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一位中学女生,在太平洋战争最后两年及随后盟军占领日本期间,经历了被洗脑学生劳动美军轰炸大兵逼迫等社会巨变和生活起伏,那段经历深深刻在她的脑海,历久不忘。
愿意回忆悲惨过去的人不多,写下这样回忆录的更少见。桥本贞江女士在半个世纪后,才打开记忆的阀门。这里雪田把她的回忆录介绍给大家,算是提供一个看日本的不同的视角吧。
▲她当年校服上缀的布校徽
那时候,整个日本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情况一直要待盟军占领几年之后才有改善。日本人面对的不只是战败国破的耻辱,还要忍受各种肉体痛苦亲人死伤心灵沮丧缺衣少穿的穷苦生活,只能凭籍着一丝求生的希望活下去,大家不愿意重提往事,回避这段历史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热衷写回忆录的人寥寥可数,而年轻的日本人对七十年多前那一个世界的故事感兴趣的更是少之又少。
  多年之后,战时的少女已经进入暮年,她决定将自己经历的种种情况如实记录下来,主要想跟两类人士分享。第一是比自己年轻的日本人,他们没有亲身经历太平洋战争,他们应当了解当时情况。第二是分享给想了解日本的外国人,她将会向他们细述一个典型日本家庭和她自己当时的遭遇。
(编者雪田注: 回忆录开始写于30年前,主体是用英文写就,于十年前得到一位台湾女士陈老师的协助,付之印刷成册,题名《An Uphill Battle》,副标题"一位日本少女的忘不了的战时记忆"雪田获赠一本,并从本人那里请教了很多当年的情况。这次获得本人的同意,将她的故事进行编译整理,介绍给中国的朋友们。文中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
▲当年穿校服的"我"
-- 上篇   日本投降前 --
1、烽火下的中学
警报声在黑夜的天空悲鸣,警示大难即将临头。我不知道敌军会不会攻打我的故乡岐阜市,抑或是去袭击这座小城以南四十公里的大型重要城市名古屋,因为该市最近频频遭受军机的轰炸。这天是昭和二十年,即西历的194579日。
我的名字是贞江,十二岁时升读岐阜女子高等学校一年级。岐阜县是日本中部地区的一个多山的农业县,县的首府即县厅所在地是岐阜市,我们学校就在岐阜市内。
这所女子学校历史悠久,创校于明治三十三年(西历1899年),校址一直在市中心,延至昭和十五年,校舍变得十分残旧,地方也越来越不够用,于是筹建了一座全新及现代化的校舍,在昭和十七年落成。我在昭和十八年(西历1943年)入读这座新建成的岐阜女子高等学校。当时万万没想到,仅仅两年之后,我们的崭新校舍就化作了灰烬。
当时的日本,小学校要读完六年,然后升读为期四年或五年的中学校。我升入中学时快十三岁了,最渴望穿上当时中学女生的漂亮蓝色校服。那时的校服也跟现在的样式差不多,冬天的校服上身是蓝色短上衣,衣领是水手款式,领边缀着双白条,下身是漂亮的蓝色褶裙,裙边为黑色。夏天时,上身变为白色,衣领则缀有黑边。
全新的现代化校舍布置精美,设备完善,木地板及木门均闪闪生光。全体学生都小心翼翼地使用,并要在每天下课后打扫校舍,跟现在的习惯相同。其实,真正要清洁的地方不多,因为我们都穿着软底的室内拖鞋走路时有助于擦亮木地板,除了飘来的一些尘埃和偶尔的纸屑,其他也没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我们总是很快就能完成清洁工作,甚至还特意把抹布缠在双手以及双膝上,手脚并用,努力把地板擦得更光亮。
