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帖子,将骆华忠推到聚光灯前。
一个月前,他发了篇名为《躺平即正义》的帖子,分享两年来的“躺平”生活:不上班、低消费、家里蹲。“躺平是我的智者运动。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
帖子以难以预料的速度红了起来,“躺平学”横空出世。
事实上,“躺平”早已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甚至席卷全球。它以不同的名义进入公众视野——
从欧洲的“尼特族”、韩国的“五抛世代”(抛弃恋爱、婚姻、生育、人际关系、购房的年轻人),日本的“低欲望社会”,再到近年来被热议的“城市蹲族”。躺平成为其中的共性所在。
这些现象似乎印证了哲学家鲍德里亚的预言:
一种回缩的、逆行的、退化的价值突变被年轻人青睐,他们宁愿不再奔跑、不再消费,也不再以任何代价获得自由。
不久前,「最人物」与“躺平学大师”骆华忠聊了聊,试图从他的故事里,了解躺平的脉络。
“我选择躺平,并非因为懒惰。”骆华忠如是解释。
采访到下午6点多,室内昏暗,没有开灯。
骆华忠习惯了不常开灯的生活,一部分原因是节约电费。他的房间整洁干净,被褥叠得齐整,窗帘是拉着的。或许是因为不常开窗,房间里能闻到头发油脂的味道。
骆华忠说,自己是个性格孤僻的人,朋友不多。他的人际关系根植于虚拟世界——朋友大多是在贴吧和论坛的“小圈子”里相识。
骆华忠在贴吧里发躺平的图
贴吧和《传奇》游戏是他从中学时期持续到现在的爱好,尽管在如今的网络世界里,两者显得有些式微,不合潮流。
贴吧里,很少有人叫他“躺平学大师”。他更广泛的外号是“上尉”和“批话家”。
前者来源于一场声势浩大的网络战争,两个论坛发生了矛盾,他出来号召贴吧里的人反击,“现在是战争时期”。
后者是因为他喜欢在网络上分享大段的内心独白,吧友开始称他为“带哥”(大哥的谐音),时间一长,就喊他“批话家”,说他的文字是“瘸腿民哲”。
骆华忠对哲学略显痴迷。在对话里,他时常提及伊壁鸠鲁等哲学巨擘,他将“躺平学”视为一次“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是“社会冲突论的一种实践”。他谈到钢筋水泥世界里的虚无,讲到内卷和农业文明的优点。
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总是隔了一层。
现实中,骆华忠30岁出头,住在风景秀丽的浙西乡村。他家位于杭州市下辖的建德市的一个小村子,青山连绵。
他住在一座三层楼的自建房里,二楼是属于他的空间,这里少有人来,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个塑料衣柜贴墙放着。
骆华忠居住在二楼的房间  图/大咸
他交情最深的朋友是一名叫胡彦木(化名)的家乡同僚,他们的人生轨迹有着诸多重合:年少时在酒吧打工相识,都爱玩《传奇》,一起去北京找工作,又回到建德开移动营业厅。
后来,他们的人生出现了岔路口。骆华忠花了10年的时间,行走于大都市和小工厂之间,尝试了不下7种工作,没有一份工作的持续时间超过2年。最后他选择躺平,结束了漂泊的生活。
胡彦木则扎根在营业厅,没再离开过小镇。他有妻子和2个女儿,购置了一套商品房,在还房贷。他的店离家只有700米,父母都住在小镇上。
“我看了那个帖子,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没看两句我就关了。”胡彦木说,他羡慕骆华忠的自由和洒脱,但他们是不同的人,“我不会成为他。”
他为骆华忠的人生感到惋惜:“他小学到中学成绩都很好的,会写东西,如果当时没沉迷游戏,好好读书考大学,现在应该是一名优秀的文科生。
骆华忠给出了几乎一致的答案。“前几天我去他店里给手机换电池,他问我为什么不长长久久地做一份正经工作,我知道他是出于关心,只是我们理念不同。我不能成为他。”
骆华忠 图/大咸
