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男人视角看问题 在爱中成长
写在前面:
这是我三年前写的文,在子鱼的公众号发过,今天头条是讲我和郑姐的故事,我想干脆就把我和老师的故事也再发一下,读过的就不用读了,没读过的,读完你会更了解卯叔是怎样的一个人。
文 | 卯叔
很多读者问:卯叔,你现在在哪个城市?卯叔在祖国伟大的首都北京呀!卯叔你学习那么渣,是怎么混到北京的呢?是的,卯叔大学毕业时没有得到留京名额(97年),但又特别想留在北京,怎么办?考研。研究生毕业是一张通行证,你想留哪里工作都可以,政策不会再限制。
考研考哪个学校呢,北大清华?算了吧!我的目标是考上能留北京,又不是将来救民济世。再说,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怎么可能去跟那帮学霸竞争呢!保险起见,就考一个普通的学校吧,选个热门一点的专业,将来好找工作就行。热门的专业是什么?当然是经济啦!但是考经济,卯叔的数学又渣渣,这个梦怎么做?天无绝人之路,卯叔收集十几所高校的硕士招生简章来研究,发现竟然有一所大学,它招的经济专业研究生,不用考数学。对,就它了,报名。
卯叔的学习不太行,但运气很行,将将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考上了这个专业。考上以后,就分导师。与其说是分导师,不如说是给导师分学生。我最后一名,谁也不愿意要我,最后就分给了王老师。
王老师就是我所说的呆老师,他是个自由主义者,信奉自由,自己追求自由,更恪守留给别人自由之原则。所以,别的导师自由选择之后,他再“自由”地选择了我。
跟着王老师,太好了,很自由,他不怎么管我,这正对我的胃口,符合我的需求。是这样的,大学毕业,就不能再伸手向家里要钱了,这是我给自己定的原则,所以呢,读研就得去打工,自己挣钱交学费,养活自己。卯叔数学不好,但文学还行,所以当时就去给书商攒书,攒一本书书商给两三千块钱,一学期攒两本也就够开销了。
但钱这东西,多少总是嫌不够的,所以就接了书商很多活,这就挤占了学习的时间,所以就经常旷课,逃学。
不光我逃,别的同学也逃,所以不久,系里就要整风,准备杀个鸡来骇猴。我课逃得最多,又是分数最低考进来的,所以,我就是那只要宰的鸡。
王老师找到我,对我说:你天天不来上课,他们怨我不管你。说实话,你也不是我主动要的,是他们分给我的。他们怨我,我还怨他们呢。现在他们讨论要开除你,问我的态度,我的态度是,留你我不反对。但你要注意,以后遵守规则,但如果他们要开你,我也没办法。
我听了惊出一身冷汗,不来上课竟然这么严重!连忙向王老师道歉,表示以后有事请假,绝不旷课,也不迟到早退。(说来惭愧啊!这是我第一次有规则意识。)
王老师说:那你还得去找找他们。
于是我去找系主任,系主任对我去留的态度模棱两可,我去找班长,让班长给我出主意,班长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学习委员也在旁边,学习委员是女生,大概比较富于同情心,见我着急可怜的样子,拉我到一边,悄悄对我说:你去找施老师,咱们系的事施老师说了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施老师是系里的大王。
这个施老师,就是我说的圆滑老师。
怎么找施老师呢,去送礼?我真不会。我觉得“礼”是情之所至送的,正如诗经所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因为利益和逃避惩罚去送,我感觉不知道脸往哪放,心往哪搁。另外我觉得,让老师收礼而放自己一马,也是对老师的污辱。
所以我决定另辟蹊径。
当时,国家正提出来要搞西部大开发,我决定去找书商,让他出版一本关于西部大开发方面的图书。这个书商也狡猾,一看我是有求于他,说出版可以,但是这种书不赚钱。我说稿费我不要。书商说可能还要赔,我说真赔了我来补。这样书商同意了。
这时候我也开始意识到,由于我住校外,与同学接触少,我差不多就是游离在圈子之外的人,就像这一次,要不是学习委员见我可怜告诉我系里的人事情况,到现在我都还抓瞎呢。所以,我要借这个机会,融入到同学当中去。
我去图书馆找资料,拟出图书的提纲,得到书商的认可后,我去找同学,请几个同学与我一起编。