校舍旁有一个既宽敞又景色怡人的游乐场,对于女子学校来说尤其理想。新校舍位于小城的边缘,周围有稻田围绕,游玩的地方又近在咫尺,我第一年的中学生活几乎是非常快乐地度过的。战争离得很远,学校书声朗朗,课后活动时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如小鸟一样。但是第二年,黑压压的战争阴云就罩到了我们头上。
中学一年级时,我们可以念英语,我还学得不错。升到二年级时,政府禁止学校教授英语以及所有外国语言音乐和文学。音乐是学校生活的非常重要一环,以前日本一直沿用德国音列 cdefgah学习唱歌,战时政府颁令以日语片假名 hanihohetoyiroha 来代替。战后,改用了美国等普遍使用的doremifasolatido
  现在细想起来,其实一年级时政府已经严密监控历史和文化等学科,对我们进行“洗脑”。老师授课时说日本是“神之国”,日本有诸神的庇护,日本从没有战败过,而且会战无不胜,大家都要忠于天皇,献身国家。有些老师更将这种观点延伸至花卉,因为日本人对花朵格外珍视,特别喜欢观赏。其中一位老师不停地褒扬樱花和菊花,说这两种花才是日本的精神,而外国花都一无是处,例如那什么叫康乃馨的,简直就是一团揉得皱巴巴的手纸。
▲岐阜市梅林公园内的和平祈愿像,少女穿的是战时劳工服(桥本贞允摄)
2、劳工服与防空洞
我是穿着漂亮褶裙校服,满怀对未来的憧憬踏入岐阜女子高等学校的。可是我们这种女学生的模样却越来越不合时宜,在大人们焦虑的表情和满街的旧衣破服的对照下显得那么扎眼。
中学二年级时,我们不能穿漂亮褶裙上学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垮难看的劳工裤,为的是便于大家参加劳动。
那时候已经没法买到新衣服,我的劳工裤是家里大人把旧和服拆开、剪裁、拼接、缝制而成。不过我的劳工服比其他同学的要合身和略为好看,原因跟我的家庭有关。我们也买不到新鞋子,只能穿上日式木屐。穿着木屐走起路来拖沓拖沓响,难以做体操和运动,所以我们在外面活动时都赤着脚跑来跑去,以前的那种随时保持清洁的习惯现在也大打折扣。
我们每人还增加了一个黑包裹,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背着。包裹内是一个大约5厘米厚的布制头罩,老师让我们在遇到空袭时迅速戴上这个,用来保护头部。
我们学校操场的四周挖了二十多个防空洞,每个可容纳20至25人。防空洞的入口处是几级不太平整的向下的台阶,下去后可看到洞内约为1.5米高,1米多宽,3至4米长,洞顶用木头架起,并用泥土在上面加固。房子的旁边也建有小型防空庇护站,每个可容纳数人。但是学校里建的这些防空设施始终装不下所有师生,不得不安排一些年长的女孩子走到一百五十米外的河边设施去避难。
我们要接受防空袭训练,确保在空袭来时能迅速有序地跑到自己指定的防空洞。防空洞之所以建得这么多,这么分散,据说是如果不幸被正面袭击,分散的防空洞更能提高存活率
离我们岐阜市不太远的大型城市名古屋白天传来了空袭的隆隆巨响,晚上可以望见冲天的红红火光,好像庆祝节日时燃放的焰火一样。
我每天祈祷我们的小城还有我们学校能躲掉被空袭的厄运,但是有一天,川崎公司的工人穿着粗糙鞋子踏上我们校舍的光亮木地板,还开始在我们游玩的操场一旁鼓捣起来。
▲1929年,我的父母结婚度蜜月照
3、童年时光大家族
父亲在家排行老三,按照日本的长子继承制,位于长良川对岸岐阜市北边十多公里的家族田庄都将会归他的长兄所有。父亲离开老家来到岐阜市发展,利用家里给的一些资助他开了一家布料店,售卖用于缝制和服的漂亮布帛和丝绸。店铺的房子是传统的前铺后居式,临街的房间作为售货的店面,家人住在后面的房间和二楼。