《大西洋月刊》里有一段常常被引用的话:
对于大部分的中国青年而言,成功的公式仍然未变:刻苦学习、努力赚钱、成为‘房奴’、尽早结婚,最后生养子女。然后看着这个循环重复。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这些目标难以实现,接受局外人的身份可能是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生活下去的办法。
骆华忠在帖子里呼应了这个说法:“一切后天赋意的概念在我这里都要重新评估价值。”
以下是他的自述。
帖子好像是火了。
有人来找我说要用帖子的截图,六七家媒体来找我采访,我觉得都是自媒体吧,我不常看新闻。
我这两年都在躺平,工作时间加起来不到3个月。运动是我一直在坚持的事情,我房间里有沙袋和哑铃,天气好会选择爬山。以前还会打《传奇》,通过卖装备来赚点钱。
我喜欢游泳。骑电动车30分钟,可以到新安江。这是一个天然游泳池,水很清澈,附近就是农夫山泉的生产基地。我一般在上游游泳,水不深,差不多可以没过一个人。潜下去,眼前就是一片绿色,水草的颜色。
骆华忠经常游泳的地方   图/大咸
我的生活,是伊壁鸠鲁过的“清水扁豆”式的生活。

一日三餐我基本都吃面条,5元能买4份大碗的面。没吃完的话,我会留到下一顿。我每个月的花销就是食物和水电费,费用我自己出,每个月200元左右。构成快乐的要素并不昂贵,一顿饭只要有面包、水就够了。
生活主要还是靠之前工作留下的存款,有5万元,现在还没花完。
我做事慢,也喜欢慢节奏的生活。我喜欢的电影也是慢镜头的,像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慢的东西,是极具个人色彩的
躺平之后,我拥有了更多的时间。时间,是追求快乐和幸福的成本。我花更多的时间去旅行,存上几千块,我就背上行囊到处走走,做一个世间的观察者。
没躺平之前,我就喜欢旅行。2016年,我和朋友骑行川藏线。25天的时间,我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和风景,那次旅行改变了我很多,我渐渐爱上在路上的感觉。
旅行中,总有很多意外和惊喜。我们从不做旅行攻略和准备,随遇而安。有一年,我去了云南大理,有一群驴友提到要去玉龙雪山脚下的雨崩村,我们跟着徒步前往。
骆华忠在旅行时的照片
那应该是我旅行中见过的最美的地方。这是一个原始村落,没有太多被开发的痕迹,能够远眺雪山,就像一个世外桃源。
今年,我们再度踏上了川藏线。我旅行都是穷游,出行都坐绿皮火车,30多小时的硬座。时间久了,旁边总有一些位置会空出来,连着3个座位的话,我就会躺着睡一会。
从康定出发去新都桥,因为高反导致胸闷,我们决定提前返回。旅途中,没有什么是一定要完成的,随心就好。
2019年,我才有了躺平的想法。
中学的时候,翘课逃学都做过。那时候,网游在国内掀起了一阵潮流,我整天都沉迷在《传奇》游戏里。后来职高也没读完。
18岁那年,我被家人介绍去了汽车喷漆厂当学徒,培训完能直接分配工作,包吃包住。
工作是这样的:车撞了,用原子灰涂料打磨填平,再喷底漆,上色烘干。原子灰有一种难闻的化学气味,工作一年多,我整天泡在原子灰的味道里。
为了摆脱化学气味,我去家附近的轮胎工厂应聘工人。这是一份简单的体力活,我站在流水线的最后一个环节,把送来的轮胎推过去,拉出内胎,12个小时在重复这个动作。上班回来,脚上都是水泡,腰也吃力。
2014年,我去了苏州,中介给我介绍了一家电子厂。一进去,我挺震惊的。那是一家特别大的工厂,看上去有上万人,每个人都在不停地高速运转。工人做得慢了,管理员就会摆脸色。我之前去的都是小店面,哪里经历过这个。没和中介打招呼,我就走了。
后来,我又做了许多营生,总觉得生活有路可走。我在酒吧里做了保安,在化工厂里当过化验员,想去北京闯闯,又被拉入传销组织,最后回了家,朋友想开移动营业厅,我去帮忙。
蹉跎下来,10年就这么过去了。
骆华忠  图/大咸
决定躺平前的最后几个月,我在深圳做保安。
