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群‘工业废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工业废水?
这四个刺眼的字,是一个孩子用来形容自己,以及她这样的学生的。
他们是高职生。
2020年,中国高考人数约1071万人,一本院校录取195万。
剩下大多数人进入二本和各类专科类院校。
2022年,高校毕业生将首次突破千万,达到1076万。
《人民日报》评:
当前高校毕业生就业形势依然严峻复杂。
当网络上充斥着人均硕士、985/211,对互联网大厂内卷的讨论;影视剧里,满是光鲜亮丽的名校实习生,在职场上一路开挂升级。
幸好,还有一档节目静下心来。
去倾听那些“一本”以外的沉默。
01
老师
第六季《十三邀》第一期,请来一位“特殊嘉宾”。
不是明星,不是名人。

一位大学老师,黄灯。
当然不是普通的大学老师。
2005年,博士毕业后在广州一所
二本院校
教书十五载。

2018年,她毅然转到深圳一所职业院校当老师至今。
一直以来,她的学生,就是这些在高考中,没能站到金字塔上方的孩子。
刚进入学校那会儿,黄灯像大多数大学老师一样。

上课来,下课走,像完成任务,做甩手掌柜。
真正让黄灯开始关注她学生的世界的那件事,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2006年5月的一天。
广州的天气不好,风很大,写作公共课上,黄灯突发奇想对同学们说,这节课就写风吧。
二三十分钟后,还没下课,一个女生就迅速交上了作文。

看完之后,黄灯的心里,马上有了一种迅速下落的感觉。
她从那堆收集起来的学生作文里,找出了那一篇,念了起来。
很久没有写作了,可没想到再次提笔时,却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时候,我没有心情去体会风的呼啸,只能用呼啸的风来写自己的心情。阵阵凄厉的风声,不正好是自己此时内心的哀鸣吗?
原来,这个女生没有申请上奖学金。
一笔奖学金,何以让她用“哀鸣”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黄灯说,正是这篇文章改变了她对学生的视角。

原来,他们不只是单纯的一个个工作对象、符号、学号。
教书这么多年,黄灯有个习惯。
她喜欢让学生写作,而且是手写。
通过学生的文字与笔触,去了解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内心。
因为手写的东西
它会有一种气息在里面
她还专门给自己开设了一堂很特殊的课。

不讲专业,就是让大家自由讨论各种问题。

比如为什么读书,什么东西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形容这是一种“格式化”。
让学生们抛弃高中时的那套程序语言,回归一种更本真、自由的状态。

通过这些方式。
黄灯打破了师生之间的某些一直以来的隔阂。
她与学生的交往模式转变了。

有学生来找她倾诉,说自己的事。
渐渐的,她越来越发现。

这些孩子身上的故事,远比她想象得更加复杂。
她形容自己像是一个桶,装满了学生们五味杂陈的人生。
黄灯想,她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
于是,她写了一本《我的二本学生》。
黄灯形容,写完这本书,她的内心好像被深深伤了一次。
02
故事
31岁的伟福,是黄灯的书里记录的一个学生。

“伟福曾经是我的学生,我对他课上的表现,已没有太多印象。”
他是一名保险经纪人。
家里有三个兄弟,伟福不幸排行老大。
用他自己的话评价兄弟间的关系,就是“塑料兄弟情”。
伟福至今单身,一人租住在广州龙洞城中村一间小小的出租屋,月租900元。
每天爬七楼楼梯,锻炼身体。
当许知远跟他谈论到对象的话题,他说:“按照目前的情况,好像我已经没有这种想法。”
嘈杂的城中村,逼仄的握手楼。
向四周,是没有太多隐私的生活,向上,是狭窄的一线天空。
但当房门打开,许知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黄灯在书中这样形容伟福的房间——
“与城中村的无序、敷衍构成对比,一个男孩之手,就这样实现了对美的实践、理解。”

这些是他当下能抓住的,对某种向往生活的寄托。

但如果要正面看待自己的情况以及未来,伟福通常会选择回避。

许知远接着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伟福径自重复了一遍,一时也说不出答案来。
张正敏,一个总是笑容很开朗的女孩。
她的出租屋桌子上,摆放着银行考试资料,和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2018年,她在老师黄灯的鼓励下,在网上发表了一篇自己的真实故事——
《我的妈妈,是2800元买来的越南新娘》。
她把自己关在一间教室里,写了一天。
然后感到那些她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去,反而释然了。

在黄灯曾经的二本学生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
他们来自小镇农村,没有享受过优质的教育资源,父母没有所谓的远见和视野,或许还饱尝生活的艰辛。
二本大学,已经是他们非常努力,能够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如今,黄灯老师已经从广州的二本院校,进入深圳的一所职高教书。
但就是在这样一所以实用的职业教育为首的学校里,黄灯开设了一堂看上去最不实用的课程。