我的第一所学校是一家德国天主教幼儿园,叫做“天使幼儿园”。校长是德国人,穿黑色长袍,教学的修女则穿白衣领的蓝袍,披上大大的蓝色头巾。我至今依然记得我的老师的名字是卡拉拉(Clara)及玛丽埃塔(Marietta)。教堂的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配着圆形彩画玻璃窗,显得特别有魅力。教堂外面的游乐场有一个秋千,秋千座是木头制的,荡起来前摇后晃。后院还有一个猪舍,猪儿都肥肥胖胖个头大大。圣诞节时幼儿园里排演耶稣诞生剧,演剧的场面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
幼儿园的日子留下的都是快乐记忆。一九三六年,我六岁了,幼儿园毕业,入读本区的公立小学。
我家那时住的房子有两层,虽然不是很宽敞,但有足够的房间给家人和伙计居住。父母经营和服店,店里有男女伙计,还有一位保姆照顾我们,印象中她从早到晚辛勤地工作。
我想是因为我父母和善且厚待伙计们,将他们视为家里的成员一样,而不是雇工,所以整个气氛就是一个大家庭。保姆对我们呵护备至,每天早上给我们穿戴齐整,准备好要带的各种物品,送我们出门上学。她甚至给我们把铅笔都削尖了,足够在学校一天写字使用。
从古至今,日本家庭都把每晚的沐浴当作不可欠缺之事,一个大木桶的热水,要洗一大家人。一般的习惯是伙计要待雇主和其家人沐浴后,才能顺序进那木桶里泡一下。我们家的习惯也是让父亲最先沐浴,但有时他工作至深夜,便会对保姆说:“你们先洗,然后早点睡吧。”他对我们这些孩子也要求不能傲骄,比如我记得有一次,我叫保姆拿书本递给我,父亲听见后训斥我道:“就这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不自己做?” 这些琐事都反映了他关怀和体恤伙计,所以伙计们一直忠心耿耿,以爱来回报我们。
我们家店铺的隔壁是家运动服装店,另一边是售卖钓鱼用品的店。狭窄的街道对面有一家照相机店,还有药房和木料木炭店。大家都是前店铺后住家,一个店连着一个店,一个家连着一个家,沿街道两边排开,使这里的生活非常方便,而且商住形式令这一带更加稳定。我们这条小小街道上的各种各样的店铺,吸引了周边人来置买东西。走过街道,可直通岐阜市中心,那里有百货公司和大戏院。
童年的平静生活很温馨,但没过多久我们的好日子就要随风飘去了。
▲1936年在我家店铺前祖父母、父母、亲戚、伙计大合照,我在前排最右。
战争阴霾扑面而来
昭和十七年(即1942年),我十二岁,是家中老大。弟弟两岁,两个妹妹分别是九岁和六岁,还将有一个小妹妹在一年后出生,那年冬天日军奔袭了珍珠港。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年(昭和十九年),我们遵照政府指示,跟其他人家一样,在屋子里放置一桶水和一些沙子,是用来扑灭燃烧弹引起的火灾的。镁弹和汽油燃烧弹只可以用沙子扑灭,万不可用水,因为水会引起镁爆出更强火焰,还会使燃烧的汽油扩散。
每家房子通常都建了两个小型的防空洞,一个防空洞用来储存生活必需品,例如食具食物煮饭的锅取暖的火钵等,另一个防空洞供家人避难用。我家将店里容易着火的昂贵布料都送往乡下的亲戚处保管。
我父亲在本区的消防团当义工,第一轮警报响起后,他便得立即外出巡逻灯火管制情况,并要协助扑灭燃烧弹引发的火灾。随着战局的扩大和加深,父亲的和服店都找不到货源供应了,伙计们相继离去,有的被编入民兵,有的去做别的后方生产和支援工作。
所有生活必需品按人配给,甚至盐都要配给。蔬菜更是少之又少且非常昂贵。由于大米的配给量不够填肚子,差不多家家都开始在空地上自设菜园,种植土豆黄瓜甘薯南瓜等,务求能自给自足。
我大伯父在乡下老家经营祖上的田庄,他有时会来探望我们,总是在行李内偷藏一些自家的白米和其他食物,小心翼翼的避过警察的检查,悄悄地来到我家。伯父来的时候,我们晚上能吃到一顿白米饭,这在当时是最高级的晚膳了,弟妹们都老念叨着伯父怎么还不来呀。