2018年,我到了深圳,在一个叫“龙华吧”的贴吧里找工作。后来,我在里面看到了三和大神的事迹。
出于好奇,我去了三和人才市场。那个场景,我到现在也忘不了:有个人举着牌子说“谁要去卖血浆”,一堆人听到后围了上去,挤着说“我要报名”。就为了350元的报酬。
后来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在深圳前海区的商场里当保安。保安分白班和夜班,我是上白班的。穿西装、打领带,带个对讲机,在商场里巡逻。平时就是提醒电梯旁的小孩不要乱跑,把推婴儿车的孕妇带到直梯,看到哪里脏了,告诉保洁需要清理。工作没什么成就感,但也不累。
直到有一天,保安队的经理拒绝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面试请求,理由是他的年龄超过了40岁。我突然明白过来,保安吃的是“青春饭”,它在耗费掉人的青春时光后,就把人淘汰了。这不是一个安稳的选择。
工作了两个月,快到春节,我索性提了辞职。我坐着绿皮火车,16个小时的车程,从深圳回到了建德,心里没有对未来的担忧,只觉得轻松。
人为什么要工作呢?不过是为了谋生。如果不工作也能够生活下去,那“躺平”也不失为是一种选择。我保持一个最低消费的生活状态,但可以不用承受城市里的生活压力和压抑的工作环境。
后来,我与之前的保安同事还有联系。他们常年住在深圳的城中村里。逢年过节,他们也不愿回去家乡。
躺平之后,我也出去工作过,在横店当群演,演过躺尸。一次是2018年4月份,一次是在2020年10月。
横店离建德很近,坐车三小时不到。
这里人多事少,讲究“森林法则”,拼的就是报名手速。我加了16个群,每个群差不多有150个人。发通告是不定时的,会突然说要多少人,就按报名的先后顺序算人头。
我每天都在出租屋里等信息,我试过,屋子里的4G比WIFI快。我把报名信息复制在对话框里,一看到消息,就立马按“发送”。
多的时候在群里要一半人,少的时候只要四五个。但我每回都能抢到,不抢就没有工作机会。1个月里,有25天我都有戏演。今天演仙侠剧,明天演抗战片。有的剧组很缺人,我就早上演士兵,下午演被士兵打死的人。
我挺喜欢群演这种自在的感觉,想演的时候就报名,不想演的时候就休息,时间都由自己把握。
骆华忠扮演士兵的影视照
群演里也有等级划分。头部是“前景”,接着是武行,专拍动作戏,一场戏能拿七八百。我是最底层的那类,一场戏挣100元,脸上抹血抹灰了,或者等的时间超过10小时,剧组会加到200元。
在横店,不少人还是有演员梦的,和我不一样。
有一些群演,会努力争取“前景”的位置。他们拍一个自我介绍的VCR,发给副导演,争取被记住。“前景”往往镜头多些,有一两句台词,得经过演员工会的面试。会哭会笑会愤怒,表演到位,才有做“前景”的资格。
还有一些演员,会在片场学明星对词,模仿他们说台词的语气。但是在戏里,他们大多一句台词也没有。镜头一开,他们就融在背景里。
群演就是扮演好一个背景墙,像失焦的绿幕。
有一些老演员愿意教我们演戏。有一个香港演员叫张国强,他演过《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当时在拍《包青天风云再起》,他过来跟我们说,群演也能演得生动,走路应该怎么走,碰到了要打招呼,聊聊天,可以丰富电影里的画面。
骆华忠拍下的在片场“躺平”的群演
工作10个小时,可能只有两三个小时在拍,其余时间都在等。
在片场等久了,“躺平”的人也很多。很多人就睡在草丛里,我会稍微找个干净点的地方睡。他们不容易,有的群演下午报了一个戏,晚上开拍,拍到凌晨。又可能在晚上抢到了第二天的通告,连着拍,轮轴转。
那张出圈的躺尸照,是拍《浣溪沙》。前8名报名的能演刺客,我报上了。但因为胖,夜行衣一换,衣服勒得紧,看着别扭。
结果一开拍,导演说,你们躺下吧,刺客死了。
我算是“五抛世代”的那类。我没有结婚和组建家庭的考虑,也不打算要买房。爱情会给人带来很多烦恼,会打破我平静的生活状态。
我觉得,我们这种人不会有什么爱情。
之前我没有过正式的恋爱,只停留在网上聊天,没有发展到现实之中。硬要说的话,有过两次。
