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弗兰岑在以前的作品中经常嘲弄父母,但在新作《十字路口》中没有取笑任何人。
文 | 苗炜
多年前,《时代》周刊把乔纳森·弗兰岑放到了封面上,封面文章中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说他想写出那种“伟大的美国小说”。
何谓伟大的小说?我记得杂志上是这么说的——写得很广阔,以至于每个读者都觉得自己被写了两笔似的。
他的《纠正》写的是美国中西部一对老夫妻,盼着三个儿女回家过圣诞节,但三个孩子都在应付自己狼狈的生活,大儿子被老婆孩子弄得焦头烂额,二儿子失业,没钱付房租,吃饭都成问题,小闺女本来有稳定的工作,却跟自己的老板和老板的老婆分别上床。
美国著名小说家乔纳森·弗兰岑(视觉中国供图)
这故事让我想起赵本山和赵丽蓉主演的电影《过年》,家中长辈想着儿女幸福,儿女却跟父母有很深的隔膜,无法交流。那时候我对家庭题材不是很感兴趣,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也心存偏见。看了个大概,就把《纠正》放下了。我觉得这个作家不够酷,但还是买了他的各种书,小说《自由》、随笔集《如何独处》和回忆录《不适区》。
阅读兜兜转转,等我对家庭生活有了更多的经验,在心态上更接近现世安稳的老人,更疏远玩世不恭的年轻人,我倒喜欢上了乔纳森·弗兰岑。我们看《纠正》中的妈妈都在念叨什么——邻居家那个小伙子发财了,盖了大房子,开派对吃的是鲜虾金字塔,你在纽约租的房子还不如人家的厕所大。你找到好工作了吗?你什么时候结婚啊?你为什么要离婚?你老婆孩子跟你一起回家过节吗?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家庭故事中有许多意蕴丰富的潜台词,一个人说出一句话,另一个人接了一句茬儿,字面意义背后还有好多没说出来的话,比如《纠正》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妈妈喝干杯子里的酒,对女儿说:“我还有一件事真的需要你帮忙。”
女儿丹妮丝略顿片刻,才礼貌而热情地接过话茬儿:“什么事?”这种踌躇不决的神情证实了妈妈久已有之的看法,她和艾尔抚育丹妮丝不知什么地方走了弯路,没能向他们最小的孩子恰当地灌输豁达大度和乐于助人的意识。
这是家庭故事中暗流涌动的一面。妈妈说,我有一件事真的需要你帮忙。女儿心中想,喔,拜托,千万别提什么太出格的要求。她回答稍微迟缓了一些,这个迟缓大概是一秒或两秒,但已经把心中的抗拒表达出来了。
妈妈读出了女儿的抗拒,她的反射弧更长,想到自己是怎么教育女儿的,女儿不够豁达不乐于帮助父母,是她早年的养育出了问题。当然,女儿也明白妈妈心里的念头,可她并不在意,女儿知道自己延迟一秒作答会让妈妈心中不快,可她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有意让妈妈不快,她抽出时间来陪妈妈吃一顿饭,是想让妈妈快乐的,但不知为啥,她还是会用延迟一秒作答来给妈妈心头添堵。家庭戏的麻烦就在于你要把这些潜台词全表达出来。
《春潮》剧照
我想,对家庭生活稍稍有点儿经验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家人去环球影城玩,本来该高高兴兴的,可心里忽然有一股怨气,别人都买了速通卡,为什么你不舍得花几百块钱省去排队的麻烦,明明是我来陪你玩的,可为什么你没有耐心;春节一家团聚,妈妈期待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得到及时而热烈的反应,可你就是有点儿迟钝,就是要慢半拍。
为什么你的焦虑不能讲给父母听呢?因为他们只会让你更加焦虑。再说他们可能只想听到好消息,他们的生活经验已经无法应对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可他们对这一状况还半信半疑。
《比海更深》剧照
美国作家安·泰勒曾经说,和家人相处时间的长短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忍耐力。弗兰岑的《不适区》中有一段正好回应了这句话。哥哥汤姆离家出走,几天后回来了。乔纳森说,我本希望家里平安无事,但汤姆这一跑一回,让家里人不由得自问:为什么我们要在一起?
