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右二为作者父亲)
追忆我的父亲(二)
梅子|文
十一、
父亲一生爱读书,离休后将珍藏的一些中外名著,重新读了一遍。平日除了看书读报,没有其他活动,没有爱好,也不懂得锻炼。他们那辈人的特征,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没有了工作,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生活。
《古文观止》是父亲手头常读书。李密的“陈情表”,他能全文背诵下来: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
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父亲把对爷爷奶奶的愧疚,深埋心里几十年,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时日不多,发病的前几个月,我下班回家,常看到父亲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嘴里念念叨叨,他说过,这篇“陈情表”是他对父母愧疚情感历程的真实写照。
离休后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难以从工作的惯性中解脱,即使住院治病,也常常写稿子往省报市报投稿,有些采用,更多的退回来,拿着退稿信,眼里流露出是落寞的神情,父亲明白属于他和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远去……
让父亲感到欣慰的就是姐姐女儿的出生。这是父亲的第一个外孙女,她稍大些,父亲就推着小车带她去公园玩,有时不知疲倦地会步行到迎泽公园,那是不短的路程,父亲乐此不疲。
每次玩回来,都要给我们讲许多他和外孙女的事情。那时的父亲就是一个充满慈爱,充满生活乐趣,完全进入到放松的生活状态中父亲。
十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肝病隐隐地发展加重。从1979年离休到1981年11月去世。父亲住了三次医院。
第一次病重住院时,省里为父亲请了全省最好的消化道专家徐大毅大夫为父亲会诊。开始认为是胃病,通过检查,最后确诊为“肝硬化”,与长期营养不良与劳累有关。
父亲住进山大一院的干部病房,开始中西医结合治疗,由一位姓张的女大夫接诊。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父亲身体有了明显好转,一个多月后就出院回家休养。但中药不能断。
那时我总认为,父亲的病会好起来的,有母亲哥哥姐姐们,四处寻医问药,起码能得到很好的控制。但事与愿违,在父亲得病的第四年,打破了我的幻想。
11月份,天气降温,非常寒冷。一天下午,父亲说身上和嘴里燥热得难受,想吃个梨。家里平时为父亲备有一些简单的水果。母亲把梨洗净让父亲吃下,吃过后说舒服点了,然后躺下休息。
冥冥中,我的心一直处于忐忑惶恐中,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仿佛意想不到的事会突如其来地出现你面前一样,可又说不出是什么。
那天晚上父亲休息的早,我们也上床睡觉。熄灯后,我瞪着两只眼,小心听着里屋的动静。父亲不时轻咳几声,是长期抽烟落下的毛病。他一会儿出来上卫生间,不一会又出来上。我的心已按捺不住咚咚跳得非常厉害,感觉到事情不妙。
果然,父亲第三次上卫生间时,母亲跟了过去。一会儿母亲回来对我们说,你爸便血,我陪你爸上医院去,你们好好睡觉。我和妹妹哪还睡的下,颤抖的手三下两下穿好衣服,等候在那儿,惊恐地看着母亲。母亲说,你们好好睡,我陪你爸去去就回来。母亲是在安慰我们。
父亲病的这些年,母亲成了半个大夫,她懂得,肝硬化最怕的结果就是大出血,一旦出现征兆不可逆转。那天晚上,父母出门赶上最后一趟4路公交,去了山大一院。
进了医院,父亲被送进抢救室,第二天严重到上吐下泻,经过抢救,父亲的病情暂时稳定,胃部已插上止血管,不能进食,身边需要二十四小时有人照顾。
我们姊妹开始分工,姐姐的女儿还小,主要照顾孩子与母亲,妹妹给全家人做饭,忙家务活。姐夫,大哥和我,主要照顾父亲。我在白天去医院,姐夫在晚上,大哥不定时的顶替我们。全家人安排有序,想尽最大的能力挽救父亲,出现奇迹。
住院的前两天,因为用过药,较稳定,虽不能进食,输的药物和营养液体起了作用,白天还能坐起来说些话。张大夫看到父亲精神稍好一点,就主动与父亲轻松地聊聊天。
之后我明白,父亲也感觉到自己这次凶多吉少,那天与张大夫说了很多,说到他这一生的不易,说到他不怕死,但放心不下两个未成家的女儿,我在一旁为父亲能说这些话感到高兴,可听到他的担忧,不由地自责,我一时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在父亲和大夫面前哭起来。
说到家庭的事情,父亲对张大夫说:张大夫,恕我直言,你是尽职尽责的好大夫,可也要多考虑个人问题,要赶快成个家了,你看,像我老了病了,全靠老伴和孩子们来照顾。
张大夫听后,脸有些微红,她说,您病重还关心我个人的事情,我太感动了,我会好好考虑的。这位女大夫,戴一副金丝眼镜,短发头,知性优雅,四十六岁还是单身,父亲看病的这四年,与她打交道多,知道一些她的个人情况。
住院的四五天后,父亲几乎不能再坐起来。这次发病,不能进食,水也不能喝,嘴唇起了一层层干皮,痰也稠的咳不出来。
开始,大夫说尽量不要上吸痰机,只是不定时的上一下喷雾,湿润后,再人工拿上棉棒帮助父亲清痰。所以不管轮到谁照顾父亲,主要任务是不停为父亲清痰,用棉棒湿润嘴唇,还要与父亲说话,即使父亲不说不听,我们也要说。
那时我怀着满满的信心,等待父亲好转。轮到我白天在医院,我会和父亲说许多话,希望他能与我回应,希望他能说几句,那时我就是不相信,父亲的病会治不好,怎么能治不好呢,父亲怎么会离开我们,这都是不可能的事!