公共汽车和火车都用来运送工人去做跟战争有关的工作去了,剩下的几辆还可以行走的公共汽车使用煤炭作燃料,车尾冒出浓浓的黑烟。学生上学基本上都要求走路去,只有离学校很远,通学距离超过4公里的,才可以搭乘火车或街车。
战事日趋激烈,我们日常生活所受影响也越来越大。在家里要种菜,在学校学习时间少劳动时间多,还要演习防敌人空袭,往防空洞里钻。
川崎公司开足了马力加紧生产,他们需要更多的地方,盯上了我们美丽的校舍。当川崎公司的工人穿着粗糙的工厂靴子踏上我们闪亮光滑的木地板时,我非常痛心,我的很多同学也应该都和我一样心疼我们的校舍。他们把教室和走廊都践踏花了,还在我们游玩的地方建了一座兵营似的巨型灰色建筑物,作为工厂和货仓。
昭和十九年(1944年)四月开始,高年级学生的授课时间由每天六小时减至两个小时,下课后便要前往岐阜东部的川崎飞机工厂劳动,去帮工人干活儿。我没有见到她们具体干些什么,想来大致是需要人手的铆接机翼,外壳涂油,还有配装电线等。但不久我就听到,由于生产原料不足,她们也没有那么忙了,每天只好清扫器具和机械。
我们低年级的授课时间减至每天四小时,其余时间是集体劳动。每个班都获得分配的土地,在长良川曾经流经的地方种植甘薯(红薯)。那里的土地非常贫瘠,又布满石头,要我们用人力挖地开垦和搬走石头,女孩子们干这个相当费劲。我们在炎炎烈日下干了一天又一天,种上了甘薯(红薯),可惜收成并不理想。
我们种的地离学校很远,来回费力又花时间,实在难以悉心打理,收成不好在开始时就可想而见。有时,我们会主动为附近的农家清除杂草,或是在收割时到田庄帮忙。
在长良川北岸附近,有些农家植桑养蚕,我们在那里采摘桑叶,并学会了如何喂养那些蠕动的白色小虫,在要它们吃桑叶时轻轻碰触它们的肉肉的身子。劳动并不特别令人头疼,头疼的是苍蝇很多,特别是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一群群的缠着我们,轰也轰不走,难道苍蝇也饿着肚子?
昭和十九年就这样熬完,踏入昭和二十年(1945年)。粮食越来越短缺,其他各种物资也都供应乏力,商店街死气沉沉。橡胶和布料已经完全没有货源,药物也很难弄到手,得个小病也可能夺人性命。
凡是空的地方都要刨开种上东西,我们一般都种上甘薯(红薯),可以玩儿的地方越来越少,每天繁忙劳动,要种的地越来越多。不久,周围遍野都长满了甘薯。
这时,离我们的大劫难也越来越近了。
▲岐阜市役所(空袭后的资料图)
5、劫数难逃那一天
    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日本受到美军更频密的轰炸,日军节节败退。邻近的大城名古屋市已经三次被空袭,连文物级的古城堡都给炸毁了,人心惶惶。
    七月九日晚上九点,岐阜市上空又响起刺耳的警报,表示有遭到空袭的危险。电台广播有B29轰炸机在名古屋以南的四日市上空盘旋。于是父亲返回他的消防站值勤,母亲留守家园。
    母亲显得越来越不安,焦躁地弄弄这个动动那个。她预感岐阜市将有危险,害怕横跨长良川的大桥会被炸断,这样我们就过不了河,无法逃到乡下祖母和伯父的田庄去避难。母亲叫我过来,要我立即带着两个妹妹和五岁的弟弟先过到大桥那边去,到对岸的一位朋友家那里暂时呆着,等候她来会合。她把还在襁褓中的小妹妹用传统的包带兜好,系到了自己的背上。
    我带着弟弟妹妹刚过桥,急切尖利的防空警报便响彻云霄,告诉大家B29马上就要到我们这儿了。我们赶紧跑,到了朋友家那里,轰炸机已经在天上轰隆隆作响。
    很快在朋友家那里接到指令到防空洞躲避,我拖着弟弟拽着俩妹妹也跟着跑去,到处都是人头汹涌,我们四个勉强挤进了一个洞内。火像雨水一般从天上洒下来,不久便有人喊叫:“岐阜市起火了!”,“岐阜市起火了!”