编得差不多时,我去向班长要施老师的电话和地址。班长归施老师带,他知道施老师的住址电话。但班长很警觉,问:你去找施老师干什么,有什么事?我说,我们编了一本书,是与我们专业紧密相关的图书,想请施老师给我们写一个序。班长问了施老师,施老师说先把提纲给他看看。班长帮忙拿提纲和部分书给去给施老师看,他看了后,让我们去他家里找他。
几个参与编的同学兴高采烈,比我还高兴。就我傻乎乎的,一直不知道施老师是谁。原来施老师是我们学科的创始人,这个学科的所有老师,都是他招进来的。他是一级教授,所以到了退休年龄还可以带研究生。最厉害的是,他还是学校职称评定学术委员会的权威,对老师能不能评上教授,有一票否决权。
施老师很威严,系里的老师们都很怕他,更遑论学生,个个见他都恭恭敬敬,一般都不敢主动去找他。现在有我这么个愣头青带队去,相当于一次探险之旅,所以个个既紧张,又高兴。
施老师就在学校家属院住,倒是很近,但是有三道卡,一道是那个楼单独设了个门,一道是单元门,最后一道是他家的大门。看来我是对的,如果我要提着礼去找施老师,那真的是“门”都没有。
传言施老师很威严,但在我眼中他却是很和蔼。他住二楼,我们按了单元门,走楼梯上去,他早打开大门在门口迎我们。我们进去后,让我们坐下,亲自给我们倒茶,有女同学去拦他,替他代劳,他还不让,说我们是客人。他把倒好的茶都放在茶几上,让我们自己去取,然后问,谁是 xx 卯,我说我是,他让我坐到最靠近他的地方去。
几下寒暄后,他拿出书的提纲,给我们讲哪些需要修改,哪些需要补充,最后和我们握手送我们出来,叮嘱道:这本书很有意义,一定要好好编写。对了,他还特意让我记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遇到问题随时可以找他。
出了大门,我们个个欢呼雀跃,这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有一个同学说,哎,忘了给施老师带礼物去。另一个同学说,你想找他骂呀?上次教师节,系里老师去看他,给他带了礼,全部被他扔了出来,还被他骂一顿,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没有一个成果,给我带来一堆水果,糊弄我啊?以后来我这里,谁也不许带东西。
我的心里非常高兴。
我们编书得到施老师支持的事很快就传出去了,有一个参编的同学说,第二天系主任就到宿舍来问这件事情。我心里想,怪不得现在系主任见到我,对我那么客气。
要开除我的事,没有人再提了。我不再迟到早退和逃课,王老师也接纳了我,把我叫去他家里,送给了我几本书,让我认真读。其中一本是他的,他说他的书翻翻就可以。
其他几本我都没认真读,那些生涩的文字,我读两页就觉得头大。王老师的我倒是认真读了,觉得他写得蛮好的,运用西方经济学的理论来分析中国西部落后地区的经济现状,给出了药方。
编书的事在继续。当我告诉施老师,书的初稿已经出来了,想请他审阅,并请他帮写一个序。
这次他叫我一个人去找他。
没有众人壮胆,我还是有点紧张。其实紧张的真正原因是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有那么多的头衔,那么高的地位,他带的学生那么的厉害,据说有的已经是省部级高官,而我,算个什么呀?
但是我一见到他就不紧张了,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感觉,大约是因为,心心相通。他是老头子,我是小毛孩,但并不影响我对他所思所想的理解,当你完全能够理解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职位有多高,光环有多重,你都会在心里惊叹和宽慰:原来他也是这样子的。
但是这次交流,出了一个大大的 BUG 。我也是耍了小聪明,因为我听同学说,王老师也是施老师的学生,施老师是极看重王老师的,原来准备让王老师当系主任的。我心想,我在王老师名下,王老师又宽恕了我,我有机会,应当在施老师面前美言王老师几句。王老师既然是施老师的学生,美言他的学生,施老师应当也会高兴。
这是几方共赢的事。
我向施老师汇报完书稿的情况,瞅准机会,就把话题转向了王老师的书。我说,王老师的书写得真好!我准备把心里早就想好的一二三四五说一通,结果,一条还没说完,就被施老师打断,他忽然怒气冲天:王xx,他的书你不要看,他写的是什么呀,误人子弟!