是啊,为什么我们要在一起?“为什么”这个问题就是个漩涡,可以一直不停地追问下去,要回答和思考这个问题会让人崩溃,所以孩子才会问为什么,大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漩涡。
《小谢尔顿》剧照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有血缘关系?但爸爸妈妈本来是陌路人,结婚多年,养育了一个或者三个孩子,孩子大了就不再听父母的安排了,他们要独立了。父母老了,孩子成家了,再聚在一起,能有多长时间呢?住得近,每星期回家看看,吃一顿饭;住得远,每年回家两趟,说话小心翼翼。
和家人相处时,儿子忍耐父母,父母也看不惯孩子,也要忍耐孩子,告诫自己不要唠叨,到分别的时候,父母会想起孩子还小的时候,想起把孩子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可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一家人变得生分了?时间是黏合剂吗,能让一家人经受风雨?时间是腐蚀剂吗,慢慢败坏一家人骨肉相连的纹理?在乔纳森·弗兰岑的小说中,时间大多是以腐蚀剂的样子存在。
《都挺好》剧照
弗兰岑回忆妈妈时,语调中颇为嘲弄。他写妈妈病重,安排要跟所有的朋友好好告别,说她最后两年非常关心自己所住社区的房价,盘算自己的房子能卖多少钱。“这是她一生中最成功的投资,儿子并不是一个比爸爸快乐十倍的人,孙子也不可能接受比她好十倍的教育,一生中除了这处房产,还有什么更好的投资呢?”
2010年,《自由》出版,还是一连串家庭故事,弗兰岑的嘲弄口吻在这本书中很轻微。2021年10月,弗兰岑的新小说《十字路口》出版,他说:“我对书里的任何人都不刻薄,我爱所有的人物,没有取笑任何人。我接纳他们原原本本的样子。我想我妈妈会欣赏这一点的。”
乔纳森·弗兰岑的新作《十字路口》(视觉中国供图)
《十字路口》在上世纪70年代伊利诺伊州的新景镇上展开,鲁斯·希尔德布兰特是镇上的一名牧师,他爱上了一个寡妇,他和妻子玛丽安在25年的侵蚀之后关系变得不那么稳定,他的几个青春期孩子,正面临着各自的道德困境。这是作家60岁之后动笔写的三部曲,后面还有两大本,大概会一直写到希尔德布兰特夫妇的一群孙子们。
一般来说,我们还是喜欢看与自己和解、与家庭和解的故事,就像北岛诗中所说的,“和人类言归于好吧,我的歌声”,或者像罗大佑所唱的,“我的家庭,我诞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时期最美的时光,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归去的方向”。
现实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和解故事。里根总统曾经有一个叛逆的女儿,在《花花公子》上拍摄了一张裸照,处处跟父亲作对,她说,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期心理延续得特别长。延续到她50岁,里根患了老年痴呆症,这位叛逆闺女回到了爸爸身边,还写了一本回忆录来描述这段时光。现实生活也有永远无法和解的故事,伍迪·艾伦的儿子看起来还是不会和他爸爸说一句话,伍迪·艾伦和米娅·法罗斗得你死我活,好像是为了给现实生活增添讽刺意味。
从上帝把亚当和夏娃逐出花园的那天开始,人类故事就离不开家庭疏远这个主题。希腊神话中有,莎翁戏剧中也有。康奈尔大学一位社会学家和老年学家在《断层:破碎的家庭及如何修复》中说,在1340个成年人样本中,27%的人与亲属疏远——包括10%与父母或孩子疏远,8%与兄弟姐妹疏远。书中估计,目前近20%的美国成年人处于疏远状态。
这些统计数据中可能包含着许多悲剧性的故事,被家庭拒绝或决定跟家人不再来往,可能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之一,疏远的关系会被时间冻结。
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第52期)
排版:西西/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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