    我们走到外面看,家园所在的南方,天空一片通红。我心里直打鼓,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小妹妹就在那里,他们安危如何?
    周围的嘈杂声我似乎也听不到了,只是盯着天空上的下的火,一个个的小红火球开始连接起来,变得越来越大,落到地面。新建的一百米阔的防火带形同虚设,火团把一切都吞噬了。如雨般降下的火球,像是把整个城市都点燃了,成了一个红红的大火炉,火炉里的人该受着怎样的煎熬!那里面有我的父母和小妹妹,街坊邻居,我的同学和学校。还有我们这些暂时逃出来的人,乱哄哄的,眼睁睁的看着,仿佛是一个可怕又邪恶的节目的舞台,裹挟了所有人,火光映照中个个都像着了魔症一般。
    通往岐阜市区的长良川大桥,也是美军轰炸的目标,桥的两头和桥下都着了火,桥身还暂时没有被毁。人都从市区那里往这边涌来,桥上人头攒动,过桥的人川流不息,朋友家门前的路上也挤满了逃难的人。
    借着火光,还大概能看出逃难路上的一个个的人脸,我们紧盯着每一个往这边来的,希望能看到母亲和小妹妹。
    嘈杂的喊叫和呼唤声此起彼伏,人群过去了一波又一波,我拉扯着弟妹跑来跑去,一次又一次地返回朋友家,查看母亲是不是已经到了,可是每次都失望。我弟弟还小,被我拉扯得实在走不动了,我严厉地命令他们在朋友家呆着,我要自己一个人出去找母亲。
    我又来到路上,逆着人流在里面寻觅,有几次被匆忙往前的人差点推倒。终于我看到了母亲,就是在黑暗中我也认出了她,母女相拥,像阔别了一个世纪一般,再不愿意松开她。
    可是母亲丝毫不敢停歇,立即要带着我们几个趁夜往乡下赶。
    我回望市内的方向,天空红的像落日的晚霞,父亲所在的消防团,还有许许多多一样的差不多都是义工的消防团,应该正在跟烈火作拼搏吧。父亲会不会受伤?抑或更惨?
岐阜火车站(空袭后的资料图)
6、倾城之下几家完卵
    母亲带我们离开长良川大桥附近的朋友家,一直往郊区走去。路上的人渐渐散开,没那么拥挤了。弟弟不知怎的丢了鞋子,哭着闹着说石头扎疼了他的脚,他没法走了。但这时我们有母亲领着,她有办法把弟弟的脚搞定。跟着母亲,我们有了主心骨,刚才几个人乱跑一气的那种惶恐不安烟消云散,一下子心里踏实多了。
    我问母亲为啥过桥来得这么晚,害我们好等。母亲说了她的经历,原来她打发我带着弟妹先跑出来后,就在家里作防空准备,她把家里预备的沙子都盖在了我家的小防空洞上。
    轰炸从城南的岐阜火车站开始,车站里最先冒出熊熊的大火。轰炸机一路北上,一路扔着燃烧弹,有几枚落在了我家所在的城北的这条小街上。经营自行车店的邻居躲进了屋后的防空洞,我母亲出来到屋前看,商店街上有好几处燃烧弹在燃烧,直觉告诉她这里不能死守,她决定尽快逃离这个火场。
    母亲从屋里拿了一条我们称之为“布团”的被子,浸了水,盖在了自己的头上和背后婴儿的身上,冲出门,在街路上左右穿插,避过燃烧中的炸弹,绕过火光熊熊的房子,一路磕磕碰碰地往大桥这边走。由于有厚厚的湿被子的保护,她和妹妹都没有被烧伤或被浓烟呛倒,最终安全走到桥头。桥头和桥下也都着了火,但幸好桥身还能过人,在轰炸的间歇,母亲背着小妹妹终于过了大桥,来到我的跟前。
    我们在黑暗中走啊走啊,一直到快黎明的时候,才到达祖母家附近。我认得这里的路和小河,因为我放暑假时会到祖母家这里,白天最爱在小河里戏水。我们沿着小巷急走,看到了祖母家的房子,我松了一口气,祖母这里可以让我们容身,这里是我家的大后方。天麻麻亮的时候,敲开祖母家的门,和祖母、伯父等亲人重聚,激动伤感不肖赘述。