非虚构写作。
这里,学生没有学分,她也没有报酬。

但尽管如此,几个月以来,她收到了来自学生们的十万字作品。

一句又一句,不断撕开她的视野。

在黄灯收到的作文里,最多的表述,是不甘心,羞耻,未来渺茫。
在世俗的眼光里,高职生的未来或许更加不明朗。
还有,一些让她和许知远都难以想象的成长经历。
童年时跟着父母在工地上渡过,有一次差点被砸死。
留守儿童,从小就没见过几面父母。

跟着小混混在国道上飚摩托车,童年的伙伴,“煲猪脚”“捞偏门”,不少已经进了监狱。

她形容,那样的成长就像是走钢丝,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当我们以为,上高职的学生都是因为不学无术。

但实际上,原来很多学生也是做题家。
不是不努力学习,而是这已经是在他们十几年来所受的教育中,努力过后的结果。
甚至,有的学生的高考成绩,是可以上本科的。

但本科的学费太贵,只好来上专科。

当一位学生在作文里,用“工业废水”来形容自己时,黄灯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沉痛。

作为一个同样农村出身的学子,又在十几年间,目睹了这么多批孩子的成长。

她明显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变化着。
03

答案?
黄灯说,自己写《我的二本学生》时,其实怀抱着一个更大的终极问题——
教育产业化以后
教育和那些年轻人的命运之间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节目里,许知远跟着黄灯回了一趟她在湖南的农村老家。
从她身上,去寻找一切变化的源头。
1992年,黄灯考入岳阳大学文秘专业,成为一名大专生,毕业后被分配到纺织厂工作。

在工厂时,她就很爱读书。
九十年代下岗后,她毅然开始复习考研,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再一路念到博士,成为一名教师。
作为一名70后,她能够深刻地感受到。
高等教育,是如何天翻地覆地改变了一个农村姑娘的命运。
许知远问她。
二十年前,你们读大学时,会有这种“工业废水”式的沉重与迷茫吗?
她斩钉截铁地摇头。
即使她当年高考失利成为了专科生,即使她后来下岗了。
但她总是对自己满怀希望。
你看我们读大学的时候

比如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
你对自己的这种期待
绝对不会用“工业废水”这几个字
成为老师以后,十几年来,黄灯又感受到了一种特别强烈的时空感。
在广州这所二本院校,06级学生,是不会为工作发愁的,也不会有人担心自己在广州扎不下根来。
但是到了15级时,学生们已经开始为offer焦虑,为广州飞起的房价担忧。
学生们越来越意识到一个现实。
与从前相比,大学的性价比变低了。

如今她还发现了一个特别显著的变化。
那就是学校里的男学生,很多已经不再追女孩子。

她私下找他们聊,这些男孩会说,
感觉自己没资格。
回想起自己那一代人。
肯定是没钱的,但是在追求异性的时候,却那么自信又勇敢。
用许知远的话说。

年轻人中,那种被遗弃感,缺乏意义感,似乎在变得更普遍。
很多事,他们仿佛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不可能。
于是不再对未来满怀期待又壮志凌云。
在和曾经的几个学生聚餐时,伟福说,现在好像大家已经把考公务员当成了最终的,最好的选择。
黄灯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大学生毕业时,有几个去考公务员呢?
时代的飞速前进,社会的翻涌变迁。
在最广大无力的普通人身上,影响永远是最显著的。
黄灯看到了这些变化,看到了那些沉默背后的故事。
但她坦诚自己无法给出解决问题的答案。
读者们急着想要的那个直给的,能改变现状的措施,解决办法,她做不到。
你就是看到了问题
但是你没有提出方法和解决的措施
我觉得这个我真的做不到
许知远接着问她,那你心中有个初步的答案吗?

黄灯想了想说。
找到自己。
她的确是这么做的——
先是替自己找到自己。

在节目中,黄灯回忆起自己念博士时,有一次回老家,父亲问她,你们这些搞文学的,整天到底在干什么?

她一时被问住了。
而这些年的教书生涯,或许也是黄灯逐步回答父亲问题的过程。
我真的觉得写作
其实是为了把自我建构起来
接着,替她的学生们找到自己。

当她发现,一批批经历高考来到自己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像是单一化的空心人。

他们在迷惘的困境里,渴望着一个逃出生天的标准答案,却愈发找不到答案。
于是。
她用写作,去复原他们本该丰富多彩的灵魂。
也用写作,作为一种带领他们对抗现实残酷与功利的解答。
最后,或许。

越来越多的黄灯出现,能让我们的教育制度,社会眼光,找到一个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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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M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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