来上课一至两次,持续了数个月,直至有一天他来我家,告诉我他将被调派往其他地方。我们在家里为凯利先生举行了温馨的欢送会,他真的就离开了岐阜。
凯利先生调岐阜数个月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封信,说自己将前往韩国。我回信告诉他家里的近况,还告诉他父母为我安排了结婚对象。之后我们再也没收到他的音讯。
凯利先生去韩国时,朝鲜战争还没有爆发,不知道他有没有参加那场战争。
凯利先生是一位黑人,也是一位君子!
8、战后新生活
▲1950年,读大二的"我",二排右2
(这时的老师和同学都能穿上剪裁得体的洋装了)

我中学毕业后,升入岐阜市女子大学,主修英语。选这个专业是在凯利先生建议下做的决定。
大学念了三年,父母开始为我筹备婚礼,一切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这既是当时的习俗也是个人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驻扎岐阜的美军一直到1958年才全部撤走。那时日本的生活和经济正走在快速上升轨道。
▲2008年,家族大合照的"我",前排左4和服者
(编者雪田注: 桥本贞江女士婚后相夫教子,丈夫和子女都很有成就,本人也确是優美高尚、温良貞淑。中年以后积极参加社会活动,也用自己的所学交往和帮助来日本的外国人。她旅游世界,去过台湾访问山地民族,还参加友好访中团几次到访过中国,是中国历史研究百人会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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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与日本资讯塾”第六季!欢迎有志者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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