    我们趁着黑夜往乡下奔逃的时候,父亲和其他的消防团员在城里的火场中到处奔跑忙活,轰炸的范围太大了,靠消防队伍是根本无法消火的。火势愈趋猛烈,他们只好保全自己,跑到河边安全的地方暂避。
    为了提高轰炸效果,美军机是先往城区的四边扔燃烧弹,木头房子很快就点着了,有些人往没着火的中心地带跑,军机折回来又往中心地带扔燃烧弹,这些人就没地方可跑了。
    在河边浅滩和高堤下的河岸上,聚集了很多从火海中逃出来的市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城市在一团团红红的火焰中燃烧,看了整整一夜,那夜的情景和那夜的心情每个人都刻到了眼底里,刻到了脑海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到了早上,大多数火头已经熄灭,只有一些还在冒烟。父亲他们再进到市内查看,已经是满目疮痍,大火烧过剩下的灰烬和残垣破瓦,还有街头的尸横遍地。逃的慢了的人、走错了路的人、被毒烟呛倒了的人、还有被投下的炸弹直接击中的人,现在都成了烧焦的尸体。
▲岐阜市街区(空袭后的资料图)
    躲进了自家防空洞里的我们的街坊邻居,也都不幸身亡了。父亲亲眼目睹了商店街烧成了的层层灰烬,还有叠在一起的黑色尸体。父亲痛心疾首,一直难以释怀。
    那天晚上,死亡人数将近九百人,八万多人无家可归。
    父亲稍后终于赶来祖母的田庄跟我们会合,一家团聚,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松了一口气。我对天拜谢:“感谢神明让我们一家都活下来!” 
    这次的劫难,多亏母亲反应机敏,她当机立断先将我们小孩子打发过桥到市外,又想出用湿被子保护自己逃离火场,虽然城市和我家所在的街区都烧毁了,一家7口人总算完完整整地都活了下来,在我们街区算是少有的完好一家。
    过了几天,母亲偕同父亲返回我们的房子那里,地面上的屋舍和所有家具物品都化为乌有。母亲又去查看防空洞,因为她离开前在上面盖上了沙子,藏在里面的一些食物和日用品都得到了完整的保存。
    又过几天,我们几个孩子也跟着一起回到了市内。虽然街上已经收拾过了,但景象依然很可怕。我们丧失了家园和所有财产,但和街坊们比起来,我家是不敢言痛的。
    我们学校的漂亮校舍也化作了一堆灰烬!可是讽刺的是,操场边上那个川崎公司的难看的大仓库却无恙。 
    大多数人都感到十分的沮丧彷徨,大家都相信,要待所有的日本人都战死,战争才会结束。们接受的指令是,要为天皇奋斗到底。他们还在说日本是神国,有诸神护佑我们,天意难违,我们最终一定会胜利。
     我们从小阅读的故事都说是众神创造日本,天皇就是诸神的直系子孙。诸神保佑的结果难道是,我和父母弟妹,还有我的同学们,大家就都得“玉碎”吗?这些说法让我感到脑子混乱。
    一次的大空袭就让岐阜市倾了城,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次?
-- 上篇完 –
(下篇是美军占领之下,待以后有合适机会再编译上来)
日语与日本资讯塾”第六季!欢迎有志者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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