第七天的早晨,我一到医院,就让一夜未合眼的姐夫赶快回去休息,整整一个星期,他每晚都是在医院,彻夜不眠地服侍在父亲身边。
姐夫走后,我给父亲清过痰,父亲精神很好,和我说了些话,起身将身体靠在床头上靠了靠,一会儿说累了,又躺下。这时我发现,因为睡了一星期,很少挪动身体,关节挤压的红肿。我认为这个问题好解决,只要父亲精神好,就有希望。至于红肿,回家做几个小棉垫,父亲睡觉躺着的时候,垫在红肿的地方,帮助父亲多翻身活动就可以消除。
正好,下午大哥过来,我立刻骑车回家,告诉母亲,我爸精神很好,今天说了许多话,还坐起来了呢,就是需要几个小垫子,全家人七手八脚就很快做好,我拿起这些垫子,满怀希望骑着自行车就往医院赶。
记得六点左右,大冬天,天已黑漆漆的,但一路上我充满着希望,感觉不到寒冷,一心想着父亲今晚用上这个小垫子,一定能睡的更舒服些。
可当我兴冲冲赶到病房门口时,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护士,大哥见我来了,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恐怕不行了!我瞪大眼问,什么不行了?盯着大哥看了半天,然后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向病房冲去,被大哥和一个护士给拦下,我欲哭无泪,悲痛欲绝地蹲在病房前的走廊里,站的力气也没有,感觉天塌下来的无助恐惧。
半个小时后,噩耗传来,父亲真的离我们而去了。这时的我,找到那几个小垫子,好像反而冷静下来似的,走进病房,看见父亲就像在熟睡中一样,我把棉垫给父亲垫在红肿的地方。我整个人在崩溃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道大哥怎样与医院商量的安排,不知单位家人都是谁赶到了医院。
十三、
那几天下了场大雪,冰天雪地。第二天清晨,父亲被几位老战友从太平房抬出往灵车上放的时候,失声痛哭的我,挡在灵车门前。
不能让父亲走,不能让父亲进入那冰冷的世界,父亲还没有好好过几天舒心无忧的日子,还没有好好享受生活,就要到一个无情的世界去。刚刚二十六岁的我,怎么能没有了父亲……
现在想,安静的送别也许是对故去亲人的祈祷与祝福的一种方式。离开,不是消失,不是没有,而是一种重现!
随后在为父亲开追悼会的事情上有了分歧。父亲1959年的处分,虽口头早已撤销。因没有正式文件,对59年的事情难下定论。于是追悼会搁置下来。母亲坚持要有明确的定论,才开追悼会。
母亲和姐姐,找有关部门协商,父亲的老战友都帮助我们,与市里到省里的各部门协调,最后拿出定论,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有关父亲58年的事情,是这样说的。
(这段文字是对作者父亲五八年处分的重新定论)
十年后,在二哥的操办下,我们送父亲回归故里。
十几岁的父亲,怀着理想与梦想,远离家乡,六十多年后归故里,已是一盒骨灰入黄土。
那天上午阳光灿烂,父亲的儿女们,父亲的孙子及孙子的儿女们,还有乡亲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绿树环绕中的良楼沟村最大一块墓地前,鞠躬默哀。沁水湖掀起的微澜,是我们深深地祝愿,愿父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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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梅子,五零后,汾河边长大,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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