他把我带进他的书房,从书架上熟练地找出王老师的那本书。都等不及拿到客厅和我说,站在书柜旁就翻开,我瞥见书的扉页上写着“敬请施老师批评指正”字样,他接着翻,翻到前言的第二页,我见第二页上有一段字下面画着又粗又红的一条线。施老师指着那句话给我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他在书前言里写的,这是什么话!
他进书房忘戴了眼镜,就把书拿远远的,用手指指着那段用红笔画的话,读给我:
我不愿意学某些人,从马克思那里寻来只言片语,断章取义,作为自己理论的依据……
施老师怒不可遏,几乎是吼着说道:王xx,忘恩负义,他这么来嘲讽我!
哦卖糕的,我原来以为那是个甜饼,原来是个地雷!
施老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停顿了一下平息下来,跟我说,马克思主义是正确的理论,现在社会上认为马克思主义过时了,这是无稽之谈。我们的党章不还是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吗?我们的国家建设,依然是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指导下进行,西方经济学只是补充。
我连忙应允,是的,是的。
我想起了考研时我几乎背下来的那本书,那是施老师写的我们这个学科的开山之作,最重要的是马克思的八句话,而全书也是分八章,每一章其实就是论证马克思原话的真理性、正确性,然后引申到学科建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怪不着老头子生气呀,原来是要挖这座新学科大厦的墙脚。
后来,我又把这个事情告诉王老师。我还记得当时王老师的表情,他脸有点红,有点尴尬,但他辩解道:我不是在说施老师, 我是在说当前普遍的一个社会现象。
后来渐渐我了解到,这个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王老师觉得,一个真正的学者,就要学会批判,不能迷信权威。他写那段话,确实不是针对施老师,但施老师是离他最近的学术权威,所以在批判思维的引导下,写出来的文字,自然就映射到了施老师。而施老师以为这是王老师故意嘲讽他的。就这样,梁子从此结下了,师徒反目成仇。
那时候王老师三十八岁,已经具备了评正教授的资格,也参评了,但没有评上。
十年后我去看王老师,我想问他评上了没有,但又不好意思问,结果他自己说了他当时的境况。他说,他特别怕别人请他去参加学术会议,但因为他发表文章的观点独到,很多会议主办方又点名让他去。我问他,那还好啊,为什么要怕。他说,人家安排在前面发言的,都是名校教授,有一长串的头衔,有的还很年轻。而他总是被安排在最后一个,一介绍,xx 大学的,学校就不霸气;再一介绍,还是副教授;再一细看,还是个老头子,一辈子连个教授都混不上,有什么可听的?所以,当我还没开嘴,参会者就纷纷起身去上厕所了。你说尴尬不尴尬?
去年去看他,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他已经认命,他说,副教授也已经很好了,钱也不少拿,还有大房子,我这个房子已经值一千万了。
还说:你师母那么折腾,最后有什么啊!全靠我有这套房子,要不然回来都没地方住。
王老师的呆,一是体现在他追求真理上面,为了坚持他认为的真理,比我还呆二百倍。二是体现在他对待师母上,简直是可歌可泣。
王老师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追求师母,但师母那时候看不上他。师母是藏族姑娘,个子高,很漂亮,王老师出身农村,家里有点穷,个子有点矮。所以尽管王老师来自发达的广东省,师母来自落后的西藏,但师母看不上王老师。所以,师母最早是嫁给了别人,还跟别人生了女儿。但是王老师一直不放弃,一如继往地对师母好,他痴在原地,默默等待。
后来师母与前夫有了矛盾,一气之下便离了婚,来跟王老师。师母准备跟他时,问他:我这么个好强的女人,将来要是比你强,你不怕别人说你闲话吗?
王老师回答说:你再强,不也是我老婆吗,我怕谁说?
又问他:我已经有女儿了,不想再生二胎了,你能忍受吗?
王老师回答:那不正好吗,我不但得到了你,还捡了个女儿。你的女儿不也就是我的女儿吗?