一次是在2018年,我和她通过贴吧认识,在网上聊得来。后来我买了一些当地的特产寄给她,她觉得送的东西太便宜了。
一次是一个卖窗帘的女孩。她在亲戚的窗帘店里帮忙,那次她来我家装窗帘,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她喜欢赵丽颖,后来我在横店遇上有赵丽颖的戏,就会偷偷拍照片给她。我喜欢她,但没有表白。
现在,她已经结婚生小孩了,朋友圈里都是一些鸡汤文。
骆华忠 图/大咸
我觉得,消费社会中充斥着的各种符号渗透到了恋爱观里,谈恋爱需要金钱来维护关系。人们喜欢电视剧里上演的爱情,这里面的价值观又反过来影响人,浪漫的东西变得物质起来,没那么纯粹。
我身边有很多爱面子的人,活得挺累的。喜欢吹牛,说一些有面子的话。我不想活成这样,没钱我就不说话,我不用理睬别人的评价。
躺平、放弃生育,这些我都没有和家人说起。人要独立一些,应当孝敬父母,但自己的人生应该自己决定。
我有个从贴吧和论坛里移植过来的社交圈子,400人的微信群,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炒股、炒币是群里的热门话题,而我不关心这些。前几天“币灾”,有群友亏了9000多元。他是一名保安,那几乎是他攒出来的全部身家。还有个人被“刷单”骗了3万多元。
我开玩笑说,你也躺平算了。
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反过来控制人类,我想起马克思·韦伯说的“异化”。
康德也说过,人是目的,永远不可把人看作是一种手段。
说到底,你们为什么要来采访我呢?从头到尾,我只是发了一个帖子而已。
帖子发出来之后,有很多批判的声音,我觉得不奇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有自己的道理,我尊重大家。
我没有什么信徒,也从未自称过“躺平学大师”。这是微博上一个自媒体冠以我的称号。实话说,一个标签后面加上“大师”两字,其实有些反讽意味。
发帖的时候,我想的是,我们一直在被要求“必须要做什么”。
年轻人工作要996,中年人在朋友圈分享鸡汤和成功学,销售每天要开会打鸡血,女演员脸上堆积着化妆品。我觉得这么活着太累了,不管已经有了什么样的物质基础,人们还活在危机感当中。
现代社会设定好了一个程序,从呱呱坠地到退休养老,人们的步调都差不多。这其实是一种僵化的状态。我希望“躺平”的观点能给这种僵化的状态注入一些活力。
骆华忠 图/大咸
后来,有吧友建了“躺平吧”,邀请我去做管理员。贴吧里,很多人乐于给“躺平”下定义。有人觉得,躺平是“慢节奏的生活”,是“摸鱼”,是“8小时工作制”,有人说,躺平是“完全不工作”。
关于“躺平”,我倾向于如果有足够的存款,可以慢节奏地工作和生活,压缩工作时间,留出足够的时间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因为开源和节流都能维持生计的话,我会选择节流。
我认为“躺平”是一种缓冲,它不是目的。甚至有人看了帖子,工作更加勤奋。躺平能够暂时缓解焦虑,它与努力工作不冲突。意义在于,它告诉那些疲惫不堪的人,还有这条后路可走。
生活是自己的,应由自己来定位。
三条腿的橘猫  图/大咸
说到“躺平”,我家养了一只老橘猫,躺平5年了。
生性自由,总是对一切好奇。5年前,它偷偷跑去了后面的山林,结果被捕兽器射中一条腿。它拖着伤腿爬回来,伤口血肉模糊,露出骨头。
后来橘猫截肢了,只剩下三条腿,从此就在家中“躺平”。它每天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活动范围离家不会超过50米。
它没什么特点,挺胖的,像村子里每户人家都会养的猫,籍籍无名。
躺平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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