师母很满意,于是就嫁给了他。
这都不算什么。问题正是出在我读研究生那年,那一年师母得到一个跟团去美国讲学的机会,于是就带着八岁的女儿一起出去。这个好强还好冒险的藏族女子,去了以后竟然带着孩子偷跑掉,没有跟团回来,留在美国了。
因为是这种原因留在美国,所以师母也不敢跟国内联系,也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想,总之出去后的十几年,王老师一直没有师母的音讯。但王老师就在国内一直等着,等着。
有一次教师节,我们几个学生请王老师吃饭,因为我们都结婚有孩子了,所以在婚姻问题上跟王老师也没有太多顾忌。其中一个女同学直接问他:王老师,这么多年了,您不寂寞吗?您从来没有让女人来陪过吗?要不我给您介绍,比师母还要漂亮的,包您满意。
这时候王老师脸又红了,老男人脸红更加可爱,女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学生们笑他,他脸更红,嘴巴动了动,但没有说得出话来,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终于有点结巴地说出话来:你们别开这个玩笑,我是有妻子的。你们看,这就是你们的师母。
女同学不依不饶,更加笑道:我们知道您有师母,但这都整整十年了,师母也不跟您联系,说句不好听的,她还在没在这个世界上都不知道了!
他摆摆手,说:“不要说这个事不要说这个事,这个事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清楚。”
我见大教师节的让老师难堪不好,我们当着笑话看的事,其实王老师非常认真,所以就帮着把话岔开。
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有一次他跟我解释说,他说其实师母没回来也挺好,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专心做学问。他指着书房里的那一排排书,让我去任意拿本,他都可以给我讲里面写的是什么内容。
前年,施老师不幸去世。我去参加施老师的葬礼,又见到了王老师。
去向施老师告别的人不少,除了系里的老师,都是他的学生。我是唯一个硕士研究生,排在人群的最后,王老师也跟我站在最后。与施老师告别的人,前面的人都是鞠躬,我也鞠躬,然而令我猝不及防的是,王老师扑通地跪了下去,给施老师磕了三个头。我看见他泪流满面,我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施老师的名声后来不太好,说他后来招博士生,都是招那些当大官的,录取只看官阶大小,不看学术能力。这些嚼舌头的人,他们哪里懂!
我当年编那本书,后来施老师也没有给书写序,而是把我推荐给大经济学家、邓小平同志的秘书于光远先生,让我去找他。于光远先生在他的四合院里接待我,他把近期发表的一篇文章送给我,作为代序。我记得施老师交代我,用人的文章,要按规定支付一定的稿酬,这是对作者的尊重。我按施老师说的做了,但于光远先生没有收,笑问:这是施老师的意思吧?这个事你不用听他的。回来我转告施老师,施老师说,支付是应该的,他不要是他高风亮节。
但是,后来施老师奖励我们五千块钱,又要求我们必须收下。
他跟我说过他跟于光远先生交往的好些往事,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学科,是在于光远先生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他和于光远先生,有患难之交。
一个学科的建立不容易,要发展更难。
到后来,一些不懂的人,纷纷要求考这个专业,也要考数学,对于校内持这种观点的老师,施老师直接怒骂,对于外人,他坚决反对,所以这个经济学专业,一直不用考数学。因为不用考数学,所以很多司级以上干部想读经济学博士的,就选了这个专业,投到施老师名下。施老师的名下,出了好几个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
人们嗤之以鼻于施老师只收当大官的学生,施老师又岂能不知这暗含着被人讥讽耻笑的风险?但他无惧,或者说惧而坚持。为何?经济学是一门实践性学科,要把学科理论付诸实践,谁可以?无职无权的书呆子们可以吗?学科理论再完美,没有实践去证明,永远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空中楼阁。而我们的官员主政一方,能把当地的经济搞起来,不就证明了这个学科理论的正确和强大了么?只要能让学科不断发展壮大,不断获得名声,这点讥讽和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施老师,王老师,都是我尊敬的老师,他们都有缺点,但丝毫无损他们的纯粹,他们的学术观点截然不同,但都因为品性纯粹而崇高。
今日教师节,谨以此文献给已经赋闲在家的王老师, 献给长眠地下的施老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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